■余三定
我們湖南特別是岳陽,有深厚的藏書文化的傳統,歷史上,湖南包括岳陽有不少的民間藏書家。當代也有很多民間藏書家。岳陽在2000年曾經評選過十大“巴陵藏書家”。巴陵是岳陽的舊稱,本人有幸入圍。排在第一的是一位退休的地質隊的干部,他只有高中文化,他在部隊里工作過一段時間,然后在部隊里提干,轉業到一個地質隊。退休以后,在岳陽定居,他的名字叫鄒光忠。還有一位藏書家是農民出身,他也只是高中畢業。
我個人建了南湖藏書樓。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龍協濤為我撰寫了《南湖藏書樓記》,龍老師是北大有名的才子,他撰寫的《燕園賦》、《國球賦》是當代散文名篇,他為北京奧運會創作的2首歌曲(其中一首純為歌詞應征)雙雙獲獎,他曾應中央電視臺春節晚會之約創作朗誦詞《國土賦》,岳陽樓景區內的雙公祠大門聯亦為他撰寫。他為我創作的《南湖藏書樓記》在《人民政協報》2008年2月4日發表后,《新華文摘》2008年第9期予以全文轉載。《南湖藏書樓記》中寫道:“是君嗜書、讀書、購書、淘書、著書、教書、評書,以書為友,以書為樂,以書為生,真書癖書癡也。平生不藏富、不藏嬌,情所獨鐘惟藏書,日就月將,積冊盈箱;幾案羅列,床頭攤放。相對展玩,情往似贈,會心如答,樂在聲色祿位之上。”這里實際是對廣義的“讀書”的快樂的精彩描寫,我很同意,很欣賞。南湖藏書樓樓名由沈鵬、王蒙、王朝聞等多人題書。還有鄭欣淼(文化部副部長兼故宮博物院院長)等撰寫了詩、聯。
藏書的目的大概是兩種類型,我這里指的是私家藏書。一種就是為收藏而藏書,這些人藏書就是把書收藏下來,并不一定要自己看,并不是為了自己的研究,或者說他們是為社會而收藏。像寧波的天一閣,是為社會、為后世而藏書。還有我前面說的鄒光忠,他以收藏字典、詞典見長。他的字、詞典收藏很齊全。他自己也編寫了一部大辭典,叫《世界節日大辭典》。這部辭典有四百多萬字,他全部用手寫的,謄寫好的稿子堆起來有很高。很遺憾,這部書到現在還沒有出版出來,主要原因是沒有出版經費。另外,像何光岳他收藏的族譜那么多,他并不是完全自己看,他是為了把這些族譜收齊后,為人類社會留下寶貴的文化財富。這是一種類型。
第二種類型就是為讀書、為自己的學術研究而藏書。我個人就是這樣的。比如說我要買書,這本書與我的研究有關系(當然人家送的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才會買。所以我收藏的書主要是三大類:文學(主要是文學研究)方面的、史學方面的、哲學方面的。而尤其以哲學方面的書較多,我最喜愛的是哲學。有一種書我不主動購買收藏,就是暢銷書我不收藏。特別暢銷的書我特別不收藏。原因有二:一方面是因為在目前這種條件下,不少暢銷書是炒作起來的,往往夸大(甚至無限夸大)宣傳。比如若干年前暢銷數百萬冊的《學習的革命》就是成功炒作的范例,書的內容則空疏得很。當時我這個專門搞學習的人就沒有買。后來有一次我去青島開會,會議組織者買了這本書每人送一本做禮品,當然我還是要了。沒有花錢的書我還是不把它丟掉。另一方面,暢銷書往往是大眾化、通俗性的書,它可能適合一般大眾的需要,但不一定適合我們作學術研究的人的需要,畢竟我們作為大學里的老師和一般的讀者是不一樣的啊。
關于藏書話題,我還要專門談三個觀點。觀點之一,我要向為讀書、為研究而藏書的人,提出一個忠告:就是家有藏書趕快讀,不要把書放在家里做擺設。有一個這樣的故事:有一個人叫某甲吧,家里藏了一本書非常好、非常有收藏價值,他把書當作寶貝一樣收藏,但是沒有讀過,他就把它藏在家里。后來,他的好朋友某乙借了那本書回去,認認真真地讀完了,某乙讀完那本書后好久都不還給甲。某甲找某乙要,某乙就說沒借某甲的書,說這本書本來就是他自己的。某甲討要不回來,氣得要死,于是就告到縣太爺那里去了。縣太爺審案時把他們兩個人召來,他先問某甲:你說這本書是你的,自己的東西最熟悉了,你說說看這本書寫的什么東西啊?某甲一問三不知,什么都不知道,某甲說他只是收藏而沒看。縣太爺接著問某乙書里的內容,某乙因為認真看過,對內容清清楚楚,熟悉得很。縣太爺于是判定說:這書肯定是某乙的啦,就判給某乙了。某甲雖然氣憤但也無可奈何。某甲和某乙兩人從縣衙門一出來,某乙就主動把書還給某甲了,并說:這本書是你的,書還給你,我不是要你的書,我是告訴你你自己的書你要讀,你藏在家里不讀有什么意義呢?原來某乙是想用這種特殊的方法去刺激、觸動一下某甲,促使某甲讀書。
觀點之二,就是借書要還。這點我是深有感觸的。所以我辦公室、我家里的書櫥上都貼了條子:“教研用書,恕不外借。”我記憶力也算可以,尤其在書方面的記憶力更好一點。我寧愿我的記憶力差一點,比如說誰借了我的書要是忘掉了就算了。但很遺憾,忘不掉。誰借了我的書不還,我就總是記得這個事情。有人說,要學會忘記。但在這個問題上我就是不會忘記。二十多年前有人借了我的書不還,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有一個這樣的故事:也是兩個好朋友,甲的書被乙借去了,甲不好意思找乙要,但在心里則是耿耿于懷。有一次甲被乙請到家里去吃飯,吃完飯后,甲到乙的書房去隨便看看,甲這個人也特別怪,在多個書架的書中,甲一眼就看到了乙借他的那一本,他先是眼睛就盯著它看,然后從書架上抽下來翻。那個乙也大方,他說,這本書你這么喜歡?那就送給你去吧。此時的乙根本不記得這本書是自己從甲那里借來的。這說明什么呢?說明乙借書不還并不是故意不還,而是不記得了。目前就有這樣的情況,有的人借錢他記得還,但借書往往不記得。可能是受了“孔乙己”的影響吧,所以我特別提出這一點。
觀點之三,就是關于藏書將來留存的問題。據我所知,歷史上私家藏書樓的主人一般有兩種處置方法。一種是晚年將藏書處置好,主要是捐獻給社會或轉贈給他人。比如胡繩就在1995年春,將自己的14478冊藏書贈送給襄樊圖書館(抗日戰爭時期,胡繩在襄樊主編過《鄂北日報》),他幽默地說:“這好比是為我的女兒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婆家。”襄樊圖書館專門設立了“胡繩藏書室”。據《人民日報·海外版》1998年 3月 16日報道:1997年 4月,胡繩來到“胡繩藏書室”,慈愛的目光停留在“女兒”身上。這里的許多書已跟了他大半個世紀,戰亂中,許多東西都丟了,而這些圖書卻像命根子一樣,跟著他顛沛輾轉,須臾不可分離。另一種處置方法是留存給自己的后代。這又表現為兩種不同的態度。第一種態度是定出規矩、條文,嚴格要求子孫后代必須把藏書一代一代流傳下去。極端者甚至預先詛咒可能賣掉祖宗藏書的不肖子孫“不孝”、“不如禽犢”。第二種態度則與第一種態度完全不同。《書林清話》(近代著名的版本目錄學家葉德輝著)“藏書家印記之語”條譏笑第一種態度為“不達”,寫道:“藏書與藏書法名畫不同,子孫能讀貽之,不能讀則及身而散之,亦人生大快意事,此吾生平所持論也。”陳平原教授對此贊嘆道:“好書存留天地間,流入他人書房,總比被不讀書的子孫白白糟蹋好。”“如此襟懷,如此見識,古往今來藏書家中尚不多見。”(《學術隨想錄》第279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