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志紅
在陸游一生之中,乾道六年(1170年)二月入蜀任夔州通判(今重慶奉節)至淳熙五年(1178年)奉詔回朝出蜀的八年巴蜀生活,給陸游留下深刻的記憶。在離開蜀地的三十年間,綿綿的蜀地情懷縈繞不斷,正如陸子虡所說:“然心固未嘗一日忘蜀也,其形于歌詩,蓋可考矣。是以題其平生所為詩卷曰《劍南詩稿》,以見其志焉。”[1]這種蜀地情懷不僅是在他的詩歌當中一唱三嘆,在晚年退居故鄉山陰所作的筆記散文《老學庵筆記》中也表現得甚為明顯。
陸游對蜀地的風土民情充滿深情厚愛,他“西泝僰道,樂其風土,有終焉之志。……嘗為子虡等言:‘蜀風俗厚,古今類多名人,茍居之,后世子孫宜有興者。’”[1]《老學庵筆記》中記載了許多蜀地的風土民情,展示了蜀地生動淳樸的民俗畫卷。
其一,蜀地民風。
藥市,是買賣藥材的集會,蜀地逢藥市之時,熱鬧非凡,《宋史·地理志》就有記載:“其所獲多為遨游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盛焉,動至連月。”[2]《老學庵筆記》卷六記載了成都藥市的情景:“成都藥市以玉局化為最盛,用九月九日。”[3](p80)
浣花遨游,是紀念浣花佑圣夫人誕日成都官民舉行的盛大宴游活動。陸游多次參加浣花遨游,《老學庵筆記》卷八曰:“四月十九日,成都謂之浣花,遨頭宴于杜子美草堂滄浪亭。傾城皆出,錦繡夾道。自開歲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時。予客蜀數年,屢赴此集,未嘗不晴。蜀人云:‘雖戴白之老,未嘗見浣花日雨也。’”[3](p108)
其二,蜀地民情。
《老學庵筆記》中記有蜀地百姓的生活情態。
蜀人食井鹽:四川榮州井鹽豐富,陸游攝知榮州期間,目睹了用竹筒從鹽井中汲鹽水熬鹽的方法,寫下《入榮州境》,[4](p497)詩中“長筒吸井熬雪霜,轆轤咿啞官道傍”兩句,寫了榮州沿途可見轆轤咿啞,長筒汲水,熬煮成霜雪般潔白的食鹽的情形。《晚登橫溪閣》中寫道:“賣蔬市近還家早,煮井人忙下麥遲”詩下自注:“榮多鹽井,秋冬收薪茅取急。”[4](p506)《老學庵筆記》卷五記有榮州鹽井的情況:“蜀食井鹽,如仙井大寧猶是大穴,若榮州則井絕小,僅容一竹筒,真海眼也。”[3](p67)
《老學庵筆記》卷一有蜀人柴薪形狀的有趣記載:“蜀人爨薪,皆短而粗,束縛齊密,狀如大餅餤。不可遽燒,必以斧破之,至有以斧柴為業者。”[3](p12)
蜀中竹炭:“北方多石炭,南方多木炭,而蜀又有竹炭,燒巨竹為之,易然無煙耐久,亦奇物。邛州出鐵,烹煉利于竹炭,皆用牛車載以入城,予親見之。”[3](p12)
婦女乘犢車出行:“成都諸名族婦女,出入皆乘犢車。惟城北郭氏車最鮮華,為一城之冠,謂之‘郭家車子’。江瀆廟西廂有壁畫犢車,廟祝指以示予曰:‘此郭家車子也。’”[3](p24)
成都士大夫生活情形:“成都士大夫家法嚴。席帽行范氏,自先世貧而未仕,則賣白龍丸,一日得官,止不復賣。城北郭氏賣豉亦然。皆不肯為市井商賈,或舉貨營利之事。又士人家子弟,無貧富皆著蘆心布衣,紅勒帛狹如一指大,稍異此則共嘲笑,以為非士流也。”[3](p113)
其三,蜀地方言。
陸游客居蜀地,對蜀地方言了熟于心。
“蜀人見人物之可夸者,則曰‘嗚呼’,可鄙者,則曰‘噫嘻’。”[3](p100)
《老學庵筆記》中還以先賢的詩歌為證,談及蜀方言的情形:
“魯直在戎州,作樂府曰:‘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愛聽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予在蜀見其稿。今俗本改‘笛’為‘曲’以協韻,非也。然亦疑‘笛’字太不入韻,及居蜀久,習其語音,乃知瀘戎間謂笛為‘獨’。故魯直得借用,亦因以戲之耳。”[3](p16)
這里講了時人不知蜀方言,為了協韻,將黃庭堅詩句中的“笛”字改為“曲”字,卻不料弄巧成拙。
陸游利用蜀方言解釋了蘇軾《牡丹詩》中“翠”為“鮮明”的意思,花蕊夫人《宮詞》中“泥窗”之意為糊窗:“東坡《牡丹詩》云:‘一朵妖紅翠欲流。’初不曉‘翠欲流’為何語。及游成都,過木行街,有大署市肆曰:‘郭家鮮翠紅紫鋪。’問土人,乃知蜀語鮮翠猶言鮮明也。東坡蓋用鄉語云。蜀人又謂糊窗曰‘泥窗’,花蕊夫人《宮詞》云:‘紅錦泥窗繞四廊。’非曾游蜀,亦所不解。”[3](p102)
1.杜甫草堂
陸游與杜甫雖處在不同的時代,但在經歷上卻有著許多相似之處,有著相似的遭遇和抱負,因而杜甫是陸游巴蜀生活期間的精神支柱和曠世知音。在蜀中生活八年的他處處尋找杜甫遺蹤,緬懷杜甫。他在《老學庵筆記》中寫道:“杜少陵在成都有兩草堂,一在萬里橋之西,一在浣花,皆見于詩中。萬里橋故跡湮沒不可見,或云房季可園是也。”[3](p12)
淳熙四年(1177年),陸游在成都參謁完杜甫草堂,寫了一首《草堂拜少陵遺像》:“清江抱孤村,杜子昔所館。虛堂塵不掃,小徑門可款。公詩豈紙上,遺句處處滿。人皆欲拾取,志大才苦短。計公客此時,一飽得亦罕。厄窮端有自,寧獨坐房琯?至今壁間像,朱綬意蕭散。長安貂蟬多,死去誰復算?”[4](p723)杜甫成都故宅唐后已不存,北宋元豐年間,重建茅屋,立祠紀念,稱“杜甫草堂”,隨著杜甫名聲在宋代的提高,草堂更成為成都之名勝。這首詩竭力稱頌杜甫高尚的品格和影響深遠的詩歌創作。面對自己崇拜的詩人的遺像,陸游同情杜甫活著時的艱難遭際,相信他的人格和詩歌成就必會長留天地間,“公詩豈紙上,遺句處處滿”。
2.鵠鳴山
陸游到大邑行游期間,曾與蜀州教授呂周輔在鵠鳴山中尋仙訪道。有《夜宿鵠鳴山》及《九月三日同呂周輔教授游大邑諸山》記其事。陸游詩集的自注中,有兩處提到鵠鳴山,一在《夜宿鵠鳴山》詩里自注“山蓋張天師學道之地,事與史合”;另一在《書寓舍璧》注:“鵠鳴一名鶴鳴,在邛之大邑縣”。《老學庵筆記》卷六說:“予游大邑鶴鳴觀,所謂張天師鵠鳴化也。”[3](p78)陸游在詩中的自注是經過他認真核實的,足證持論的可信性。
《夜宿鵠鳴山》一詩寫鵠鳴山山林幽靜,令人留戀:“西游萬里已關天,采藥名山亦宿緣。老柏干霄如許壽,幽花泣露為誰妍?苔黏石磴捫蘿上,燈耿云房掃榻眠。安得仙翁縈米術,一生留此弄寒泉。”[4](p458)
3.劍門關
南宋乾道八年(1172年)春,陸游被四川宣撫使王炎辟為左承議郎權四川宣撫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當時王炎正在準備收復被金人占領的長安,陸游積極參加工作,通過半年的努力,準備工作基本做好,不料王炎被調回臨安樞密院,陸游調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館。這對陸游的情緒打擊很大。十一月陸游攜家眷由南鄭赴成都,路過劍門關作詩數首,《劍門關》是其中一首:“劍門天設險,北向控函秦。客主固殊勢,存亡終在人。棧云寒欲雨,關柳暗知春。羈客垂垂老,憑高一愴神。”[4](p269)此詩寫路過劍門產生“存亡終在人”的想法,以及羈客垂老、憑高愴神的感覺。
當時陸游還作有一首著名的《劍門道中遇微雨》:“衣上征程雜酒痕,遠游無處不傷神。此身合是詩人末?夜雨騎驢過劍門。”[4](p269)沾滿征塵衣服上夾雜著澆愁后的酒痕,山野的景象、飄灑的雨滴讓自己生發“此身合是詩人末?夜雨騎驢過劍門”的辛酸和怨憤,為自己只能做一個詩人而悲哀。《老學庵筆記》中將劍門與潼關之險要進行比較:“劍門關皆石無寸土,潼關皆土無拳石,雖皆號天下險固,要之潼關不若劍門。然自秦以來,劍門亦屢頗矣,險之不可恃如此。”[3](p98)
1.上官道人
上官道人是陸游在青城山認識的一位道士。《老學庵筆記》卷一:“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麨,年九十矣。人有謁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請問,則讬言病聵,一語不肯答。予嘗見之于丈人觀道院。忽自語養生曰:‘為國家致太平,與長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當守國使不亂,以待奇才之出,衛生使不夭,以須異人之至。不亂不夭,皆不待異術,惟謹而已。’予大喜,從而叩之,則已復言聵矣。”[3](p12)
這里描寫的上官道人,年已九十,不住屋子,在松樹頂上搭一個小巢,稱為“巢居”,平時只吃一些松粉,經常推托耳聾,有時裝啞巴,很少與人交談。
陸游離蜀之后與上官道人還有書信往來:“輕別青城十二年,至今客枕夢林泉。一杯松屑齋前進,兩卷丹經肘后傳。欲與公為塵外侶,幾時身上峽中船?世間牛蟻何勞問,輸與云窗一粲然。”(《蜀使歸寄青城上官道人》)[4](p1485)他還回憶了與上官結識的過程:“往年屢游丈人祠,上官八十如嬰兒。自言少年聾不治,芝房松鬣可無饑。叩之不答但解頤,德人之容端可師。我聞學道當精思,畢世不可須臾離。公雖泯默意可知,亡羊要是緣多岐。逝從公游亦未遲,聊杖跨海尋安期。”(《予頃游青城數從上官道翁游暑中忽思其人》)[4](p3976)
2.師伯渾
陸游在成都到嘉州的途中與師伯渾相識。師伯渾是當時的一位名士兼隱士,也是一位懷才不遇、屢遭排擠的有志之士,與陸游志趣相投,數日晤談,遂為莫逆之交。乾道九年,陸游攝知嘉州事,路經眉州,始識師伯渾。淳熙元年春,陸游離嘉州,渾甫餞之青衣江上。后四年,渾甫卒。
《老學庵筆記》卷三:“師渾甫本名某,字渾甫。既拔解,志高退,不赴省試;其弟乃冒其名以行,不以告渾甫也。俄遂登第,渾甫因以字為名,而字伯渾,人人盡知之”[3](p35)
與師伯渾分別之后,陸游常常思念這位好友,《劍南詩稿》卷十有《山中觀殘菊追懷眉山師伯渾》,又有詞作《夜游宮》寄給他:“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睡覺寒燈里。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自注:‘記夢寄師伯渾,’[5](p61)詞中將思念之情以及自己平生抱負與壯志難酬的悲憤一并傾訴給老友聽。
陸游的《感舊》(其二)記下了推薦師伯渾給范成大未果一事:“君不見蜀師渾甫字伯渾,半生高臥蟇頤村。”自注:“范至能帥成都,欲以遺逸起之。幕客有沮之者,遂不果。”[4](p2442)
3.宇文袞臣
宇文紹奕,字卷臣,一作袞臣,廣都人。是陸游在蜀中相識的朋友。《劍南詩稿》卷七有陸游淳熙三年于成都所作《遣興》詩,中有“一尊尚有臨邛酒,卻為無憂得細傾”之語,自注曰:“邛州宇文吏部餉酒絕佳。”[4](p605)
淳熙四年八月陸游送范成大后,游邛州,作十日之留,時知州為宇文袞臣,兩人再次相聚。《劍南詩稿》卷八有《次韻使君吏部見贈時欲游鶴山以雨止》、《山中小雨得宇文使君簡問嘗見張仙翁乎戲作一絕》、《次韻宇文使君山行》諸詩。《老學庵筆記》卷六也記有邛州游覽之時,宇文袞臣約飯一事:“予游邛州天慶觀……予是日迫赴太守宇文袞臣約飯。”[3](p78)
淳熙五年春,宇文袞臣去任后至成都,春暮兩人相會,有詞唱和,陸游詞集中有《好事近》(次宇文卷臣韻)一首。慶元六年陸游懷念宇文袞臣寫下《宇文袞臣吏部予在蜀日與之游至厚契闊死生二十年矣庚申三月忽夢相從如平生愴然有賦》一詩,用“英姿爽氣宇邛州,雖古人中豈易求”[4](p2671)來贊頌這位已故的老友。
4.張真甫
《老學庵筆記》卷六曰:“張真甫舍人,廣漢人,為成都帥,蓋本朝得蜀以來所未有也。……真甫名震。”[3](p82)《劍南詩稿》卷一有《寄張真甫舍人》詩二首。詩下題解:“張震,字真父,廣漢人……孝宗即位,震曾論以內侍提舉御前軍器所之非,又論小人紊亂之失。由中書舍人除敷文閣待制,知紹興府。震力辭,改知夔州。為政以利民澤物為先,曾修補大晟樂及忠武侯祠,論夔路造舟載川路綱馬之不可。后知成都府,卒于官。”[4](p69)《寄張真甫舍人》詩二首作于隆興元年,時張震知夔州,詩句中有“萬里夔州守,中朝禁省臣”之句,并對其愛國的熱情由衷贊嘆“逢時身鼎貴,憂國鬢先疎”。淳熙元年,陸游攝知榮州事,時張震在成都,陸游有詞《好事近》寄予張震,表達對故人的思念,有“煩問劍南消息”之語。[5](p48)
八年的蜀中生活豐富了陸游的人生,也豐富了他的創作。《老學庵筆記》中有關蜀地的記載內容豐富、涉及面廣,以上所列舉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總的來說,對蜀的追憶和眷念伴隨著陸游的一生。
注釋:
[1]陸游撰,錢鐘聯校注:《劍南詩稿江州刊本陸子虡跋》,《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545頁。
[2]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卷八十九,志第四十二,第2230頁。
[3]陸游:《老學庵筆記》,中華書局1979年版。
[4]陸游撰,錢鐘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5]陸游著,夏承燾箋注:《放翁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