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饑餓中,我們是否還有人性?(創作談)
周海亮
朋友們告訴我,這幾年,我變得開朗了。這除了年齡的關系,還有一個他們所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我終于做到了胡吃海塞。能夠胡吃海塞是一件很踏實的事情,因為踏實,所以開朗。
可是前幾年不同。前幾年我活得比較壓抑,這與饑餓有關。我這個年齡段的人,很少有人經歷過真正的饑餓,但是我經歷過,并且,很多年。這怨不得別人,這只能怨我的能力與自尊——當能力與自尊不成正比,當能力弱,自尊強,一個人便會遭受痛苦。心理的,比如自卑;生理的,比如饑餓。
但即使處于饑餓之中,我也是有底線的。當然這并非因為我的道德如何高尚,而是因為,我畢竟還沒有餓到就要死去的程度。我常常想,假如饑餓使一個人面臨死亡的威脅,那么,他(她)是否還有尊嚴?是否還有底線?甚至,他(她)是否還有人性?
答案是否定的。我認為。
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姑娘帶著她的弟弟,貪婪地盯住從她面前經過的一名士兵的干糧袋。士兵于是走上前去,牽起姑娘的手,走向蘆葦蕩深處。他給了姑娘一塊餅,解開姑娘的紐扣……他在姑娘身下發現一攤血,他嚇傻了,倉惶逃離。姑娘的弟弟一直候在路口,終于,他喊著姐姐的名字,走進蘆葦蕩。等他找到姐姐時,姐姐的下半身已經不見了,撕裂的小腹上留著野狼的齒痕,可是姐姐手里,仍然緊攥著那塊餅。他沒有哭,他面無表情地從姐姐手里抓起那塊餅,慢慢嚼著,無聲地走出蘆葦蕩……
作家張承志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對在饑餓中掙扎的母子分頭討飯,直到黃昏,母親才討得一碗稀粥。她將這碗粥捧回了家,可是直到很晚,兒子也沒有回來。終有鄰居過來告訴她,你兒子已經餓死在路邊了。母親聽了,點點頭,不說話,眼神呆滯地捧起碗,將那碗粥喝得一干二凈,然后,她看看鄰居,問:他死在哪里?我去看看。
還有這樣一個故事:民國時期,某地饑荒,一位好心的地主為附近鄉鄰開缸分面。面按人頭分,每人八錢,來者有份。有兩姐妹在去領炒面的路上遇到一個餓死的男孩,她們非但沒有驚恐,反而將這個死去的男孩抱到分面現場,并將男孩化裝成她們熟睡的弟弟。為什么這樣做?只因她們想多分到八錢面。故事的后半部分是我虛構的,但我一直堅信在死亡面前,這樣的故事完全可以發生。這個故事被我寫成小說發表在《長城》雜志,直到現在,我認為那個一萬多字的短篇是我非常重要的作品。
說到中國的歷史,饑餓永遠無法回避。這饑餓,或因天災,或因人禍。饑餓年代,總會發生一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故事,比如殺人越貨,比如易子而食。這與人類的求生欲望有關,與痛苦有關,更與恐懼有關。當恐懼來臨,人即失去人性。人失去人性,人非人。
——饑餓之中,人非人。
《剩蟲》和《蛇足》是我為饑餓年代所寫的兩個短篇,故事發生在膠東半島,加進了傳說和魔幻的因素。原來的想法,傳說和魔幻,或許可以讓故事變得稍微輕松一些。但寫完以后,心頭卻愈發沉重。因饑餓泯滅人性的何地瓜,因饑餓失去信仰的何秀才,被饑餓折磨得失去廉恥的湯芹,被饑餓折磨得像木偶般被人操縱的何八碗和何東子,因饑餓而趁火打劫的金獸醫和周胖子,他們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演著他們的故事,他們讓我心悸,令我恐懼。好在還有那個單純善良的草孩,他是饑荒年代的希望。我的希望,我們的希望。
其實并非人類有多邪惡,邪惡的是饑餓,是饑餓產生的原因。饑餓之下,天誅地滅,何況人類的良心。
我堅信即使現在,世上仍然有太多饑餓的人們,我唯一的希望,是他們的人性尚沒有徹滅泯滅。同時我知道,并非只有食物短缺才會令人產生饑餓感,事實上,無論什么年代,無論食物富足還是短缺,饑餓感對人類來說,都是如影隨形——比如,對性的饑餓感,對名的饑餓感,對利的饑餓感,對權的饑餓感,等等。而這些饑餓感,遲早會令人性泯滅——當然,這往往不是有饑餓感者個人的過錯。
所以只能祈盼,普天下的人們,少一些饑餓感。
謝挺老師、文友小海、文友賀向花曾對這兩個短篇提出建議和意見,非常感謝。也感謝《山花》雜志刊發兩文,否則,它們極有可能,仍然躺在我的電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