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威
誰是真正的歷史人物?
——布雷德伯里學院派小說代表作《歷史人物》解析
丁威
在英國文學歷史的長河中,布雷德伯里是少數集小說家和批評家于一身的學者,他一方面以他豐富、深邃而又深入淺出的批評著作成為英國當代著名的批評家,另一方面又以小說的形式來表現知識界的世相與百態,為英國文學拓展了學院派小說的領域。《歷史人物》(1975)是布雷德伯里創作的第三部小說,以20世紀70年代英國的沃特茅斯大學為背景,描述了圍繞著霍華德夫婦的一群學院同仁在一個學期里發生的種種故事。表面上看,這部校園小說記錄了校園內一學期所發生的各種軼事,實際上卻包含了10年之中英國社會文化的發展過程,反映了變動的社會現實,歷史與文化的變遷,以及價值觀念與倫理道德的混亂狀況。
小說的主人公霍華德·柯克是一名社會學系講師,在為數眾多的人物中占主導地位,他的妻子、朋友、情人和學生們都以他為中心。霍華德所在的校園以時尚著稱,而他本人則是教師中最為激進前衛的一員。他是個自命不凡的社會學家,對理論很感興趣,出版了一些相關著作,開口閉口就是:“你需要知道一點馬克思,知道一點弗洛伊德,知道一點社會歷史。”然而霍華德卻非空頭理論家、行動的懦夫,相反他是一個積極的行動主義者。霍華德自命為歷史人物,用極權主義手段在校園里推行“社會革命”,以達到個人目的。在有關曼格爾教授的問題上,霍華德作了精心策劃。霍華德在同事、學生、系領導中間散布謠言,聲稱一位有爭議的學者曼格爾教授要來他們學校,不料卻弄假成真,使邀請曼格爾的事被提上日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曼格爾教授根本沒有出現,也不可能出現,因為他在講演前的傍晚心臟病發作死于他在倫敦的住所。在整個事件中,唯一獲利的就是霍華德,他通過這一事件激化了校園矛盾,為在競爭中打敗保守的馬文教授打下了基礎,“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操縱事態的發展”,而這只手屬于霍華德。此外,作為一個激進主義者,霍華德認為自己站在歷史這一邊,代表著歷史發展的方向,因此不能容忍任何違背他意愿的人和事。如果就故事情節對霍華德進行道德判斷,他會被看做一個用心險惡、不擇手段的社會學教授,作者的成就也就在于為英國小說增添了一個頗具時代特色的“壞蛋”形象。在接受過傳統價值教育的人們心中,歷史的發展向來是清晰的、向善的、滾滾前進的。然而,70年代英國社會的價值觀念和倫理道德已經與傳統截然不同了。在這樣一個革新的時代,歷史洪流雖浩浩蕩蕩,但一直在人們心中的那個神圣的終點卻消失了,歷史成為一股即時的、偶然的、無序的亂流,充滿了不確定。要在這亂流中生存,就得徹底放棄傳統的價值,隨時把握時代的潮流、做識時務之俊杰。而霍華德不正是那個順應時代潮流、把握歷史走向的歷史人物么?雖然霍華德夫婦推進歷史發展的手段比較激進,然而在這個革新的時代,只有霍華德這樣的激進主義分子才能搬開傳統的絆腳石,推動社會歷史的前進。
《歷史人物》表面上充滿諧趣和喜劇色彩,但卻蘊涵著嚴肅的主題。長期在學院的生活使布雷德伯里對描繪校園生活駕輕就熟。傳統意義上,大學校園是社會精英的會集地,大學教授們應清心寡欲,潛心鉆研學術,如果說洛奇在《小世界》中打破了這一傳統觀念,對當今學術界的不良風氣進行了辛辣諷刺的話,那么,布雷德伯里通過《歷史人物》這部小說描寫了知識分子們在大學校園中的生活和經歷,諷刺了知識分子對物質和名利的狂熱追求,向讀者展現了一幅70年代充斥著激進思潮和放縱享樂主義的校園生活圖景。70年代英國社會的價值觀念和倫理道德與傳統更加徹底地斷裂了。社會的高度工業化使當代西方人一切都服從于機械的抽象化過程,而導致了自我的喪失。人們普遍感到個性已喪失,被異化了、非人化了。在文本中,個體的消亡,個性的喪失是無處不在的。霍華德開派對時,亨利·比米什用手臂捅破窗玻璃,嚴重受傷而無人問津。這正是后現代主義時期個體消亡的典型例證。在小說開始的時候,芭芭拉從朋友處得知與自己有一面之緣的一個男孩意外死亡,感到很傷心,于是問霍華德:“你不認為人們已經疲憊了嗎,因為他們發現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受到了詛咒?”霍華德回答說:“一個男孩死了,而你把它變成了這個時代的一個隱喻。”從整個文本來看,這的確是一個隱喻,象征著個體存在的危機。霍華德的新書《隱私的失敗》所揭示的主題也正是這樣的事實,那就是不再有隱秘的自我,社會上不再有隱秘的角落,不再有私有財產,不再有隱秘的行動。在這樣的環境中,個體是不重要的。另外,在水泥盒子一般封閉的學院大樓里,大學師生們被激進的政治信念、放縱的兩性關系、墮落的生活方式所埋葬,成為毫無個性的行尸走肉。大學校園是整個人類社會的一個縮影,布雷德伯里以知識分子和大學生的非人化為出發點,從微觀到宏觀,反思了整個當代文明的危機和所有當代人面臨的困境。
細讀《歷史人物》這部小說,讀者會感受到作者對“歷史”的復雜情緒,以及自由主義思想在歷史潮流中的衰落。小說的扉頁上,用粗黑體印著一段引自君特·格拉斯小說的對話:
“黑格爾是誰?”
“是一個把人類罰入歷史的人。”
“他很有學問嗎?他一切都知道嗎?”
黑格爾是誰?這一問題文中不斷被提及,有趣的是,這個問題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回答。按理說,霍華德作為社會學講師,當然對黑格爾十分熟悉,而且讀者又被告知他是一個有“闡釋癖”的人,所以作者一再讓他回避這個問題就有些耐人尋味。同時,“黑格爾”還是一幢學生宿舍樓的樓名,校園里的另外幾幢樓房分別叫做“霍布斯”、“康德”、“馬克思”、“湯恩比”、“斯賓格勒”。這些都是哲學偉人的名字,當然有著強烈的暗示意義。雖然生活在不同的年代,思想也并不一致,他們卻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不相信人類的善根,都相信有一個更高的東西在運作著、主宰著人類,或稱上帝,或稱絕對觀念,或稱經濟基礎,其中最醒目的當屬黑格爾,因為他認為“惡推動了歷史”。這個觀點影響了許多后來的哲學家,甚至影響了整個20世紀的西方哲學、藝術和社會生活。霍華德對黑格爾是誰這一問題的一再回避似乎向讀者暗示霍華德便是黑格爾心中的一個“以惡推動了歷史的歷史人物”。值得注意的是,布雷德伯里本人卻說:“盡管在許多讀者眼中霍華德也許完全是一個無恥小人,他卻覺得自己離心目中的霍華德很近。”
既受過傳統人文精神熏陶,又身處后現代主義思潮影響的布雷德伯里對歷史有著十分復雜的情緒。一方面,作者的意識主體希望能夠通過維持對像卡蘭德這樣的傳統人物的信心給讀者以希望,希望堅持人文主義的價值觀;然而作為一個深受后現代主義思潮影響的評論家,他清楚地看到傳統的人物形象大勢已去,經過短暫、無力的反抗,布雷德伯里最終讓卡蘭德屈服于霍華德,使傳統讓位于革新。在滾滾的歷史長河中,堅持傳統的自由主義者紛紛被擊敗而落下馬來,無論是堅持傳統學習方法的卡默迪,保守的馬文教授,還是固守傳統的卡蘭德小姐。在激進與保守、革新與傳統的對立中,最終勝出的總是霍華德。這不禁使人想起哈代的小說《卡斯特橋市長》。作為一部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悲劇小說,《卡斯特橋市長》用文學的形式記錄了19世紀英國宗法制的農村社會在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沖擊下迅速解體、崩潰的過程。亨查德同伐伏里之間的較量反映了先進的生產方式同落后的生產方式之間的斗爭,反映了新舊兩代人之間的沖突。亨查德的失敗和死亡,伐伏里的勝利,象征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新時代的誕生。同哈代一樣,布雷德伯里也對歷史有著復雜而矛盾的心情。他曾經說過:“《歷史人物》的創作過程十分艱難,是我對小說以及自己價值觀的態度經過不安甚至悲觀轉變的產物。”一方面,對傳統的自由主義者的潰敗無限的感傷;另一方面,他明白激進代替保守、革新取代傳統是歷史必然。這也是為什么《歷史人物》讓讀者感受到一種濃濃的哀愁的原因之一。在一個紛亂的、偶然的世界里,只有霍華德這樣的激進主義分子才有生存的空間。布雷德伯里在《歷史人物》中表現了在英國社會劇烈的歷史變遷中,自由主義思想所經歷的困難、令人不安的命運,以及作者最深層的躊躇與憂慮。
《歷史人物》標志著布雷德伯里的創作進入了一個形式革新的階段。從這部小說開始,布雷德伯里有意識地在作品中進行一些形式實驗。以金斯利·埃米斯和約翰·韋恩為代表的第一代學院派小說家大都遵循現實主義寫實傳統,而排斥20世紀20年代伍爾夫和喬伊斯等現代主義作家的創作嘗試,有的評論家將第一代學院派小說家的作品視為英國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回歸。相對而言,雖然說布雷德伯里和洛奇在小說的人物、情節、環境和細節的設置上也沿襲了英國現實主義的創作傳統,然而經過了60年代轟轟烈烈形式實驗主義的洗禮,70年代校園小說以兼收并蓄為特征,更具有寫實和實驗交融的特點。正因為如此,讀者才會在《小世界》中發現如戲仿、互文、拼貼、開放式結尾等后現代主義寫作技巧。同樣,布雷德伯里的《歷史人物》也實現了小說語言和形式的革新,敘述的客觀化及二元結構的使用。
小說在語言上的創新主要體現在全文都采用了動詞的現在時態,產生一切情景都歷歷在目的直接效果和快速的敘述節奏。由于完全使用現在時,時間上的穩定關系消失了,使人感到在時間的流動中一切都是短暫的、無根的。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一切存在于現在,一切發生于現在。在這個純粹現在時的世界里,唯有此時此刻才具有意義。因此,與傳統價值徹底決裂是適應時代的合理行為,而霍華德·柯克顯然就是這樣一個新人,一個真正生活在現在時中的人,一個應時而動的歷史人物。另外,《歷史人物》在形式上的革新還體現在首行縮進的去除。傳統小說中,每段對話的開始都要另起一行,并且縮進兩格。細心的讀者會一眼發現小說排版的反常之處,即段落起首沒有空格。在《歷史人物》中,去除了首行縮進,人物的對話滔滔不絕,使全書的第一個字與后面的內容連在一起,給人的感覺仿佛邁入了綿延的歷史之流;而且此書一首一尾兩次派對,相同的詞句略有變化,又形成周而復始的循環結構。《歷史人物》另一個顯著的藝術特征是不帶任何解釋與評論的客觀敘述。在這部小說中,布雷德伯里堅持了藝術家的超脫立場,人物的行為動機和倫理觀念究竟如何,都由讀者自己作出判斷,作者不給予任何評論。這種敘述方式使作者與他的人物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以超脫的歷史眼光描寫這個校園的小世界所發生的一切奇聞軼事。最后,像洛奇的《換位》一樣,《歷史人物》也是一部建立在二元結構之上的小說,包含了激進與保守、革新與傳統、必然與偶然的對立。霍華德對激進主義異常狂熱,馬文教授卻堅持自由主義思想;霍華德夫婦相信時代的進步和發展,偏愛城市中心喧囂的生活,他們的朋友比米什夫婦則更愿意過那種保守的、具有鄉村氣息的生活;霍華德在教學中喜歡用創新的方法,他的學生卡默迪卻始終堅持傳統的學習方法;霍華德相信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卡蘭德小姐則固守傳統。在這樣的對立中,最終勝出的總是霍華德。這是因為他是社會戲劇的創作者和管理者,是在這個紛亂的、偶然的世界里代表歷史發展方向的歷史人物。
布雷德伯里繼承了英國小說的寫實傳統,在現實主義的敘述框架中,蘊涵著逗人的幽默和辛辣的反諷,然而他并沒有拘泥于此,而是在寫實和實驗之間尋求著妥協和調和。由于受文學大氣候和文學批評的影響,他的小說夾雜著非現實主義的實驗因素。除了傳統與實驗交融,布雷德伯里還特別關注形式和內容之間的平衡,兼顧形式的創新和敘事的清晰完整,使作品具有較強的可讀性,為廣大讀者所喜聞樂見。布雷德伯里的學院派小說恰恰說明了20世紀后半葉各種文學流派交融,各種創作手法兼容的特征。布雷德伯里繼承了英國小說的諷刺傳統,并將表達方式的喜劇性和道德上的嚴肅性兩者巧妙地結合起來,創造性地發展了學院派小說。布雷德伯里的學院派小說可以說是最近30年來歐洲社會生活和文化變遷的縮影。
[1]Bradbury,Malcolm.The History Man.New York:Penguin Books,1985:23,158,17.
[2]張榮升.走向對話——學院派小說《小世界》的對話藝術解讀[J].作家,2009,(10):72.
[3]何懷遠.歐洲社會歷史觀.濟南:黃河出版社,1991:258.
[4]Lawrence,Lerner.Somebody’s Best Book Yet,in The Spectator.September,1987.
[5]侯維瑞.英國小說史.上海:譯林出版社,2005:764.
牡丹江師范學院2010年度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當代英美學院派小說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QY201012。
丁威(1980—),女,黑龍江牡丹江人,牡丹江師范學院西語系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