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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器

2011-08-15 00:49:44劉大程
山花 2011年10期
關鍵詞:宿舍

劉大程

陶器

劉大程

人事部陳先生看過我的資料,從抽屜里取出幾幅半身仕女圖,給我幾張紙,一支鉛筆,一塊橡皮,要我隨便挑兩幅。

這容易。我大約畫了一刻鐘,就快完成。陳先生看了看,說行了,我看看墻上的鐘,還有二十幾分鐘下班。我覺得還有點沒畫好,不敢馬虎,就抓緊時間畫了十幾分鐘,交卷。其實,我不用再畫,他已經決定錄用我了。事后想起來自己也覺得有點多余,但當時的確太想把握住一個機會了。

第二天上午,辦好宿舍,下午在寫字樓,等陳先生安排工作。陳先生打電話叫來了阿柏,一個瘦瘦小小卻一臉精明的中年男子。阿柏把我帶到一幢樓的二樓,里面放著歌,嘣嘣咚,轟轟哈哈嗨,很吵。粵語,我聽不懂(對流行不怎么敏感的我多年后才知道那是Beyond的《真的愛你》)。幾排木制的工作臺,上面擺滿了瓶瓶罐罐,碗碗碟碟。工作臺邊的人正忙著畫那些玩意兒,有的隨樂曲起勁地嚎著,嚎幾句,又畫一陣。他們瞅了我一眼,又回頭做事。

這場面讓我想起書上見過的舊時作坊圖。

阿柏給了我兩支湖筆,兩支油畫筆,兩支細線筆,把我介紹給一個叫阿興的做學徒。阿興就要我畫他正畫著的那批陶碗。這些陶碗是分工序畫的,阿興已經畫了幾道工序,我就按他說的,用筆醮了他調好的顏料接著畫。阿興旁邊坐著一矮個女子,盤著發,也在畫,后來知道是阿興已經同居的女友。臨下班時,阿興給了我幾張餐票,告訴我怎樣買餐票,飯堂并不是每天都賣餐票的。

這天吃晚飯時我就領教了一個下馬威。飯堂里當時放著電視,有的員工坐著看,有的站著看,我也在一條過道旁挨著長木凳邊吃飯邊漫不經心地看。冷不防被一個人一把揪住,不由分說就扯下了廠牌。我一看,竟是那個不是一般矮小的侏儒般的清潔工。后來得知是廠里某經理的親戚。他這一揪揪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而他卻只管揪著我兇巴巴地叫。我終于聽明白了,因為他加上了比劃,原來他是說你這樣把凳子弄壞了怎么辦?老天爺,我只是挨長凳站著,還算不上靠呢!解釋了兩番不起作用,我只好說我剛來,多關照。但不管我怎么說,他都不依,叫得更兇了,拽著我就走。我也明白了,他本來就是沖著我剛來,但這樣撒潑卻出乎我意料。這時,對面宿舍樓下冒出一個保安。清潔工馬上沖那邊喊,一副逮著了大魚的神氣。他拉著我往那邊走,那個保安往這邊走。碰頭后,清潔工哇啦哇啦一通,把廠牌交給保安。保安拿了廠牌瞟我一眼就走了。清潔工這才放開我,拿起他的掃帚和垃圾鏟,哼著我聽不懂的歌或不是歌的亂語,凱旋地走了。

我去找阿柏,同他說。他說不要緊,我給你拿回來。第二天早上,他把廠牌給了我。

這樣跟著阿興畫了一天半,阿興說,你畫得靚,不用跟著我了,自己畫吧,劃得來些。我只得跟阿柏說,阿柏又去問阿興,然后就讓我自己畫了。

三天后,我給自己的這份工作了個分析:畫是絕對沒問題的,關鍵有二:一是怎樣調顏料,顏料是自己去油漆房根據樣板用原色調,有的顏色較微妙,不易調準,而要求又高;一是掌握在打有油漆底色的陶器上作畫的訣竅,在底色上作畫動作要干脆,利落,盡快到位,不到位也要等它干了再畫,在同一塊地方用筆多了,會讓下面的底色爛掉、泛起,這陶器的底色并不比油畫紙油畫布的底色可以反復涂抹。除了這兩點,還有些特殊工具特殊技法,比如用海綿蘸顏料拍打,用針管吸顏料或金粉銀粉勾勒等,但難度都不大,容易上手。如果這些問題都解決了,就能做到像那些熟手一樣,畫起來揮灑自如。

我很少說話,只是學著把白蠟紙蒙在樣板陶器上,用鉛筆把圖案輪廓描下來,用針打孔,通過撲粉拷貝到新陶器上去,用刺鼻的天那水調顏料,學著畫。阿柏是車間主任,這個車間所有的事歸他管。他給我大致說了一套要領后就由我自己去做,然后隨時跟進,發現問題就用不溫不火的腔調批評、糾正,或勾著眼責罵、痛罵。

我記得很清楚,我獨立完成的第一樣作品是兩只50厘米左右高的玫瑰紅陶瓶,圖案是小朋友、氣球等,按圖畫而不是樣板取樣。只能說還過得去。阿柏告訴我,這是用來做樣板的,一只存留,一只送出去撈訂單。

畫好這兩只陶瓶,阿柏要我畫一只稍大的陶瓶做樣板,因為原板已有損壞。這款陶器他們剛剛畫過一批貨,有的都還放在車間等著干透,上光運走。我不明白阿柏為何不從中挑一只做樣板,而要我另畫一只,我都還不熟練呢。但我二話不說,只認畫。同樣一只瓶子,畫樣板比做貨的工價要高兩三倍。這時,一個熟手走過來同我說,能不能畫啊,讓給我畫吧。我笑笑說,阿柏給的任務,我試試吧。就埋頭畫。

這只陶瓶的圖案比我先畫的要復雜得多,是一幅西畫,幾個騎士騎著高頭大馬在野外打獵。要畫的有人、馬、獵犬、樹木、房子、柵欄、草地、遠山、天空等。我有點緊張,但下決心畫好它。我畫得慢。若按那些熟手的速度,一天就搞定了,而我畫了三天。值得高興的是,畫好后,我偷偷和他們畫的比了比,發現我畫的比他們的要精細傳神得多。果然,他們也都佩服地說,靚。我把瓶子交給阿柏,阿柏笑得很燦爛地說,很靚,很靚!

從此,阿柏讓我專畫樣板。這時我已經知道,這家陶藝廠的三百來名員工,至少有二百五十名是海南的。那些熟手畫工則幾乎全來自海南。廠方是與海南一所美術學校掛鉤,定向輸入人才的,其他省份的員工極少。這些海南人擰成一團,其他省份的人很難立足。畫著畫著,兩個打雜的就站在了身邊,吊起眉問我是哪畢業的?我頓了頓說,我,是自學的。他們的眉就放了下來,明顯地不屑。這時又來了一名新手,叫張健康,也是湖南的,我就有了個伴兒。

不過,很快讓我失望的是,張健康是個笨笨的主。他的慢可是慢出了水平,一天可以解決的東西,他差不多要弄一個星期,涂涂抹抹的樣子,他自己可能不覺得,看的人卻急壞了。他也總是把底色弄爛,然后著急地在那里修補,越補越爛,直到挨阿柏的罵。車間的人慢慢把他當成了一個笑話。說話也答非所問,聊不到一塊。我真擔心這樣下去,他可能連伙食錢都掙不到。

說實話,我愛上了這些陶器,也知道了它們是怎樣來的。這些陶器包括缽、碗、盆、盤、杯、罐、瓶等,各種各樣。偶爾也做些木器,比如書匣、梳妝盒、小箱子。廠里分幾個車間,除了繪畫的,還有做陶坯的、雕刻的、噴漆的等。從陶坯車間過,我怯怯地往里探頭,看到一些工人在舂陶泥,和陶泥,就像舊時鄉下舂谷米、和墻泥,就像《天工開物》里的《舂》等一些插圖。一些工人在用模具做陶坯,一些工人在修飾成型的陶器──卻沒看見在哪里燒,想來應該是高溫成型而不再是傳統的燒制了吧,準備讓它們被推車轉到其他車間,視工藝需要按工序接受加工,噴漆、繪畫、雕刻、上釉、上光等,最后成為符合客戶要求的藝術品,運到指定和所需的地方,供人品評、挑選、賞玩。屬于它們的將是另一種環境和氛圍,優雅、豪華、富貴。它們必須保持沉默、乖順、配合,掙脫意味著打碎,聲音清脆,露出本色,回到大地。

上班后的第三天,寫字樓一個女孩來車間找我。就是我面試那天坐在旁邊,時不時看我畫仕女的那個,叫阿娣,稍胖而黑,并不美麗。她先是在車間轉悠,并不找誰的樣子,然后到了我身邊,看我畫陶瓶。她問我能不能給她畫張像。她說,我還從沒來過車間呢。我說,畫什么樣的像呢?若畫素描倒是不難,畫彩色的麻煩一些,有照片嗎?寫生不大方便。她第二天就拿了張照片來,給我看。我看了照片,效果不是那么理想,她又要求畫彩色的,而且畫全身,我住在集體宿舍,一張窄窄的鐵架床,沒作畫條件,初來乍到,忙著適應工作,也不能在車間當著那么多人為一個寫字樓女孩畫像。就說,我現在比較忙,等稍后有空再給你畫好嗎?她說好吧,拿著照片回去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有點感動。雖然她是來找我幫忙的。

也許是我沒有及時給她畫像,也許是她覺得沒必要繼續搭理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這樣來去匆匆的異鄉人有多少啊,后來在廠外的馬路上,我看到她騎著單車從我身邊經過,出于禮貌,就打了聲招呼,但她沒有任何反應,也沒再找我畫像。再次看到她,我也保持了沉默,悄悄避開了。

宿舍在三樓。名義上是十二個人住,其實并不止十二個人,因為有幾位是和女友睡在一起的。這是我第一次進廠打工,也是第一次在工廠看到男女混居。每個床位都用蚊帳或床簾遮成自己的空間,獨用的獨用,雙棲的雙棲,一間宿舍,兩種天地。我睡在一進門的上鋪,那副鐵架床不夠牢實,翻個身就吱嘎一聲,翻回去又吱嘎一聲,仿佛有動作的不是他們,而是我,我就格外小心。他們晚上都要吃宵夜,我身上沒錢了,不吃,有時泡一包方便面。早上,大都不吃早餐,我胃不好,不能再讓它報復,就早早地起來去打早餐。早餐很簡單,一小勺河粉,白白的,幾粒蔥花,“一青二白”,看不到油水。但我感覺挺香,吃得有滋有味。

給我一起打早餐!有天早上,我走出宿舍,一個打雜的站在走廊,看我去打早餐,用命令的口氣說。我懶得回話,等他拿出飯盆和餐票,接過了就走。

我的桶不見了幾回,我滿宿舍找,也沒見,有兩回是在二樓宿舍找到的,有一回是在隔壁。我要拿回時,他們都惡聲惡氣,好像理虧的不是他們,而是我。我就把它拿到車間,用油漆打上大大的記號。

宿舍樓沒有廁所,上廁所要下樓到兩百米開外的飯堂背后去。顯然誰都不愿意為一泡尿走那么遠,于是那間大洗漱間的一個角落便充當了小便池,小便后打水沖一下,大便才往廁所去。我想不通居然有這樣規劃的,還和在學校讀書時差不多。但后來到了東莞常平一家工廠,也差不多,宿舍只負責解決小便,大便要走去好遠,不同的是每間宿舍都有洗漱間,而那家陶藝廠,是一層樓共用一個大洗漱間。

時當暮春,又逢一九九七,香港回歸前夕,金融風暴,人心惶惶,是廠里業務的淡季。車間常常沒貨做,他們有的一天兩天都看不到影子,我可以趁此練手藝。這個車間已被阿柏承包,為了拓展業務,他很想開發一些新產品。他要我也動動腦筋。我們合作很快弄了幾個新玩意兒出來。其中一款是個高不盈尺的類似古代酒樽的陶罐。我們從我帶在身邊的一本書上的一幅畫受到啟發,那是長沙馬王堆出土的一副漢墓帛畫。阿柏先給陶罐做了舊,看起來像出土的色彩斑駁的青銅器,我將那幅畫加以吸取、變化,用金粉畫在陶罐上,阿柏再略加做舊。整個陶罐看起來儼然就是一件出土的古物。這只樣板送出去后,很快有了反應,單來了!而且很快又來了。

這些陶器全是出口的。一邊畫著那些瓶瓶罐罐,我一邊癡癡地想,它們會漂洋過海去向哪里呢?我們還會不會重逢?世界如此之大!想到這里我竟有些莫名的傷感和惆悵,就用拇指蘸了油漆,在陶器的內壁摁下我的手印。就像動亂年代,面對分離,給自己孩子打下的標記。而對于那些接受者,又有誰想過它們的來歷嗎?成就它們的是哪里的籍貫,哪種性別,怎樣的一雙手,一張臉,一種疾病?就像余光中在《飲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和《白玉苦瓜》中對那早已成為無字歷史的情景和那雙早已腐爛的手的想象……

這是南方一個小鎮的一隅,地處廣州和某市之間,雖隸屬某市但離市里還很遠。這里的工廠并不多,這家廠獨處郊野,到街上有二里來路,路旁是一些當地農民的舊屋,榕樹,閑地,顯得有些破落。近旁有鐵路橫貫而過,隆隆的火車拉著汽笛從窗外駛過,在車間能感受到房子的顫動。

晚飯后,無其他事情,我就獨自沿著鐵路走。走一陣,就坐在鐵路邊,看著前面一派蔥蘢的樹、竹,猜想它們如此茂盛的原因,里面會不會藏著蛇,而低處的水塘里會不會有魚、泥鰍?當然,還有水蛇?多年前,在家鄉的溪里摸魚時,我的手與它相遇,我熟悉它的質地。田野和菜地里有農民在勞作,看來他們也還并不寬裕。我把他們和家鄉的父老鄉親作比較,覺得差不多,還有他們使用的農具,比來比去還是覺得家鄉用的農具好看。不遠處是蒼翠的峰巒。此時,夕陽西下,天堂失火,燒紅了半邊天。有一天傍晚,我專看那煙焰的變化,真是妙不可言。而這時,我總會想起遠在湘西山中的家鄉和親人——父親的愁容,母親的淚水,父死母嫁的天真無知的侄女,勉強支撐著上學的小妹,在東莞電子廠加班加點每月領著東扣西扣后四五百元工資的大妹,四年前成為山坡上一抔黃土的哥。回頭又想到自己的出路。我感到惶惑,空氣中塵埃般的惶惑。曾經的校園與村莊退得多么遙遠啊,幾年前的只身漂泊也如夢里的幻影,那樣的離奇荒誕,不可思議……天色漸漸暗下來,風也大起來。遠遠近近稀稀落落的燈火次第亮起,越來越白。我站起身,拍拍屁股,沿著鐵路往回走。

我沒想到我引起了保安的注意。這是個年齡不大個子壯實看起來還有幾分孩子氣的保安。我進廠門時,他特地要查看我的廠牌。他問了我的一些情況,原來我們是老鄉,他來自湖南益陽。他笑著說,看你的樣子有點狂呢,嘿嘿。這出乎我的意料,我一介文弱之士,在縣城時,別人常以為我不是老師就是學生,如今怎會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原來,我的頭發已有點長,那時又喜歡穿大褲子,有點不修邊幅,再加上走路從來就腳步匆匆像趕火車,從而給了他這樣一種感覺。

這個保安叫阿云,皮膚白白的,小分頭,愛笑。此后我們成了朋友,無話不說。他原在家待業,有一次和幾個同伴在酒店喝酒時,看到當地一個“領導”也帶人在那里喝酒,并挑逗酒店的女孩,幾個年輕氣盛的小青年一下子便上了火,上前挑釁,動起拳腳,把那領導打翻在地。這可是太歲頭上動土,很快就被逮了兩個。進去了就沒好果子吃,阿云笑著說。英雄不吃眼前虧,他毫不含糊就跳上車跑了出來。出來后流浪了一段時間,露宿街頭,幫人打過架,后來才進了廠,開始打工。他那時才十八,而此時已二十一。那領導只是受了點輕傷,被逮的早就放出來了。但他也不想回去了。一交往就看得出來,這還是個一腦子天真直率加一點頑皮膽大的毛頭小子。我們一起逛過街,這小子學了幾句半生不熟的白話,時不時就嘻嘻哈哈說幾句,最愛說的是“我丟”。看到小攤上碼著青青的李子,阿云就買了一捧,忙不迭往我手里塞,他往嘴里丟了一顆,嘎嘣一咬,就呲牙咧嘴,咝咝著流清口水。他說,我看它和家里李樹上結的一個樣,誰知道這么酸,我丟!

很快又熟了另一個保安阿武。阿武比阿云個子略高,也更粗壯,年齡大幾歲,居然是與我一個市的老鄉。他不厭其煩地同我說他十五歲就出來闖江湖的事,在哪里學了什么功夫,先是蹲過派出所,后來卻成了派出所的座上客,在當地混得如何如何之類。與阿云相比,阿武明顯已是個狡猾的老油條,但如果不通過接觸,僅從外表,卻也看不出,他的長相也算樸實。一熟識,他就要我哪天有空給他畫像。

阿武是保安隊副隊長。他們的隊長是一個很打眼的叫阿金的瘦高個兒,瓦刀臉,三角眼,皮膚有點像火苗躥過,醬紅醬紅的,走起路來兩條胳膊一劃一劃的,尤其是打籃球,投了一個球,馬上調轉身,兩條胳膊一劃一劃,身子一歪一歪地跑開。就是我剛進廠時和清潔工一起給我下馬威的那個家伙,一看就像舊電影里穿便衣的反面人物。他來自東北,聽說不知在家鄉犯了什么事,一天夜里從公安的搜捕網里逃了出來,先做保安,后來做了保安隊長。在員工面前他比誰都神氣,但我看到他在那個胖經理面前點頭哈腰的樣子,兩只手就像抽去了骨頭似地垂著。他跟那些海南人巴得緊,尤其是幾個不會做事的混混。

后來有天早上,許多人圍著門衛室看。原來是昨晚值班保安抓了個翻墻而入的小偷,那個保安就是阿武。我也探頭往里看了一下,那個被抓的人被反捆兩手蜷在角落,已經被打得不輕,而阿金還不時地罵著臟話狠踹幾腳。阿武則躊躇滿志地晃來晃去。據說那個被稱為小偷的并沒有偷到什么,又說是沒處住宿,來找老鄉借宿。

一天晚上,我起來小便。就是往我前面說過的那個大洗漱間的小便池。我幾乎是緊跟同宿舍的一個人去的,他先回來。進廠以來,看到大家都是在那里解決,沒人管,我以為是默許的,也就放棄了那點“潔身自愛”的迂腐。這回卻出了事。我走在回宿舍的走廊上,阿金在樓下籃球場放開破嗓大聲喊叫,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喊什么,聽了聽才知道是喊我。他搖晃著手電光柱命令說,下來!我沒有下去,納悶干嘛要下去呢?他就咚咚咚跑上樓來了,一把揪住我,惡聲惡氣地說,誰叫你在那里小便?我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說,大家不都是在那里嗎?我差點說看到他和其他保安上來玩時也是在那里。他頭一擺,都是在那里?誰在那里?誰在那里?帶我去!

我不再同他分辯,而是認錯。他卻不依,拿了我的廠牌,要趕我出廠,還說,別以為你有兩個老鄉在這里,他們都歸我管。看情形說得再多都沒用,我就回宿舍穿好衣服,隨他下樓,出了廠門。當時大約是夜里兩點。我在廠外馬路邊走走停停,心里慢慢就騰起了火。捱到快天亮,保安換班了。我從大門口看到是阿云在值班,就走了進去,把事情同他說了。阿云吃驚地聽我說完,罵道,我丟,他媽的阿金!他要我回宿舍,他等下去給我拿回廠牌。

上午我正在上班,阿云來了車間,把廠牌給了我。我以為沒事了。誰知剛過一會,阿金就來了。他走到我面前,又一把揪住我,火苗躥過的瓦刀臉一揚,誰叫你進來上班?走!我說,行行好吧,大哥,我趕工呢。他說,趕什么工?走!當時阿柏不在車間,阿興和另一個手藝不錯的師傅看不過去了,走過來推阿金,你干什么呢你?他們把阿金推到了門口,阿金沖我惡狠狠地說,等著吧,等下再來找你!

他還要來找我嗎?我的怒火又上來了,按也按不住。我把筆一擱,離開車間,出了廠門,來到街上。身上還有十來元。我要買一把菜刀,放在工作臺下面,等他再來的時候,用菜刀迎面回答他。在廚具店里,摸著寒光逼人的菜刀,我感到了快意。可是,我拿起一把,放下了,拿起一把,又放下了。我想到了千里外那個正被苦難和貧困夾擊著的家,那一雙雙無助無告的眼睛。我回到了車間。果然,剛畫了幾筆,阿金又來了,還帶了兩個保安。他揪住我,這回明說要罰款,可是我根本就掏不出錢來。看到實在榨不出油水,他惱怒地說,去,把所有洗漱間和澡堂都打掃、沖洗一遍!我在心里已經說服了自己。就放下筆,按他說的去做了。在宿舍樓下,我看到阿武,他只沖我點下頭。他已經知道此事,但不必對他有所指望,阿云都對他不滿。沖洗女員工澡堂時,一個休假的女工提個紅塑料桶和藍塑料袋進了澡堂,看到我十分驚愕。大約是很快看出我是不必擔心的,就仍然進了沖涼間,關好門,嘩,嘩,洗起頭沖起涼來,一邊同我說話。她說,是啊,他們就是那樣的,我來這幾年了……

阿云為沒能幫到我感到愧疚。但事后,在門衛室,當阿金對著墻上的鏡子歪著嘴撥弄他那張斑斑點點的瓦刀臉時,阿云一抬腿,那面鏡子便唏里嘩啦碎了一地。阿金吃了一驚,瞪著阿云,你怎么搞的?阿云說,哦,不好意思,沒注意。阿金大怒,有這樣不注意的嗎?你的帽子呢?當著老子的面帽子也沒戴?還想不想干?阿云壓低聲音砸石頭一樣說,小心老子揍你!阿金一臉詫異,不再說什么。他根本不是阿云的對手。

發工資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把發工資說成出糧。我琢磨了一下,覺得有意思,我猜想這當是沿用粵語里的舊詞吧,舊時窮人給人做工,普遍有以糧食計報酬的做法,祖父給地主做了多年的長工,就是這樣拿報酬的。這是在新生事物輩出的開發區聽到古為今用的詞。我的工資才三百多塊,最多的都才五百來塊。阿興說,淡季就這樣,靠的是旺季。我早已問阿柏借餐票,扣除餐票錢,才兩百多塊。這工怎么打啊?我更加惶惑。刺鼻的天那水和油漆也讓我感到受不了,每次收工都是兩手油彩,有時還搞到臉上、衣服上,要用天那水才洗得掉,日子一久,皮膚都變了樣,兩手像灰樹皮,鼻子里總感覺有股天那水和油漆味,反胃。阿柏后來告訴我飯堂間或有豬紅供應,可以去打點吃。我知道自己的體質,這不是吃點豬紅能解決的。

但要馬上離開也是件冒險的事,盤纏有限,是一個在當地打工的老鄉指點我進這家廠的,我還借他的一百元呢。于是我決定再做一個月,到時拿到工資就走人。

發工資時出了件事。一個叫阿建的同阿柏吵起來了,說怎么才兩百多塊錢?阿柏說你畫了多少東西呢?有貨要你做的時候你都優哉游哉不做,來,我算給你看,有多少錢!阿柏拿著個計算器。阿建卻仍是不服。后來我去領工資時阿柏憤憤地對我說,那個人不行,做事不踏實,天天盯著貨倉一個女孩子,給人家寫信,人家不搭理,又到路上攔人家。不想干活又要拿錢!他再胡鬧,我就要打他了!他不一定打得過阿建,但我理解他,阿建平時也沒給我留下好印象。但沒想到的是,這個不好的印象還會再加深。

領了工資后,不用上班,我去街上寄信。碰到阿建,他說,走,陪我去買點東西,一起回去。我隨他來到市場,他買了一只燒鴨。老板把燒鴨遞給他,他一摸口袋,卻說,操,忘了帶錢了,你有沒有三十元錢?我說是五十元的,他說那就借我一張,等下回去還你。我只好給了他五十元,他又買了兩瓶酒。回到廠里,他說,我今晚請客,等下你來吃。我說好,就去了車間,他回了宿舍。

等我估摸快到吃飯時間,回到宿舍,阿建和阿金等幾個已經滿嘴油光吃了一陣了,見了我聲也沒作。是阿興叫了我去吃。我湊上去胡亂扒拉了一碗飯就離開了。

一連兩天沒看到阿建來上班,也不見他還我錢。別人告訴我他離廠了,去了附近那家山莊做保安。但兩天后就聽到他被炒的消息,原因是在山莊猥褻女人。

過了幾天。晚飯后我從外面散步回來,阿武叫住我,說有我的信。我來到門衛室,拿了信,正和阿武說著什么,那個以命令口氣要我幫忙打過兩次早餐、后來還在車間找過我茬子的打雜的,一身酒氣闖進門衛室,搖搖晃晃走到我面前,冷不防啪地給了我一耳光,就沖出了門衛室。我反應過來走到門口,他已腳步亂躥走去了好遠。我握著拳頭憤怒地沖那邊喊,狗日的!……

我轉身對阿武說,太囂張了!心想他可是見證人。而阿武竟淡淡地說,他今天心情不大好,喝醉了。

我算看透了阿武,也算看透了這個廠。我離開門衛室,又有了買菜刀的欲望,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而是換了一個決定:離開。

是的,多少年后我才痛切地感受到這個詞語:離開。我不得不離開村莊,與眾多離鄉背井的同類一樣,來到異地,那么努力地,想楔入另一種生活,卻又如此艱難,不得不一次次別無選擇地選擇離開。就像一個細小的物件,一次次投向一個快速旋轉的巨大輪盤,試圖黏附上去,成為它的一部分,卻一次次被它無情地甩開。不少人甚至就這樣耗盡一生。

當時我正畫著幾個書匣。我同阿柏說明了去意。我知道他也很難幫到我多少。阿柏再三挽留,說淡季是暫時的,上次我們做的那個樣板很不錯,希望我們繼續合作,到時有提成的。我掃了一眼工作臺,那上面還放著一批正在加工的那款古酒樽樣的陶罐。但我已拿定主意,謝絕了阿柏的誠意。

獨自站在宿舍陽臺上,望著白花花的太陽,耳朵里有什么在叫。悲愴地叫,渴望咆哮卻喊不出來地叫,如荒野,一只受傷的豹。而陶器在地上打滾,竟然不碎,它的口恰好嵌住我的頸。我一臉油漆和血,無法分辨……

阿云知道我要走,有些難舍,又無奈地說,我丟,這個廠這么爛,在這里也很難有什么發展前途,走就走,我也不打算在這里待多久。他問我往哪里去,我說先周圍轉轉吧,沒合適的就去東莞看看。

父親在皺巴巴的信里問我在外可好?雖然他只字未提,但我想他在拿起筆抖索著寫信的時候,眼前一定反復出現匯款單的影子。我在回信中說一切都好,放心。我知道,對父親來說,這是遠遠不夠的。我趁結賬離廠前在周圍轉了轉,一無所獲,就決計去東莞了。從廠里到省道的站臺有二里來地,阿云說明早你叫下我,我去送你。我說不必了,他堅持要送。我把剩下的那些早已清點好的餐票從褲兜里掏出來,給了阿云。

第二天一早,阿云借了輛破單車,咔嚓咔嚓車我去站臺。我的行李不多,一個大旅行包就裝下了。路上,坐在單車上,我說,阿云,咱們沒文憑,這樣打工混日子不是辦法,最好還是學門手藝。阿云說,是的,我想學開車。到了站臺,我的那個老鄉也到了,來送行。就這樣,我去了東莞。

那一次,我沒能在東莞扎下來。但我得到了東莞首次給我的饋贈,那就是腳上的血泡,如同烈火對陶器,白花花的烈日對我的灼烤。這樣的饋贈還將繼續。三年后,我再次南下,在廣州遇困。我又想起了那個陶藝廠,我來廣東打工的第一站。我想去找阿柏,畫些盤纏。因為那個廠管理很松散,只要有貨做,在那個廠做過的隨時都可以回去畫些瓶瓶罐罐。三年過去,說不定那些混混也不在那里了。當然,這只是在當時那種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的想法和選擇。我從省總站坐大巴回到那個地方,發現變化并不大。一下車遇上瓢潑大雨,我在一家小食店里吃了碗河粉,等到雨停,沿記憶中的那條穿過民居和閑地、鐵軌的水泥加沙石路找到那個廠,門口的保安已是陌生面孔。我向保安打聽阿柏。保安說,阿柏走了,不在這里做了。阿云呢?沒這個人。我看了看那些廠房,變化也不大,新增了一棟而已。四周也還是過去的模樣。我不知道宿舍是否已變了樣,建了洗手間么?我睡過的那張鐵架床還在么?……

現在,這里已經沒有可靠的熟人,只有無數的陶器和陌生的面孔,晃動,舂、和、磨、噴、雕、畫、搬、運,空氣中洋溢著天那水和油漆的味道……在另一個廠的老鄉也回家了。我必須再次離開——我不知道我還要離開多少次,但除了不時襲來的疲憊,對這個詞語我已沒有半點懼意,甚至沒有了感覺,我隨時都準備這樣做。我沒有停留,把包往背后撂撂,回頭沿著那條路往站臺走。路上行人來往,我不認識誰,誰也不認識我。雨后的空氣十分清爽,我想唱一支歌,就在心里唱了。身后,一列火車一聲長鳴,帶著風聲,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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