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悅芳
傳媒文化視域中的巴金小說
田悅芳
傳媒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巨大影響,在學界已形成了共識。這是因為,“對于‘現代’文學來說,它的自身塑造和構建是從報紙和書局開始的。報紙和書局在近代的大量涌現,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創作、出版和傳播,提供了一個天然的歷史平臺”。[1]可以說,最近百余年的文學發展歷程中,傳媒始終在為文學的發展開拓道路,同時也提出了挑戰。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后,傳媒文化不僅催生了文字與數字互動的多元媒介整合的新型文學生態,培養著新型審美心理的受眾,還促動著文學發展勢態向新的向度發展。當前,大眾傳媒已超越純技術領域并以強勢力量進入了我們的生活,在人們的思想、觀念、方法和習慣等各個方面發揮著覆蓋性的改塑作用,幾乎形成了一個無處不在的以傳媒文化為中心的文化。越來越多的受眾轉變為主要通過影視和網絡來接受文學,或者由此才返回紙質媒介的文學閱讀。面對這種宏大的傳媒文化背景,如何讓文學經典走進當下,讓經典作家走近普通受眾,從而使優秀的現代人文精神傳統得到傳承,成為當前文學研究中一項嚴峻的任務。本文將以傳媒文化為論域分析巴金小說創作與傳媒理念之間的暗合特點,并以此為基礎具體探討傳媒對巴金小說傳播與接受帶來的正、負影響,從而為中國優秀文學傳統在當代的繼承提供某些借鑒。
巴金作為一位現代長篇小說大家,面對傳媒對文學的影響,自然也經歷過同時代作家共有的媒介焦慮。但巴金迥異于其他作家的是,他并不想成為一位作家,巴金最初的小說創作只是作為自己政治熱情的一種代償性行為,因此在主觀上他并不在意作家的頭銜,對于傳媒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巴金認為“文學的目的是要使人變得更好”[2],這種文學觀使他在小說創作中對兩個方面極為關注:一是作品的文學效應和社會效應,二是作品面對的對象即讀者。而此二者正與現代傳媒理念中最為關鍵的兩個要素——市場和受眾相暗合。這種暗合狀態,在客觀上為巴金的小說獲得了依托不同傳媒形式而實現傳播與接受上的效應最大化。具體說來,表現在兩方面:
首先,巴金始終堅持從自身真誠的情感和心靈出發,以一種強烈的社會使命感和奮斗信念來進行小說創作,力求給讀者以前進的力量,充分發揮其作品的文學效應與社會效應。巴金曾說:“我只是把寫小說當作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在寫作中所走的路與我在生活中所走的路是相同的。”[3]這種灌注著作家生命質感的“立誠”的文學,往往更容易喚起不同讀者的情感共鳴和閱讀期待,因而產生文學效應和社會效應的范圍就會更加廣泛,也就是文學市場會更大,這也是巴金的多部小說成為文學經典從而影響一代代讀者的重要原因。對此,文學批評家李健吾也認為:“用同一尺度觀察廢名和巴金,我必須犧牲其中之一,因為廢名單自成為一個境界,猶如巴金單自成為一種力量。人世應當有廢名那樣的隱士,更應當有巴金那樣的戰士。”[4]巴金前期的多部小說如《滅亡》、《新生》、《家》等都成為當時鼓舞青年行動的巨大力量。其次,巴金非常自覺地把文學所面對的對象——讀者作為其從事小說創作的首要因素,表現出一種高貴的善良和大愛的精神,是中國現代作家中最注重與讀者進行交流的作家。巴金強調在小說創作中必須“把心交給讀者”[5],終生都秉持著一種要嚴肅對待與讀者進行真誠交流的信念:他不僅對讀者的來信每封都親自回復,甚至以博大的愛心和許多小學生讀者建立起了親密的聯系,并且還有著不同于一般作家的做法,就是格外認真地給自己的作品寫出了一篇篇帶有交流性質的序跋文,對讀者接受自己的作品抱有真誠的期待,他希望看到自己作品的文學效應和社會效應能夠直接呈獻給讀者。直至晚年他仍舊堅持這一點:“我一直注意我和讀者之間的代溝,消除我們之間的隔閡,甚至在我躺在病床上接近死亡的時候,我仍然在尋求讀者們理解,同時也感覺到得到理解的幸福。”[6]巴金以永遠的真誠和善良面對讀者,努力為讀者在作品內外提供文學特有的力量,從而獲得了極為廣大的讀者群。
可以說,巴金的小說創作正是由于其以真誠的心靈、善良的品性和大愛的精神來追求文學效應、社會效應和面對自己的讀者,用其放散出的燦爛的人性光輝與文學的美育力量來詮釋文學對于社會人生的審美價值并給予讀者以力量,才成為中國現代精神傳統中永久性的精神建構,從而在時代之流中獲得了各種讀者不同程度和向度上的審美接受。
傳媒之于文學接受,不僅僅是當前,其實自晚清以來便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晚清小說繁榮的原因,第一便是“印刷事業的發達,沒有前此那樣刻書的困難;由于新聞事業的發達,在應用上需要多量產生”。[7]印刷與出版形式的便捷化使小說走向讀者的渠道增多,速度加快,從而帶來小說的繁榮局面。而電影、廣播、電視特別是網絡傳媒的出現,更是深刻地影響著文學的生產與傳播,有力地推動了大眾文化的發展,使文學接受不僅通過快速發展的文字印刷媒介得到有效實施,還通過其他媒介形式的二度傳播獲得了繼續發展與縱深變化。
就巴金的小說而言,其實自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它們就有效地依托不同傳媒形式產生了重大影響,是始終在文學與傳媒的雙向互動中獲得良性發展。例如巴金的小說《家》(原名《激流》),于1931年4月在上海《時報》開始連載后,在共時接受上就曾產生過轟動性文學效應,出版單行本后還曾在《泰東日報》上重新連載過,成為當時眾多青年獲得革命精神感染的力量源泉。后來,它又分別于1941年、1953年和1956年拍攝成電影,1957年被上海電臺改編成廣播劇,并且不久又經翻譯后在莫斯科廣播電臺播出,使蘇聯第一次從廣播上認識了巴金及其作品。再到后來,1988年拍攝而成的19集電視連續劇《家春秋》,2008年播出的21集電視連續劇《家》等,在歷時性接受上更是強化了紙質媒介的《家》的傳播效應,成為截至200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除了《紅樓夢》之外印數最多的小說。[8]另外,在教育體制之內的文學課程中,巴金的許多篇文章很早就被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成為無數青少年在成長的關鍵階段上陶冶思想性情、提高文學素養的優秀范本。可以說,不同的傳媒形式為巴金小說走近各種各樣的受眾提供了便捷條件,它們是在文學與傳媒的互動中獲得了良好的接受度。而當前,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和網絡的普及,巴金的小說通過文字形式與數字技術的結合,在各種傳媒形式的二度傳播尤其是在文學作品的影視化中獲得了最大化的覆蓋,文學的接受者無論是被稱作讀者,還是聽眾、觀眾或網民,都比以前的任何時候更加地了解巴金和巴金的作品。這從近年來巴金在各種年度人物評選活動中屢屢上榜可以看出,如2003年年度中華文學人物、中央電視臺“感動中國”2003年年度人物、2005年盤點年度文化人物、2005年大學生年度人物和年度魅力人物等。在這些全國性的大型評選活動中,受到廣大的普通受眾認可和嘉許的就是巴金作品中所滲透的高貴的品格、真誠的心靈和偉大的精神,并且這種現代精神傳統正成為當下傳媒時代媚俗化、娛樂化文學風尚甚至是整個文學教育的優雅的“心臟”。因此說,正是在文學與傳媒的互動中,巴金小說所具有的精神價值和文學魅力才獲得了極高的接受度。
如上文所說,文學與傳媒的互動對巴金小說的傳播和接受具有極大的正面影響,也就是獲得了更高的接受度,但現代傳媒的負面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尤其是在當前大眾傳媒時代,現代傳媒為文學的生產與傳播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推動力,文字形式的作品一經“觸電”,便使其接受效應倍增,文學作品影視化成為流行趨勢,于是“讀圖”勝于讀文,“讀屏”多于讀書,直觀圖像遮蔽了內省沉思,感官快感沖擊藝術美感,文化符號也就不得不讓位于圖像敘事。這種文化現實致使文字性的文學經典一面被新一代的受眾心懷敬畏地束之高閣,一面又被影視化了的媒體文本一次次無情地祛魅化刪刈或者多情地媚俗化浮腫,如小說與戲劇改編成影視劇,詩歌散文拍成MTV等。現如今,古典四大名著拍成影視后還在不斷“被新版”,《家》、《四世同堂》、《雷雨》等都已改編成大型電視連續劇,央視的“電視散文”節目更成為文學MTV的典型。可以說,在文學作品影視化的浪潮中,文學經典的文學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作家也遇到了無邊的漠視,作品和作家正在一種被誤讀的勢態中滑行。巴金及其小說亦是如此,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巴金的小說文本意義的生成過程被簡縮化誤讀,致使文學的審美感性力量被削弱。例如巴金最受歡迎的小說《家》和《寒夜》拍成電視連續劇后,讀過小說的人看后總覺得某些地方缺少了些什么,而有些地方又像喉頭卡住了東西一樣多出了些什么而不舒服。產生這種不舒服感受的原因就在于,從本質上說,文學是一門語言藝術,是靠語言符號構建起的一個具有內視性、蘊藉性、想象性及彼岸性的世界,而影視化后由文字與數字融合成的媒體文本,其具象可感的畫面和極具沖擊力的影視特效,簡化了文本意義的生成過程,將文字性文本的文學的詩性、修辭的審美、句式的巧量、蘊藉的意境等破壞殆盡。尤其是影視所追求的商業性和媚俗性,不可避免地稀釋了文學文本所原有的文學與審美向度上的人性內蘊,而且文本中所熔鑄的作家那種來自心靈的悸動、個性的情懷和生命的憂思已被置換得消失殆盡了。例如,在小說《家》中寫鳴鳳進行心靈獨白時的情境:“夜死了。黑暗統治著這所大公館”、“人們躺下來,取下他們白天里戴的面具”、“鳴鳳似乎特別重視這些自由的空間”(著重號為筆者所加)等,這些文字所包含的情感內蘊是畫面無法傳達的,作家的情感傾向更被省略,于是文本意義的生成過程在影視化時被大大簡縮化,受眾由文字生成藝術想象和審美感性的能力大大減弱了。目前,文學作品影視化的潮流對高校學生學習文學課程的心態也產生了很大影響,有相當多的學生更愿意觀看由著作改編成的影視劇,而不愿在文字的世界里領略文學的魅力,而且非常滿足于這種影視化感受,客觀上妨礙了學生審美感性的良好養成,是當前大眾傳媒在文學教育的一種負面影響。
其次,巴金的精神深度被部分地世俗化誤讀,致使文學的詩意啟蒙價值被淡化。由于大眾傳媒對世俗化、娛樂化傾向的固有追求,人們的審美風尚也會隨之變化,“由以崇高為形態的審美道德文化向審丑的、享樂的消費文化轉化”[9]。文學作品的影視化為適應傳媒文化語境下受眾的這種審美需求,常常對圍繞作家的有關“事件”給予過多關注,引導受眾走向的是一條感官刺激、圖像沉迷和拒絕理性思考、取消深度懷思的審美歧途。例如以2005年巴金去世所帶來的媒體報道熱潮為例,雖也引起了一度巴老文學的閱讀熱情,但當檢索當時各種媒體的相關報道發現,它們中的很多報道關注的重心更多的是去世事件,而與巴老生命與情懷緊密相關的諸如信念、勇氣、激情、悲憫、真誠等深度精神被部分遮蔽乃至旁落,受眾遭受到的是網絡、電視、廣播、電影、報紙、雜志、書籍等多種媒介的重復性、交叉性的視聽覺輪番轟炸,而巴金作為一位作家本應擁有的詩意啟蒙價值已被淡化,成為一種世俗化的誤讀。
綜上所述,中國現代文學自誕生之日起便與傳媒發生著密切的聯系,中國現代作家的創作更是在與傳媒的相生互動中快速地發展。及至當下,那些文學經典更是在借勢現代傳媒的基礎上獲得了更加廣泛的傳播與接受。而巴金的小說非常典型地反映了這種文學與傳媒的關系。因為與其他作家相比,巴金的小說創作更為重視文學的傳播與接受效應,更為關注與讀者的密切聯系,這正好暗合了現代傳媒重視市場與讀者的理念,從而使巴金在踏上文壇之初就成為備受歡迎的作家,其小說得以依托不同傳媒形式而獲得了相當大的轟動效應。然而,由此也呈現著現代傳媒對巴金小說的正、負面影響,一方面是不同傳媒形式為不同時代的受眾獲得更廣泛的傳播和接受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遭受著傳媒審美風尚帶來的減縮化和世俗化的誤讀勢態,對此我們應予以深思。
[1]程光偉主編.大眾媒介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代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
[2]巴金.巴金論創作·序[A].巴金全集(第1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52頁.
[3]巴金.靈魂的呼號——電椅集代序[A].巴金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292頁.
[4]劉西渭.《霧》《雨》與《電》——巴金的《愛情的三部曲》[A].巴金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第452頁.
[5]巴金.我和讀者[A].巴金全集(第 16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285頁.
[6]巴金.代跋[A].巴金譯文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542頁.
[7]阿英.晚清小說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1頁.
[8]王海波.談巴金的《家》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出版情況[A].陳思和,李存光主編.巴金研究集刊卷四﹒一股奔騰的激流[C].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第297頁.
[9]金元浦,陶東風.闡釋中國的焦慮——轉型時代的文化解讀[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9年,第17頁.
田悅芳(1975— ),河北人,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河北經貿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2010年度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HB10QWX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