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
在夜晚的困倦中讀杜拉斯的小說《情人》。讀到中間還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在手機上寫了兩個字:混沌。記得這部小說剛剛風行一時的時候,和女友試圖看過。在斯巴達書社的書吧一隅,窗外的陽光清新明朗,翠芽的芬芳繚繞于心。我們各自把手上的《情人》翻弄了半天,抑或是因為杜拉斯急速的語言表達,抑或是因為那種枯冷而零亂的敘述方式影響了我們的閱讀,兩人都有些興趣索然。女友說,真不知道杜拉斯究竟想告訴我們什么?
當時我把這種感覺通過手機發給了我的朋友,他說,大約有愛的人是不大看得懂它的。我不相信這個理由的合理性,記不得誰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無法容忍完全理智的寫作。那么我也無法容忍這樣一個晦澀的理由。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憂傷齊聚,那個夜晚,我否定了一個又一個可以去找來傾訴的朋友,最后想到的人居然是杜拉斯。這是非常難熬的一天,冬天將近,氣候在一種不冷不熱的曖昧中迎合著我的凝滯。我在肯定與否定的答案中說服著自己的決定,黑夜似乎來得格外漫長。在一種近乎麻木的狀態下,杜拉斯一次又一次跳進我的腦子。我想,其實我一直沒有忘記杜拉斯。杜拉斯對于生活與愛情向來有一種絕望的清醒。當我掙扎在愛與恨的旋渦,當我游走在沉溺與救贖的邊緣,杜拉斯一直在提示我,這就是愛,這就是生活,我們可以給予自己這樣一個理由或者借口,來支撐我們的生命或者愛情。那一刻,我斷然推翻了朋友的論斷,我認為事實正好相反,如果你真正愛過,你會讀懂杜拉斯。
是的,我一定要了解杜拉斯,了解她在這本書里告訴了我們什么。《情人》末尾那幾行字一直在糾纏我:情之所系,無邊無際的溫柔親愛,仍然牽連未斷。
什么樣的親愛,讓我們一生牽連不斷?
昂代斯瑪先生不言不語,在耐心等待一個人。昂代斯瑪先生在想念他親愛的女兒瓦萊麗,對她的愛無情地支配著他行將結束的生命。昂代斯瑪先生的擔憂來得那么沒有緣由,他甚至擔心他的女兒一覺醒來,在高懸的海面露臺上,猛烈襲來的暴風雨會把她嚇壞。《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后》里年老的昂代斯瑪先生被杜拉斯固定在一張柳條椅上無休無止地等待他青春的女兒。與喧鬧世界的無情隔離,與親情的暫時阻斷,與死亡漸漸接近。愛、孤獨、死亡。杜拉斯總是嫻熟地用畫面式的手法展現出她對于生命的透徹感受。
是的,永遠是為情所困,來自心靈深處的孤獨、死亡的猝然臨近。
安娜·戴巴萊斯特對小男孩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記住。Moderato,意思就是中速、中板。Cantabi le,意思是像唱歌那樣。”這是杜拉斯獻給情人熱拉爾·雅爾羅的小說《琴聲如訴》里的一段告誡。這部早于《情人》近三十年的小說,杜拉斯創作時不過才四十四歲,正處于一場狂熱的戀愛中。那時她的容顏是美麗的,她的敘述方式是溫和的,讀者可以很輕易地搭上她想象的翅膀。正如她在《琴聲如訴》中通過安娜·戴巴萊斯特的口吻傳遞她當時面臨的一種生活態度——如歌的行板。但是生活常常劈頭蓋臉地打亂了這種節奏,讓人慌亂無措。當熱拉爾·雅爾羅因為心臟病發作死于另一個女人的床上,杜拉斯表現得痛不欲生。即便是杜拉斯這樣一個自由無羈的女人,她堅持追求的,依然是“絕對的愛情”——只有在死亡中才可以得到的絕對的愛情,瘋狂的愛情。就像那朵反復出現在《琴聲如訴》里的木蘭花,它在初春的暗夜里就醞釀著那帶有死亡氣息的花期。花兒如此,愛情如此,生命如此。那個湄公河上的小女孩,就這樣在歲月的滄桑中,被刻上了一臉讓人痛切心扉的皺褶。
在斯巴達書社木制書柜上,杜拉斯的小說緊密地陳列了一長串。《廣島之戀》、《抵擋太平洋的堤岸》、《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后》、《夏夜十點半》……我貪婪而知足地搜尋著我中意的杜拉斯。最后決定把所有關于杜拉斯的書籍都帶回家,帶回一個溫暖而安全的地方。
杜拉斯有一句名言,一本打開的書也是漫漫長夜。今夜,手上這本粉紅封面的《情人》,預示著它將揭開一個怎樣的長夜呢?黎明到來之前,兩個曾經相愛的人已經發如雪鬢如霜,那個男人在電話里用顫抖的聲音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愛她將一直到他死。那是多少女人渴慕的結局呢!杜拉斯制造的這個畫面還有一句精典的臺詞: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我已經老了”,這個被王小波稱為“無限滄桑盡在其中”的開頭,摻雜了太多的驚嘆、執著、凄絕和等待。美麗的杜拉斯,滄桑的杜拉斯,在她最后的生命里,留給了我們一個如此哀傷的故事。
杜拉斯的創作許多時候都是在激情的湍流中產生的,愛或者恨,喧嘩或者私欲,呈現生命本質,直抵人性中最根本、最隱秘的特質,使得杜拉斯的小說堪稱20世紀愛情美學的經典著作。杜拉斯筆下的愛情是豐富復雜的,愛情的絕望,靈魂的絕望,肉體的絕望,甚至連語言也那么讓人絕望。在《情人》里,湄公河上十六歲的白人小姑娘與中國北方的黃皮膚男人的愛情就是如此。“他們一次次地激情相擁,除了做愛,還是做愛,什么都不多想。屋外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伴隨著他們的呻吟;來來往往的人的影子,透過木格子的門和窗投進來……”面對中國情人的單純、熱烈、深重,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其實并不怎么愛他,但她什么也沒有說,她知道:他并不認識她,永遠不會認識她,他也無法了解這是何等的邪惡。他說:是因為我有錢,你才來的。白人小姑娘說:我想要他,他的錢我也想要——這就是七十歲的杜拉斯回首自己的初戀時所具有的坦白和勇氣。
《情人》中絕望無助的性愛,無言悲愴的離別,愛到盡頭的孤獨,令人傷感和癡迷。在我有限的閱讀中,除了杜拉斯能把愛情的本質闡述得如此淋漓盡致的,還有中國作家張愛玲。張愛玲早在二十多歲時就在她的小說《留情》里說過一句實話:生于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這并不妨礙,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的。敦鳳與米先生是這部小說里的男女主角,米先生是張愛玲為男主公取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姓氏,它有一個非常直率的暗示:所謂愛情,原來總與物質生活有關。
想想古稀之年的杜拉斯與二十七歲的安德烈亞·揚廝守了十六年的那份感情。我們今天看到的《情人》就是安德烈亞·揚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出來的。安德烈亞·揚第一次看到杜拉斯的小說就被她徹底征服了,他從此只看杜拉斯的小說,直到有一天,他敲開了杜拉斯的門,他們理所當然廝守在了一起。他說,她的身體是非常年輕的。他們相愛,他們爭吵。據他回憶,兩人經常吵得不可開交,杜拉斯說,你和我在一起就是為了錢,我一分錢也不會留給你的。她甚至常常在氣憤之余將安德烈亞·揚轟出門外,然后又惆然若失,放下自尊把他給找回來。杜拉斯辭世之際,掙扎著遞給安德烈亞·揚一張字條,那上面不是財產,而是“我愛你”這三個字。
這一個不是杜拉斯杜撰的情節讓我潸然淚下。我們常常為“幸福”這樣一個奢侈的名詞茫然,也常常揣測有些人令人匪夷所思的選擇。在我們世俗的判斷里,那是愛情嗎?不是愛情嗎?至少像愛情吧!
而我一直堅信他們之間的那份愛情,曾經真摯地存在過。
杜拉斯在晚年總結道:任何道德都是教出來的,作家的道德,就是保持自己的本色。在杜拉斯的作品里,她會讓你在絕望的痛苦中保持著理性的清醒,感受到短暫與永恒、狂熱與冷靜、殘忍與寬容、活著與死亡的客觀辯證。
《情人》最令人絕望的,是杜拉斯筆下的另類親情。在《情人》女主人公眼里,母親是一個瘋子,一個被貧窮活剝了的母親——“血液里就具有的一種瘋狂,讓她瘋狂地活著,就像過著健康的生活一樣。”剛讀到這段話的時候,我很難接受這樣的描述,我認為母親這個被成千上萬的人歌頌的角色遭到了杜拉斯的褻瀆。
然而我很快就接受了這樣的描述。在我們身邊,其實有太多的人為了一種的固執的理想瘋狂地活著。
我想起了張愛玲筆下的女人曹七巧,曹七巧就是一個瘋狂得非常經典的母親。她面對兒女的幸福格殺勿論的那種殘忍,讓我始終心有余悸。
我也想起了過世不久的婆婆。1988年,22歲的我第一次歡天喜地站到她的面前,她用一種遙遠的目光打量著我。也許是一個來自工廠的女孩讓她心生失望,也許是一束年輕的陽光讓她黯然失落,她告訴她兒子,以后別再帶這個女孩回家。從此,她面對我時從面容到心靈永遠的陰郁,是我一生不敢觸碰的傷痛。而我最親密的女友一說到她母親也總是帶著怨恨說,我恨她,我從小就是在她的打罵聲中成長的。母親的偏執與狹隘影響了女兒的一生,導致女兒一直在不幸的愛情與婚姻中掙扎,女友把她的不幸歸結于她的母親,這注定了對于母親,她會一生都在愛與恨中糾結不清。
杜拉斯的兩個兄弟天性陰鷙易怒,發起火來,如同惡魔。尤其是那個被她稱為“始終是一個殺人兇手”的大哥哥,讓人讀起來心生恐懼。在杜拉斯的描述里,她的家庭從來不講什么“你好、晚安、謝謝”。從來不感到需要說話。不僅互不通話,而且彼此之間誰也不看誰。這個家庭就是一塊頑石,凝結得又厚又硬。
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杜拉斯仍然沒有忘記,那時他們是多么愛笑的孩子,而且一笑就笑得喘不過氣來。
杜拉斯說,這就是生活。
來自親人的愛與傷害,如此真實地交織在一起,難以割舍。像流血的指尖,不依不饒痛得錐心,你還得把它含在嘴里。是杜拉斯的真實與坦白,是張愛玲的蒼涼與世俗,是愛的酷烈,是情的深重。讓我們無以退避,默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