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
破土而生(創作談)
清寒
“為什么要寫作”是一個挺大的問題,我很想將個人寫作的目的和意義放在社會歷史背景下加以關照,絲分縷析,娓娓道來??墒牵绻艺娴倪@樣做的話,難免不落下假大空的嫌疑。同時,我也不太可能像果戈里那樣,通過寫作“把社會和整個一代人引向美”。他的目標太過恢弘和遠大,我很懷疑自己是否具備這樣的魄力和實力。
那我究竟為什么要寫作呢?我似乎也無法給自己找到一個恰當的理由或解釋。我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聽故事和編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七十年代的北京四合院,久到夕陽照不到的老門洞里的小馬扎。我坐在小馬扎上,一邊用兩根毛衣針織著一片沒有來龍去脈的東西,一邊給表姐講故事,以此答謝她對我的盛情款待。那些故事的根基大都不牢靠,凈是姥姥念叨過的神仙和鬼怪。它們從姥姥沒了一多半牙齒的嘴里講出來,帶著呋哧呋哧的風聲,一個接一個鉆進了我的耳朵,并像種子一樣埋進了我的身體。
某一天,一個小女孩充滿期待的眼神成了喚醒它們的春風和細雨。于是,它們在我的體內蠢蠢欲動,并在想象力的催生和灌溉下破土而出,呼啦啦長出了奇形怪狀的模樣。兩個孩子的黃昏因此而絢麗得一塌糊涂。
故事講完了,表姐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我也心有不甘。我丟掉了手里的毛衣針,開始打量周圍的世界。斑駁的影壁墻、盆栽的石榴樹、褪了色的窗簾、舊茶壺、老座鐘、趴在房檐上的貓、窗欞上行將消失的陽光……突然間有了不同以往的含義。動與靜、形狀與色彩、聲響與氣息,原來早已靜候在各自的位置上,單等一種叫做文字的東西將它們描摹出來。我把這些物件統統搜羅進腦袋,像搭積木一樣搭建出各式各樣的奇異空間,新的故事就源源不斷地產生了。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文字以最原始、最天真的方式向我展示了它的魅力。事實上,從那時起,寫作的意念便偷偷潛伏在了我的內心。
學生時代的應試作文讓我距離喜歡的文字越來越遠。那個時代的我,遠比今天的孩子缺乏勇氣,只敢在課下寫特立獨行的文字,課上還是要浪費掉大量三百字的稿紙,寫些莫名其妙的字句。好在閱讀興趣未減。潛藏在文字的美麗和驚心、寧靜和喧囂、含蓄和尖銳、低沉和高亢、率真和迂回,總可以帶我穿行幾萬年的時空。
五年醫科大,九年眼科醫生,寫作似乎真的徹底游離到了我的生活之外。其實不然,文字一直在我體內積蓄和發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命運只是以另一種方式讓我稍安勿躁,繼續像貔貅一樣貪吸給養。我仍舊是那個聽故事的孩子,靜靜地,聽來自無數靈魂深處的隱秘。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職業可以像醫生那樣名正言順地介入別人的肉體、心靈乃至生命。靈與肉的搏擊,生與死的抗衡,我是一種旁觀者,也是一個親歷者。經歷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猶疑、恐懼、掙扎、絕望,已然沒有什么不可承受。
為什么要寫作?因為原本在我捕獵文字之前,就已經被它捕獲了?,F在,我知道埋藏在我體內的種子又在蠢蠢欲動,它們吸足了水分和營養,飽滿瑩潤,等待著新一輪的破土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