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雪
皮影集民間美術作品與演出道具于一身的古老而獨具特色的民間藝術,近十幾年來正在引起學者及藝術家們的關注。中國的皮影藝術,歷史悠久,流派眾多,其中以關中地區東路皮影的影響最為廣泛,而關中東路皮影又以華縣地區的皮影為突出代表。
陜西古稱“秦”,有“秦中自古帝王洲”之稱號。以咸陽為界分為西秦、東秦。華縣隸屬東秦。這一地區特別是華縣、華陰縣由于地貌復雜,多山多塬,加之平原地區物產豐富,交通便利,歷史上自周迄唐均為京畿要地。伴隨著頻繁的軍事活動,一方面這里成為各地能工巧匠交流技藝的場地:竹編、制革、鐵器制造等手工業都很發達;另一方面,軍事活動也帶來了不同的文化藝術形式:音律、戲劇、社火等民俗交流廣泛。文化意識領域的交匯共生形成了華縣地區多元的、開放的藝術氛圍,也因此賢哲代出,歷史上有“人文鼎盛之區”稱號。這里還曾是古鄭的發祥地,民俗豐富:面花、刺繡、剪紙等民間活動非常活躍,其中面花曾進京展覽,并引起眾多學者的關注。原北京美術館副館長曹振峰先生曾通過對華縣諸民間藝術的研究推斷,華縣為我國北方虎文化的發祥地。
在華縣的傳統風俗中,春祈秋報、添丁祝壽、消災納福、婚喪嫁娶等,都要演唱皮影(燈影)戲。每逢年節,花會廟會,皮影戲的演唱甚至通宵達旦。今天,隨著封建迷信思想的取締,一些民俗現象逐漸消失(如春祈秋報、消災納福、謝神還愿等),皮影戲的演出也隨之相對減少。
華縣地區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豐富深厚的文化底蘊,為皮影藝術的發生與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據《重修華縣縣志稿》記載,華縣地區自明代起就建立了戲樓,“清末民初演唱者達二三十家,30年代發展到48家之多”[1]。皮影戲不但在鄉村流行,在城市里也非常受歡迎。據載,民初西安城中經常會有兩個影戲班在一起“打對臺”,為了壓倒對方,班主往往不惜重金聘請著名藝人,而藝人為給戲班爭光露臉,也為自己立萬揚名,在表演上都會盡其所能的精益求精[2]。姜尚文老藝人告訴我,皮影班社演出時,當地有聲望的老先生常坐在臺腳下聽戲,藝人的表演或唱腔稍有差錯,則當即喝斥制止,令其改正。這種角逐氛圍促進了華縣皮影的全面發展,最終形成了其唱腔委婉、造型嚴謹、雕刻細膩、用皮講究等風格特點。
刻工繁復,注重裝飾,是華縣皮影造型的一大特點。無論生、旦、凈、丑角色,皆講究圖案紋樣的精細巧致,以及與人物身份的吻合。其中,正生、正旦人物多為空面陽刻:鼻尖口小,朱紅點唇,若有若無,秀婉嫵媚。生、凈、丑等角色多為實面陰刻:面方耳大,前額突出,肩寬、腰圓,以體現男性陽剛之美。旦角的造型追求柳眉、鳳目、纖腰、蓮足式的陰柔美,凈角的造型則追求強壯、威武、英勇的陽剛美。人物性格則以平眉和立眉加以區分:平眉表現文人雅士的清秀、立眉則顯示武生帥將的英武強勇。人物的身份地位,階級層次除了從面部紋絡上體現以外,還需從內部裝飾中體現。另外,華縣皮影的頭部裝飾也很講究,各個不同身份,不同年齡段的影人其發式都有嚴格的規定。
與其他各派系皮影相比較,華縣皮影最大的造型特點還在于旦角的形象一律額頭飽滿,呈一個大的弧線狀,眼、眉的雕飾講究“彎彎眉,細細眼”,尤其是唇部僅為朱紅一點,所謂“櫻桃小口紅一點”,這一點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正是這種造型的高度概括,使得觀者在觀賞影戲的過程中,隨著劇情的發展,以不同的想象力進行投射,從而更完備準確地感受到了皮影偶的哭、笑、怒、罵。
華縣皮影戲的主要聲腔以“碗碗腔”為主。相比較“老腔”,“碗碗腔”的最大特點是悠柔委婉。我們從“凈”,“旦”腔的處理來分析其唱腔特點。
“公忠者德中含威,邪奸者陰中藏險”,是“碗碗腔”中“凈”腔的最大特點。它給悠揚委婉的“碗碗腔”注入了高昂果敢的音律,完善地體現了華縣皮影聲腔中南北旋律相融合的特點。如《貍貓換太子》“大審”—折:包公未出場先吼一聲“耳——嘿!”如雷貫耳聲震長空。然后旁白:“一片忠心保宋廷,鐵面無私鬼神驚。”齊句壓韻,酣暢淋漓。隨后大唱起板:“先扯了老賊狗皮,西宮—嗨!去拿寵妃!你父女如同禽獸樣,施謀弄計害忠良。胡家本是保國將,三百口家族盡遭殃。你在當朝為宰相,瞞上壓下亂朝綱。太子險些把命喪,你的奸心似豺狼!今日不把實話講,包拯就是活閻王!”整個行腔節奏明快,基調高昂,唱出了人物的性格特點,用聲音塑造了人物的正義形象。
“旦”腔悠揚哀婉的旋律是碗碗腔的基本音律。以《十王廟》中宋飛燕一折戲為例,來分析“碗碗腔”中的“旦”腔處理:“逃出了翰林府心急如箭,恨不能插雙翅飛往那邊!覓求得與朱郎見得一面,即死在黃泉下我也心甘。哭白:我宋飛燕好苦啊!戀情事生禍由生死大變,紅顏魂此時刻徒有情牽。配得了情郎偶生死作伴,決不能半路里破境分天。做一個貞節女松柏不變,也不枉婦的夫是個解元。”
這是一段由尖板轉緊板最后到苦音二六板的迭宕式結構戲。一、二句未見其形(亮子上一片空白),只聞其聲凄厲,然后放影人于“亮子”上一跌,一爬、一匐、一奔,節奏漸緩、起唱。一二句聲音凄厲,表達了主人公悲憤交加的心理狀態,中間夾一句哭白,節奏漸緩,唱表內心的情事和為了愛而犧牲的決心。整個行腔體現的是一個與封建禮教抗爭而又被閻王以“陽壽未盡”為由借尸還魂,但又被多事的判官換了頭(與吳絳香交換了頭首,此劇又稱《十王廟換顙》)的少女追求自由,向往真愛的堅毅決心。接下來的一段以“三十六梆子”和碗碗擊出節奏,悠悠唱出:“哭聲老爺今何在?渡夜凄涼淚滿腮。江水滔滔船艙外,猿猴為我痛悲哀。暫立賊船無其奈,心恐強盜轉回來。這都是前世冤孽債,不知結果怎安排。(夾哭白)我把你無心的奴才!(滾哭)我寄生世將你待,怎么一去永不來?若還老爺被賊害,有誰關照女流來?(哭音滾白)哎……”
整板戲從慢板到進訴板中間加兩次哭白滾板,哭腔與悲調蒙蔽全辭——思夫淚、盼仆心、觸景生情、走投無路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悠悠旦聲徐徐而來,纏綿緋惻。我去潘家塬采訪潘京樂老人時,有幸錄得一段老藝人的旦角清唱,那聲音的嘶啞與嬌柔,似恨還嗔,直聽的人如癡如醉。
華縣的皮影藝術,無論雕刻還是唱腔,在全國的同類藝術中都位居前列。也因此它不但是影戲表演的工具,也成為可以獨立欣賞的藝術品。現今遺留下來的華縣皮影影人,多為明清時代的作品。然而如此久遠古跡斑斑之下的民間藝術今天仍能感染、激勵著人們,為什么?新世紀的人們一再去回顧和欣賞這些文化的遺跡,為什么?馬克思曾經尖銳地提出過這個問題,即藝術永恒性的秘密在那里?一方面,“人類童年的藝術”因為“純真”且“永不復返”而具有“永久的魅力”,另一方面,“人類固有的性格”又要求每個時代都要有新的作品,那么,可以得出結論,藝術永恒性的秘密就在于傳承、統一。而這個傳承,統一不是別的,就是從“人類童年時代”就開始的民族的共同心理結構的積淀和傳承。
[1]齊如山.影戲——均都百戲之四[Z].1935.
[2]江玉祥.中國影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