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用
明末清初的人物畫巨擘——陳洪綬(1598-1652),以高古奇駭的繪畫風格震動了當時中國畫壇,其繪畫藝術對后世影響深遠,國內外相關學者對其繪畫尤其是人物畫,有較為深入的研究,但從研究陳氏個案的有關資料來看,主要是關注陳氏如何“取法于古”,研摹顧愷之、周昉等文人畫家之畫作,而這并不能全面地反映陳氏繪畫藝術的審美價值取向。實際上,陳氏卷軸人物畫中的諸多特點,卻是上述文人畫家作品中所沒有的,而與民間藝術(尤其是民間版畫)有著密切的聯系。下面我們通過對陳氏卷軸畫與明代民間版畫中的人物姿態造型進行比較剖析,來探尋它們之間的內在邏輯關系。
從陳氏早期的卷軸人物畫的人物姿態來看,形體轉折的幅度較小,顯得靜穆渾然、凝重端莊,略顯滯板之感。此類人物動態特點在民間版畫中亦可找到關聯的痕跡。如陳氏創作的《三教圖》,圖中三人分別為“道、佛、儒”三教之代表,三位代表皆為站立狀,動態直板、靜穆,這與明萬歷三十六年的版畫《圖繪宗彝?三教圖》中的三位代表的姿態特征若合一契。在兩幅畫作中,從“儒、道”兩代表的頭部動作看來都似有“談經論道”之態,而差別較大的是站在中間的“佛”代表,陳氏作品中的面向正前方,顯得頗為莊嚴肅穆,而版畫中的則頭部微微傾向左邊,似“有法可說”于“儒”代表,動態自然生動,饒有興味。兩相比較之下,陳氏作品中的人物姿態益顯板滯、僵硬,但他基本把握住了版畫中剛健蒼勁的精神特質,使其畫面多少生發出“遒勁蒼奇、力量宏深”的氣度和氣息??梢婈愂蠈γ耖g版畫的理解和學習,不是象明清之際一般畫家所普遍存在的盲目崇拜或淺嘗即止的心理,而是帶有很強的個人理解意識和再造傾向,注重挖掘其中蘊涵的內在神韻,在真正領會所學對象的精神特質的基礎上,按照自己的領悟,演繹著自己的造型圖式特點,從而給其卷軸畫藝術帶來了新的生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滌蕩著文人畫的清高超逸之氣。
陳氏中期的人物畫,已遂成一家,進入新的境界。此時期大部分卷軸畫中的人物動作幅度,相對于早期的來說稍為大一些,顯得舒張靈動、勁練矯健,在某種程度上蘊涵著民間版畫的蒼遒剛勁、生機盎然的審美意蘊。
譬如,陳氏所作的《蘇李泣別圖》與明代民間版畫作品中以動態傳情的圖式亦有暗合之處。在陳氏的作品中,處于畫面最前方的李陵逆風闊步前行,動作矯健,頭裹包巾的蘇武以手掩面,身體左傾,畫中人物姿態整體顯得遒邁生動、軒昂剛拔,生發出文人畫少有的張力和量感,誠如清人張庚《國朝畫征錄》所評:“其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唐之上?!边@種造型特征頗類明萬歷年間安微新安汪氏刻的版畫《列女傳?木蘭女》中的人物動態特點,若僅從局部造型來考察亦有相通之處。在《列女傳?木蘭女》中站于最右邊的一位持刀從者,頭部向右看著與家人道別的木蘭女,頭部轉折幅度較大,充滿勃勃生機,這與《蘇李泣別圖》中右邊站著回首觀望的從者的動態特別接近。其次,在版畫中站于左后方的持旗從者與《蘇李泣別圖》中站立于李陵后面的持旗從者的姿態亦如出一轍,唯有神態各異而已。相對而言,版畫作品中人物動態顯得更為粗放率意、勁健剛挺,而陳氏作品中的人物動態于剛健勁拔中尚具飄逸柔婉之韻致,流露出更多的是超邁雅健、襟懷高曠的質素。由此可見,陳氏很注重體悟民間版畫造型中的美學意趣和文化內涵,從而構建著自己獨特的風格特點及品味。
陳氏的人物畫愈到晚年愈覺高古勁練,而內蘊也益加豐富。他在“力追古法”的基礎上,尋求民間版畫中的美學精神和氣質的補充完善,力求對“古意”的轉化,使之契合為心性與精神的圖式化語言,從而給其作品的人物姿態造型注入了民間版畫中的某些審美特質。他此時期的卷軸人物畫的人物姿態造型大致有以下兩種類型。
在陳氏的卷軸人物畫中,??煽吹健捌骜敼终Q”的人物造型,而這種人物造型多是靠夸張人物形體的大幅度轉折來體現的,徐悲鴻先生曾說:“人物的動態要作適當夸張,有時在繪畫上的體形夸張在科學上不合理,在繪畫上是應當的,否則就會感到動態平板無味,只要夸張得當,便能使畫面生動,得到好的效果?!边@種轉折幅度大,扭動感強的動態特點與明代民間版畫中人物姿態特征亦有相吻合之處。在美國景元齋所藏陳氏的《白衣送酒圖》中,送酒者雙手托著酒瓶,彎腰動作極其夸張,上半身與下半身差不多形成九十度,整個身軀猶如打結扭曲的繩子一般,但并無別扭之感,反而覺得傳神得意。此種動態特征與明萬歷四十二年刻本《女王逼配圖》中右邊的一位仕女的姿態頗為相似,轉體干脆利索,動作強烈。兩相比較而言,陳氏畫作中的人物形體轉折幅度更大,內含蒼勁挺健之利,更能體現出對象的神韻,但不若版畫中的那樣迅疾躁動,其轉折間透露出更多的是文人高邁清朗的意趣韻味??梢哉f,這是陳氏試圖將民間版畫中“蒼勁樸拙”的造型立意因素融入到“高雅清逸”的形式主調,是對“文人逸氣”和“民間勁氣”相融合的又一次實踐。
陳氏在其卷軸人物畫中追求恢諧、富有戲劇性的動作,除了與畫面立意、構思有關,另外還與當時的慕異趨新的明代風尚、審美趣味有密切的聯系。例如在陳氏創作的《李白宴桃李園圖》中,左下角的三位侍者,手捧食器正走過來,前者似假裝無意踢了正在煽爐煮酒的侍童的屁股一腳,后者則高舉食器,喃喃有語,中間的侍者欲大膽闊步卻又猶豫不決,似有所思。幾個人物的動作恢諧幽默,率意天真,富有戲劇性。這與明代崇禎十一年車應魁刻的版畫《瑞世良英?名賢錄》中三位捧著盆景的使者的動作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相比之下,陳氏作品中的人物動態頗多古趣雅氣,而版畫中的益顯其剛勁利落之氣息。還有,陳氏的《嬰戲圖》與明萬歷年間《墨苑?百子圖》(滋蓀堂程氏版)中的小孩的動作頗為類似。在《嬰戲圖》中,一個男孩對佛像行五體投地式大禮,臀部翹起,不知何因他的褲子竟從腰間褪于膝部,使胖嫩臀部暴露無余。這情景吸引了旁邊的小伙伴,他扭頭觀看,忍俊不禁。在后面的男孩則依然面容肅穆,雙手合十向佛恭拜。整個畫面通過幾個小孩的動作傳達出既虔誠的氣氛又充滿幼稚和幽默感,動作略作夸張但不失真實?!赌?百子圖》中的小孩富有戲劇性的動作雖亦顯幽默詼諧,但不若《嬰戲圖》中小孩動作神韻生動,更具生活情趣。可見,這不僅是陳氏將以往文人畫回避現實的“逸氣”改造成了關心現實、重視生活的俚俗之氣的結果,也是他積極鑒取民間版畫中人物動態所蘊涵的神韻,從而達到“趣與神會”的精神升華的結果。
綜上所述,主要通過對陳氏卷軸畫與明代民間版畫的人物姿態造型特征進行深入的比較研究,可見,陳氏在直接或間接地擷取民間版畫精華的過程中,并不是對民間版畫表層形式一味簡單的模仿,而是能真正領悟所學對象的精神及關鍵所在,并將自己從民間版畫中鑒取的精神文化意蘊,通過學習的補充修正和自己靈性的催發強化,轉化為獨特的風格圖式,實現著文人逸氣與民間勁氣的融合。因此,在藝術創作方面,我們在借鑒過程中,應做到應通適變,在保持本藝術門類基本精神的基礎上,鑒取符合自己藝術個性需要的精神內涵的形式,按照自己的領悟去創造新的風格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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