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鬼神

張凱

淮河穿過大河灣，一頭扎進靈秀地淮源，轉身直插洪澤湖，九鬼神便生于此。九鬼神，生性靈敏，少小孤貧，混跡酒坊，嗜酒擅畫，每欲揮毫，必酣飲而醉，筆轉墨落，毫無尺度，俄頃而就，奇蹤怪狀，無一雷同，有如神助，得“醉后畫仙”雅稱。

“九鬼神”，即是“醉后畫仙”齋室名和自封雅號，亦是他一枚犀角印章。印章沖刀切刀結合，既有一瀉千里，雄健淋漓的氣勢，又有遒勁凝煉，厚實穩健的氣象。若九鬼神之印，飽蘸漳州八寶印泥，往宣紙上一蓋，其身價不菲，爭鬻而藏。

九鬼神名氣越來越響。十年前，傾其鬼神圖所得碎銀，私辦禹魂中學，自任校長。九鬼神齋、校長室懸掛他和靜遠老人劉海粟的大幅合影。前年省美術家協會改選，他四處游說，賄選為副主席。此后，誰要請他作畫，對不起，他索取潤筆，比從前多數十倍，就憑“九鬼神”這枚印章。

九鬼神既不姓九，也不排行老九，只因貪杯，且擅畫鬼神，自封酒鬼神。因嫌“酒”字太露骨，遂治印“九鬼神”，既有自嘲的幽默，又有提醒別人他嗜好之含蓄。

我在淮源的時候，知他嗜酒擅畫，逢飯局必邀他出席。而他遞送名片后，總墨潑紙素，應手隨意，山野鬼神，頓出云霞，宛若神巧。大家一番贊許，但見他慢騰騰拿出“九鬼神”印章，說道，國畫強調：外師造化，內得心源，融化物我；國畫精髓：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意境超逸；最終達到：以形寫神，形神兼備，氣韻生動。此乃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滿于海。若我喝得盡興，大家看，這“九鬼神”往上一蓋，它立馬便是稀有之物??！言畢，擇座落臀。然左直下落款處，仍未著印記。眾生聽得暈乎，看得邪乎。細端九鬼神，風骨峭峻，霧鬢云鬟，神情若定。皆敬意倍增，哪敢怠慢，便道，大師您喜歡什么酒？

九鬼神也能扯下臉，撇開主人，直喚服務員問，美女呀，貴餐廳有何酒啊？小姐脫口道，禹王特釀、皖酒王、濉溪口子、瀘州老窖、劍南春、古井貢、洋河、茅臺……打住打住，喝茅臺吧——太貴，這樣，就來兩瓶古井貢好了。

服務員正欲開瓶。九鬼神馬上制止，等等！等等！隨即右手抓住瓶頸，突然用力，順時針旋轉，見瓶口倏地倒置，拍！左手猛拍瓶底，再細細端詳，看是否掛有酒珠。動作之麻利，眼神之迅捷，足以印證他對酒的癡狂和腕力之發達。用他的話說，這是鑒別真假古井貢的絕招。說是絕招，也無人考證，但九鬼神這么一表演，在座的便信以為真。

事情往往就這樣，就如禹魂中學，每至招生，各路媒體為其虛張聲勢，九鬼神必廣場獻藝，相關諸侯親臨助陣，淮源市民，扶老攜幼，蜂擁圍觀。當看到九鬼神，立筆揮掃，勢若旋風，一揮而就時，無不驚嘆，喧呼般叫好，對禹魂中學便信賴有加。其實，教學質量未必超淮源一中，但廣告做得玄乎，學費貴得嚇人，但學費要得越高，校門關得越緊，大官員小官員，大老板小老板，就連普通老百姓也硬是把孩子往里塞，你說這邪乎不邪乎？

九鬼神端起酒杯，哧溜，一杯下肚，滿面生春，燦如玫瑰；兩杯喝下，艷若桃花，臉色轉深；三杯以后，姹紫嫣紅，锃明瓦亮，再喝就是紅臉關公，飄飄欲仙。這時他要是提筆，哪怕落下的是鬼影，只要“九鬼神”印章在，肯定是獨一無二的珍品。若想趁醉酒得到落有“九鬼神”印章的鬼神圖，那你錯了，即使他爛醉如泥，你不出高價，也照樣得不到。

只要你不求九鬼神作畫，他是很講朋友情誼，很夠義氣的。今年春節，我回淮源，一下汽車就見他在那兒等候，隨他到一輛車前，嚇我一跳，那可是一輛最新款式價值二百多萬的寶馬X7啊！

九鬼神還和從前一樣，喝了酒，那怪癖就來了。先是可以看到酒意在他朦朧的眼眶里閃動，其次，那張嘴就開始講一些往事舊聞，尤其有女士在，那談興就更高了。這次他也不例外，抿一口酒，道，解放前的淮源呀，只有文昌街、南大街和淮河路……那南大街的桂花樓，就是淮源的人肉市場，是男人找樂子的地方……講至酣暢處，我插話道，從網絡、報紙、雜志和電視上可沒少看你老兄大談藝術??！老弟，你就別埋汰我了，難道你不明白都是拿錢買的嗎？什么藝術不藝術的，純屬扯淡。藝術這東西，怎么說呢？它總是和金錢、地位、女人、酒分不開的。就說我那禹魂中學吧，就得有媒體給我架勢，就得有領導給我關照，少了這些，寸步難行??！那些記者呀，那些領導啊，不說了，老弟，你是不知道，難??！都離不開我那鬼畫符……

酒足飯飽，九鬼神筆興大發，凝神揮筆，眨眼間，一幅《地獄賄賂》躍然紙上，說要送我，但最終沒掏出“九鬼神”那枚印章。

送我回禹王賓館的路上，他仍談笑風生，不一會兒，話題又轉到我耳朵都聽出老繭的話題，你知道解放前的淮源嗎？只有文昌街、南大街和淮河路……南大街的桂花樓是房老八開的最有名的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