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蛙
一個初秋的下午,我跟瑪戈爾說,我的小說寫好了,但找不到出版的地方,據說原因是中國人雖然多得數不過來,可是愿意看我的小說的人大概沒有幾個。
在橡樹的陰影里,瑪戈爾的頭微微顫動著,猶豫了一下似的,瑪戈爾慢悠悠地問,為什么呢?
我說,北京的朋友告訴我,中國人現在正熱火朝天地比賽掙錢,出版社也不能例外。賣得好的書叫做“支持力度高的強勢產品”,“強勢產品”可以優先得到上面批下來的書號,書號本來是為了流通的,但上面管著,領到書號才能出書呢。怎么能事先就知道某“產品”是“強勢產品”呢?編輯們的辦法是 “做書”,看網上什么人的博客點擊率高,編輯就找上門約稿,不會寫也沒關系,編輯幫著寫。編輯那么忙,哪有時間看陌生人投來的文稿,你說你是潛在的托爾斯泰,我還說我是但丁再世呢,空口無憑的事誰肯為你冒險?再說如今托爾斯泰、但丁又能值幾個錢?編輯有編輯的道理,中國人忙掙錢還忙不過來呢,哪有時間讀書,更別說讀難懂的書了,找那不痛快干什么,找幾家博客看看八卦就算是很了不起的閱讀了,何況還可以即興交流,也是寫作呢。膚淺的爭議是獲得點擊率的捷徑,越膚淺,參加爭議的人就越多,因為有好腦子的人畢竟是少數,有訓練有素的頭腦的人就更少了。中國的教育不重人文,也沒法重人文。所以被編輯選中的“強勢產品”通常都是最俗不可耐的。這樣一來,中國的書寫文化就成了在通俗娛樂的水平上無窮盡的自我重復,一次比一次淺薄,一次比一次陳腐,就像沒完沒了地攪動一鍋餿菜粥,輪番泛起的不同的爛菜葉構成一時新奇的時尚,然而勢必是越攪越爛,越攪越餿。話說回來,好像也難怪那些出版社,既被由上面控制的書號束縛,又得自謀生路,據說,哎呀,瑪戈爾,說來話長……我覺得瑪戈爾聽得快要打瞌睡了,就停住了。
瑪戈爾的頭微微顫動著,半天,聽不見我說話,瑪戈爾抬起眼說,那在中國就沒有別的方式生活了嗎?她指的是像在美國以大學為堡壘和營地的知識分子的生活方式。原來瑪戈爾沒有打瞌睡,瑪戈爾半閉著眼睛專心聽呢。我知道,盡管瑪戈爾聽得很專心,但是對我所說的沒聽懂幾句。大概瑪戈爾在想,是不是每一個出不了書的人都這樣牢騷滿腹呢?這么一想,我就很后悔跟瑪戈爾說這么一大片話了。
瑪戈爾是我的近鄰,跟我一“墻”之隔,那“墻”是一溜高大的柏樹,瑪戈爾跟她的丈夫一起三十多年前種的。瑪戈爾的房子是一座五十年代建造的鱈魚灣殖民式,鱈魚灣殖民式多為兩層樓,方盒子似的木屋頂著一個巨大的屋頂(新英格蘭多雪,屋頂高而陡,就不存積雪,否則厚重的積雪會把屋頂壓塌),二樓藏在大屋頂里,擠著三四個小臥室。誕生于十七世紀的鱈魚灣殖民式是新英格蘭最古老的房屋式樣之一,因其線條簡潔,經濟實用,況很適應新英格蘭的寒冷天氣,至今在這一帶還很常見。三十多年前,帶著一群小兒女的瑪戈爾跟丈夫一起買下那座當時還只有二十多歲的鱈魚灣殖民式,然后在院子四周種下了作圍墻用的小柏樹。光陰荏苒,不知不覺間,那座鱈魚灣殖民式木屋已經年過半百,四周成排的柏樹均已丈余高,兒女亦成年,到別的地方去謀生了,瑪戈爾的丈夫也已經離婚搬走很多年了。白色的舊木屋里,現在只有瑪戈爾一人在堅守。
我聽人說,瑪戈爾的業已離異的丈夫是個在學術上頗有聲望的教授,精通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在安城學院任教多年,現在似乎已經退休了。然而瑪戈爾從沒提過她的丈夫一個字。
不知道瑪戈爾自己曾經“是”過什么,知道的是,現在的瑪戈爾跟我一樣,什么也不是。當我跟瑪戈爾解釋為什么不再教書的時候,瑪戈爾有些不知說什么好,但是并沒有接茬告訴我她曾經“是”什么。可我并不好奇,并不想知道。我知道瑪戈爾也不好奇,所以聽我自動交代曾以教書為生時,她有些不知說什么好。
我不知道瑪戈爾到底有幾個兒女。瑪戈爾的話很少,只提到過她有一個女兒在加州,另一個住在附近什么地方。瑪戈爾從來不提她的兒子。我之所以知道她還有兒子,是因為親眼見到了。一次因為什么事去找瑪戈爾,一個健壯的三十歲上下的小伙子來開的門,見到我,有些驚愕,像是沒想到竟是一個陌生的東方人來訪。瑪戈爾隨后出來,小伙子已經變得頗有些興奮了。小伙子也不問我來找誰,也不問我有什么事,只是一味急切地自我介紹,又連連解釋他這些天住在母親家是因為腰壞了,不能干活兒,而不是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怕我聽不懂似的,小伙子說完了又說,到了喋喋不休不能自已的地步,我就明白了這會兒小伙子的神志不是很清醒。瑪戈爾的臉紅了,在兒子身后大喝一聲:“彼得!”彼得住了嘴,閃身進屋了。瑪戈爾就轉臉若無其事地跟我說事情,一字不提彼得,仿佛彼得的出現是我的幻覺。
瑪戈爾雖然能發出雷霆般的吼聲,卻是一個羞澀的人。她的話少,是性情的緣故。話一少,很多事情就得猜了。比如,我至今不知道瑪戈爾的年紀。瑪戈爾很瘦,很高,腰桿挺得筆直,一頭暗淡的夾雜著白發的棕色的短發,臉上完全不施妝,雖然有很多深刻的皺紋,卻并沒有明顯的老態,遠遠望去,瑪戈爾像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但是要是跟瑪戈爾面對面地說話,就會發覺瑪戈爾的頭不由自主地不停地顫動,還會發覺瑪戈爾有一只耳朵聾了。要是你偏巧對著瑪戈爾的聾耳朵說話,瑪戈爾就不知道你說了些什么。鑒于彼得已經三十歲上下,上面還有姐姐,我猜瑪戈爾總有六十來歲了。
有一點帕金森癥又聾了一只耳朵的瘦削的瑪戈爾雖然六十多歲了,卻強壯有力,一個人屋里屋外操持,每天忙個不停。固然,住在鄉村的普通美國人家都得自己管理“物業”,冬天鏟雪夏剪草,油漆墻壁修門窗,屋里屋外的活兒很多,永遠干不完。在這個意義上,美國人大多數都是勞動人民,不會使用油鋸的男子漢大概寥寥無幾。但瑪戈爾的忙碌常別具一格,能看出一些她的性格。
有好幾年,瑪戈爾的院子靠我家這邊堆滿了白色的盛潔凈水的四升裝空塑料罐。冬天的時候,大風一吹揚,就會有一些空塑料罐乘風越過柏墻落進我的院子。我只好滿院子撿,然后把收集起來的空塑料罐送還給瑪戈爾。如是幾次以后,瑪戈爾就解釋說安城的自來水雖然符合飲用水的要求,但是煮咖啡味道不好,所以她買罐裝的潔凈水煮咖啡,然后用空塑料罐存洗過菜的自來水澆菜園里的菜,澆菜挺費水的。瑪戈爾沒說的是,她廢水利用的目的是把買潔凈水額外用掉的錢找回來(小鎮安城位于麻州西部的康涅狄格河谷,距康涅狄格河僅幾公里,水源豐富,地下水位很高,地下室的地常有冒水之虞,因此完全不存在公益性節約用水的必要)。
不難看出,瑪戈爾不富裕。美國人如果工作,就須納稅和繳納社會保險金的個人份額(政府和雇主按個人份額的數目各添加一份),不管你什么時候退休(退休是自愿,非強制),現在總要六十二三歲才能開始領取社會保險金。每人領取的數額都不一樣,取決于工作時間長短和工資數額多少,社會保險的個人份額數目按工資數目的百分比定,工作時間長和工資高的人領得多些。但個人份額有上限,因為社會保險金是社會福利,不能讓強勢人群都占了去。結果是,在最好的情況下(工作時間長并工資高),社會保險金只能維持最基本的生活。大多數人都不能完全靠社會保險金度過老年,都要加上積蓄才行。要是積蓄少,生活就會有困難。我不知道瑪戈爾的財政的情形,但不難想象,瑪戈爾得很小心地用錢。瑪戈爾穿的衣服雖不襤褸,但都很舊,一看即知已經穿了多年,當然完全不時髦。瑪戈爾年年在院子里種很多西紅柿和草莓,這兩樣東西在市場上一年四季都挺貴。瑪戈爾沒有電鋸,為了讓西紅柿秧和草莓秧多曬太陽,瑪戈爾拖著一把寬片大手鋸到處鋸她鋸得動的樹。澆水用的長膠皮管裂了,瑪戈爾居然想盡辦法要用舊輪胎給補上,其實新的塑料管不到十元錢就能買到,總能用上好幾年。買一個新的晴綸棉枕頭便宜的只要五元,大概很少有人會把晴綸棉枕頭用二三十年,以至于需要洗,瑪戈爾就用那么長時間,洗了還不肯用烘干機烘干,要晾在院子里,結果要下雨了瑪戈爾在外面回不來,打電話請我去幫她把依舊灰呼呼的半潮的枕頭收進屋。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忽然注意到瑪戈爾的房子已經很久沒有燈光了,就以為她出門去看女兒了。沒想到第二天在郵局碰見了瑪戈爾,我問她是不是出門了。瑪戈爾說沒有啊。我說那怎么你的房子總是沒有燈光呢?瑪戈爾笑了,說她把窗戶全都用毯子遮住了,要不然屋里太冷。然而有一天,瑪戈爾要開車帶我出去,打開車庫門,竟然有一輛嶄新的小奔馳停在里面,我依稀記得瑪戈爾的車跟她的所有的東西一樣,都很舊,瑪戈爾看我有些疑惑,就坦率地解釋說是她不久前中彩贏來的。我很驚訝,中彩的機率很低,瑪戈爾得花多少時間不屈不撓地尋找和嘗試才能得到這個結果呀。我覺得沒有比百折不撓地贏來一輛小奔馳更能說明瑪戈爾其人的了——孤僻,然而積極。
美國文化強調個體的獨立,因此美國“江湖”(社會)的水很深,其中的“魚鱉”形形色色,什么樣的全有,只要不違法,愛怎么活就怎么活。既有與世隔絕喝自己的尿以期養生的世界第一流的大文學家,也有任昔日豪宅敗破成垃圾堆終日躺在污跡斑斑的光板床上當空頭藝術家的破落富孀,也有終生打零工入不敷出然而孜孜不倦地研究多種古代語言的業余學者……。當然,這些都是極端的例子,大多數美國人還是規規矩矩地跟著社會主流走平淡無奇的人生之路。然而,要是沒有那些特立獨行的古怪“魚鱉”,美國人的日子就會跟中國人的日子一樣枯燥了。這樣說,固然有些避重就輕,粉飾現實。真實是,在美國個體自由程度相當高而社會保險系數相當低的“江湖”中游泳,很多人的生活充滿了挫折和失敗。
我想瑪戈爾大概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瑪戈爾一字不提她的精通俄國文學的丈夫,大概離婚于她是一個深刻的痛苦。我搬來已經十余年了,從未見到過瑪戈爾丈夫的蹤跡。一次,我偶然問“瑪戈爾”是不是一個俄文名字,瑪戈爾斷然反駁,說“瑪戈爾”是個法文名字。
我有時想,這樣深深埋在一個鄉村的角落里,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夏天來了,夏天走了,瑪戈爾不寂寞嗎?坐在窗前,望著風掠過橡樹,望著雨澆在草地上,望著雪地上鹿的蹄印,瑪戈爾會想念她的丈夫嗎?會想念他們初識的時刻嗎?會想念當年她的年輕的丈夫英姿雄發,她則小喬初嫁了的明媚時光嗎?會想起兒時的彼得健壯活潑的身影在她心里曾喚起的希望嗎?會因為當初和丈夫一起栽種小柏樹時所憧憬的未來竟是這樣而黯然神傷嗎?
我不知道瑪戈爾的丈夫為什么走了,也不知道為什么瑪戈爾沒有再結婚,然而,是也好,非也好,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灑脫,失敗了就失敗了,多想也無益,接著往下活。更重要的是,何謂失敗,何謂成功?
瑪戈爾好像正是這樣,接著往下活。在妥善安排很有些貧寒的經濟之余,瑪戈爾努力活得有滋有味。瑪戈爾尋求的生活的滋味是新英格蘭知識分子式的。在一杯用潔凈水煮就的咖啡的陪伴下,瑪戈爾花很多時間閱讀。瑪戈爾讀了很多翻譯成英文的各國文學,偶爾會問我關于中國的問題,問得很不內行。瑪戈爾對于中國的全部知識都來自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傾向的《紐約時報》。“自由主義”在西方的語境中是“權威主義”的對應,意思是堅持徹底的獨立思考,絕不盲從任何權威;寫《一九八四》的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就是西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著名代表之一。瑪戈爾熱愛大自然,除了在院子里栽種蔬菜花卉,源源不斷填滿掛在樹上的鳥食筒,常常去鎮屬和州屬的自然保留地的樹林里遠足以外,每年開春還要專程去設在安城的州立大學的畜牧場看新添的小羊羔。瑪戈爾熱愛體育運動,繁忙的“物業”管理之余,三天兩頭開車到很深的樹林里去獨自散步;此外,夏天要去女兒家附近的湖里游泳,冬天則一有空就滑雪。瑪戈爾上大學的時候選滑雪課學會了滑雪,四十年來年年冬天都要滑,從未間斷過。瑪戈爾總是能找到最便宜的滑雪場,那去一次也比看場電影貴多了。為了能滑雪,瑪戈爾就完全不看商業電影,就把五元錢的枕頭用幾十年,就自種西紅柿和草莓。瑪戈爾還熱愛廚藝,雖然食客就是她自己,瑪戈爾仍然對一切新奇食譜充滿好奇,認真照新奇食譜實習,常常為了某一種成分或佐料而在市場里四處搜尋;實習若不成功,瑪戈爾就有些茫然,頭微微顫動著,說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呢?
然而瑪戈爾好像并不算是一個知識分子,至少,與學院式知識分子很有些格格不入。一次,瑪戈爾又很外行地問我一個關于中國的問題,不知想起什么,大概是想邀瑪戈爾深談吧,我問瑪戈爾,聽說過東方主義嗎?聽說過新歷史主義嗎?聽說過多元文化論嗎?瑪戈爾愣了,搖搖頭,有些不知所措,接著就王顧左右而言其他了。我立刻就很后悔問這樣的問題,這些匠氣十足的僵硬名詞在對知識充滿信任的天真好奇的瑪戈爾面前顯得既傲慢又狹窄。
那幾天我常想瑪戈爾那一臉的茫然和王顧左右而言他。我發覺當瑪戈爾被迫與學院知識分子的思想方式對峙時,瑪戈爾變成了一個提示,一個窗口,一個向以梭羅為代表的新英格蘭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拒絕體制權威的和非功利的思想傳統敞開的窗口。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一生作為“學院”知識分子的全部生涯就是從哈佛大學畢業后當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小學或中學教師。那時候學校時興體罰,可梭羅下不了手痛打只服打的淘氣學生,就辭職了。從此大知識分子梭羅以打零工為生,終生體力勞動,工余閱讀寫作,或在山林間漫步觀察自然。十九世紀的西方知識分子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熱愛自然,重視以自然為對象的種種學問,梭羅就是這一特點的最高代表之一。在大自然的浩大深廣的形象下,人群內部為虛榮心、自負和貪婪所驅使的種種競爭就太渺小卑微了。所以梭羅對一生一世被排斥在學院體制之外毫不介意,只管坦蕩蕩走向自己的目標——以有限的生命獲取最大的生存價值,那就是最大程度地認知以自然為根源的真理。梭羅的時代真是一個夢境般的時代,我的意思是,在那個時候你完全有理由想象,一個來給你修理門窗的工人同時還是一個大知識分子,他寫的書不僅在等著你來讀,而且還等著千秋萬代的后來人來讀。
當然,瑪戈爾對我的遐想毫無察覺,對自己與梭羅還有聯系并不自覺;大概瑪戈爾還以為那些名詞的確都很了不起呢。瑪戈爾只是坦然地依據自己所駕馭的知識和判斷力來規定自己的生活。瑪戈爾是新英格蘭人,在輝煌的十九世紀新英格蘭知識分子的一線余息中長大,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在浮泛無用的多元文化論橫掃美國人文學科之前畢業),雖然沒做過大學教授,但是一度嫁給了一個大學教授,在被山林環繞的大學的附近住了幾十年;可以這么說,瑪戈爾是以大學為營壘的美國知識分子的外圍群眾中的一員。站在這個位置上,瑪戈爾可以使用一個知識分子能夢想到的最充沛的學院文化資源,同時又不受體制化的學院知識分子群體的僵硬的思想方式的限制——瑪戈爾可以隨時走進大學的圖書館,也可以隨時在深林里的小路上獨自行走,在瑪戈爾和她的信念之間,別無他物。我這才想到深深埋在這樣自由的人生里其實非常好,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夏天來了,夏天走了,只恨人生短暫,瑪戈爾為什么非要認為自己寂寞呢?
那個秋日的下午,瑪戈爾請我過來跟她一起在院子里喝下午茶。所謂“下午茶”,是英國習慣,有點像廣東人的早茶,是以茶佐的一頓點心,通常在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吃。美國人并沒有這個習慣,僅偶爾為之,為的是給朋友閑談提供舒適的場合,而且常常不以茶佐,代之以咖啡。坐在瑪戈爾的院子里,我們兩人安靜地吃瑪戈爾自制的點心,喝冰鎮咖啡。不時有一、兩只金花鼠從草叢里跳將出來,看見我們倆,又自驚自嚇地“吱吱”大叫著跳將回去。見我半天不再繼續發牢騷,瑪戈爾轉了話題,問,你那兒也有這么多金花鼠嗎?我說有。然后兩人就又不說話了,只覺得滿院子的草木都在夕陽中遙望夏天的背影。瑪戈爾很少請我,偶爾請我坐坐,都是這樣,安安靜靜地,沒有很多話,從不掏心掏肺地互相傾訴。這次我因為剛從北京回來,正懷著一肚子的中國人的寂寞,就對瑪戈爾發了一通開篇寫到的牢騷。
瑪戈爾雖然被深埋在美國鄉下的一個角落里,形影相吊,無聲無息,然而瑪戈爾有永遠也讀不完的有趣的書圍繞著她,有鼓勵個體在精神上頂天立地的文化傳統的支持,使她能沖破寂寞的窒息,在智性的廣闊空間呼吸。美國的知識分子的數量,學院式也好,非學院式也好,至今還足夠支持在同樣高度商業化的美國出版業體制內連年綿綿不絕地出版大量好書。一個有好奇心的人,只要掃一眼介紹非通俗性文學藝術書籍的《紐約書評》雙周刊,就會深恨沒有時間看許多有意思的書。難怪瑪戈爾怎么也不能理解為什么中國的出版社編輯們寧肯自己捉刀。
我認為向西方人解釋中國的事情純屬費力不討好,所以明知瑪戈爾非常愿意聽我談中國的事情,我仍然聰明地三緘其口。
什么時候,倘若一個像瑪戈爾那樣普普通通的人,獨自被深埋在中國的鄉下,形影相吊,無聲無息,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夏天來了,夏天走了,也能不寂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