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香花[太原理工大學,太原 030024]
筆底春秋吟詠言志
——毛澤東詩詞藝術賞析
⊙韓香花[太原理工大學,太原 030024]
同毛澤東的思維、語言、軍事、書法等方面之藝術成就一樣,毛澤東的詞詩藝術造詣也很高,直追“三李”。從賞析的角度來講,毛澤東的詩詞從思想到藝術,都豐富得很,是一座融思想與藝術為一體的高峰。
毛澤東詞詩賞析浪漫主義現實主義
作為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毛澤東,同時也獲得了“千古詩人”的稱號,給同代人和后來者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藝術財富,豎起一座當代詩詞藝術的高峰,令眾多傾心者追慕不已。同他的思維、語言、軍事、書法等方面之藝術成就一樣,毛澤東詩詞藝術的造詣也很高,直追“三李”。既有李白的豪氣千里、奔騰不已,又有李賀的奇幻瑰麗、升騰入化,還有李商隱的沉湎長吟、情感綿延。其實,杜甫的沉郁頓挫、感懷人世也夾并其間,即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相結合。
中國詩歌自古以來講求賦詩言志,手法上卻不僅是直抒胸臆、賦之言鋪,而多運用比興手段,言物詠志。毛澤東對古典詩歌精讀細研,爛熟于心,并躍翻新意,別見天地。古人關于詩與詞當否區別的爭執莫衷一是,對蘇軾以詩入詞些有微言。可詞壇畢竟是在蘇東坡筆下開了先河。后人不只以詩入詞,更以文入詞,稼軒詞便是力證。毛澤東自己在詞的認識和創作上是偏愛蘇、辛的,覺得豪放詞風的氣度氣勢是最合自身氣量氣魄的。毛澤東是把詩詞創作納入自己革命生涯的,他創作的詩詞明顯打上了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烙印,但又始終循著詩詞藝術規律,顯示出形象的生動性、豐富性,步韻著詩詞格式的節點節拍,并用它鳴響一串歷史回音。
毛澤東在給陳毅的一封談詩信中寫到,劍英善七律,董老善五律,他則對長短句的詞學稍懂一點。確實,他自己的詩詞創作也證實了這點,只是與同時代人比,他的詞學就不僅是稍懂一點,而是功力厚深。如他的兩首《沁園春》、《念奴嬌·昆侖》、兩首《水調歌頭》等,絲毫不遜于蘇東坡的幾首千古絕唱,且影響亦相當深遠。
據講,在重慶,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一發表,即刻轟動山城,蔣介石曾組織詞學高手拿出力作,以圖壓過一頭,結果是徒勞一場。此事成為文壇妙傳。
從這首詞的發表看,毛澤東與柳亞子先生在廣州搞大革命時的交往很深,柳很了解毛澤東對詩詞的喜好程度。因而當毛澤東系天下安危到重慶談判,便索要詩作,正如1949年毛澤東那首《和柳亞子先生》的七律中敘道“索句渝州葉正黃”。這也是毛澤東首次公開發表詩作。這首《沁園春》無疑一下子就奠定了他在詩詞界的地位。詞里囊括出他的宇宙觀,并以時空交并展現一幅壯麗畫卷。上闋里,他把空間視野擴展得遼闊無邊,使筆下的雪原景色如高空鳥瞰,可比李賀的“遙望齊州九點煙”,卻又多了動感,如大角度的鏡頭搖動,又似潑墨甩出大寫意,于筆走龍蛇中勾勒“北國風光”,闊大之外又那么貼近,直逼每個閱讀品賞者的思維境界。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世界是瑰麗的,長城內外、大河上下在冰雪降結后,覆蓋一片茫茫白色,頓然失卻滔滔黃流,使這世界似乎有些凝固。可轉眼間,竟會感到那披掛滿白雪的群山在連綿起伏,如一條條銀蛇舞動。于放眼極目時,可產生出一個個蠟做大象在高原上奔馳的效應。這樣,北國世界的獨特風光得到生動描繪,讓人逼真地感受到一種雄渾氣勢。再放筆,這壯景把目光帶到極遠處與天連接時,思維中流轉的是“欲與天公試比高”。這是只有雄才偉略、宏大氣魄者才可想象出的,顯露出毛澤東對自身事業抱定的信念。聯想到這首詞的寫作年代正是紅軍到陜北后的第一個冬季,當時又正值東征途中,可品嚼這里面的蘊含意味。
往下,當妝景已到極限,豐富的想象便開始升騰。雖不離寫景,則進入虛擬,然而卻是很富色彩的一筆。放晴后的雪景耀眼奪目,紅日、白雪、藍天構成的景觀壯麗無比。此處用虛化手法,又巧妙地把人情味夾入其中,“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把女性帶給這世界的美感借入詞中,與雄渾壯闊對比,輝映俏麗增艷。既可對潔白世界點綴進絢麗色彩,又很自然地為下闋的承轉做出鋪墊。一句“江山如此多嬌”,既承又轉,“江山”二字極富寓意,“多嬌”緊貼住“紅裝”、“妖嬈”。于是乎,能不引得“無數英雄競折腰”在“如此多嬌”的“江山”面前嗎?
翻開中華史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加之成吉思汗,數得上顯赫。這里連用一處,整個封建社會的輪廓一下子由筆端注入瀉出,渾造出一種歷史意象。在毛澤東眼里看來,這些歷史代表人物無不打上特定烙印,與自己獻身的事業比,必然會缺少民眾屬性的內涵。“略輸文采”、“稍遜風騷”、“只識彎弓射大雕”,都緊扣著歷史旋律起韻,直認定為是一脈相承的封建意識作用著,全然不會具備“文治”的根本認知,只能是“略輸”、“稍遜”、“只識”而已。
流淌過一串歷史音符后,揮灑出的筆墨往攏一聚,只一個“數”字,就把被認為是厚重的歷史輕松地翻過,近于“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之境地。最終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重音落筆,收得鏗鏘有力。余音回蕩神州,催喚新苗茁壯,開出遍地紅花。毛澤東的兩首“賀新郎”和“滿江紅”等詞,語言風格上挨近辛棄疾,表述思想酣暢淋漓,一瀉千里,甚有快感,同時可叫響的名句迭連爆出,為人們久久傳誦。
從吟詩方面來看,毛澤東的詩作絲毫不遜于他的填詞。做于1935年10月的《七律·長征》一詩,只短短八行,合上律詩的曲韻流轉,便把一場史詩般的長征做出高度概括。僅用一首七律,就可承載一部震驚世界的紅軍長征史,不能不說是站到了時代高度。
如著文一樣,四句八行里起承轉合皆備。首句氣勢突起,先聲奪人,“遠征”再“難”,但“紅軍”在英勇無畏的氣概下全然“不怕”。長驅二萬五千里,有無數敵軍圍追堵截,橫“萬水千山”重疊斷隔,毛澤東卻以“只等閑”的豪邁氣概賦之。中間有兩個聯句平仄合韻,對仗工整。“五嶺”、“烏蒙”既系兩支山脈,又是紅軍踏過的前后路線。山脈在綿亙延伸中是相對靜止的,可用毛澤東革命浪漫主義的眼光掃之,如是“逶迤”的“細浪”在“騰”挪起舞,“磅礴”的“泥丸”在“走”動滾蕩,形象至極,全然儒帥風范。對比“五嶺”、“烏蒙”,接下的“金沙”、“大渡”是別一種艱難險阻。由山而水,別開境界,對比突出。“水拍”、“橋橫”,道出不同特點,“云崖暖”、“鐵索寒”,于對仗之中顯出對比,不僅以絞車渡和瀘定橋為細部鏡頭,更把一種特定環境下的特定氣氛生動渲染。由字面詞義上講,“云崖”與“暖”是協調的。再從實際上看,當時甩脫尾隨敵軍巧渡金沙江與兄弟民族建起友誼,其氣氛是生滿“暖”意的,并不僅是季節的暖。同是一個節令,到大渡河瀘定橋面對十三根粗硬鐵索,“寒”字尤為傳神,由詞達意,人們盡可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死搏斗場面,真應上兵書上寫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紅軍不是石達開,紅軍一往無前的腳步是什么重壓橫阻都擋不住的。到“千里雪”的“岷山”,長征的路線即基本勾勒完畢。因為是回溯,“更喜”顯示輕快意象,因為于此后,紅軍進入了另一番歷史征程。這樣,一句“三軍過后盡開顏”,就如游動的長龍到達了彼岸,一段歷史樂章由此合住。而“三軍”既是古用法,又能恰指一、二、四三個方面軍。
另一首《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與《七津·長征》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表現出毛澤東的歷史大寫意手筆。《長征》一詩對紅軍踏響的歷史壯舉予生動描繪,是對一段歷史道路的總括。《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則是對革命已經取得決定性勝利時的豪情抒寫。這時,紅軍已由八路軍到解放軍跨越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兩個歷史階段。毛澤東用詩的形式提出一個著名論斷,即“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其影響極大,有力反駁了“窮寇勿追”的觀點。詩里還把李賀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直接引入,卻翻出新意,指明“人間正道”的滄桑變化就在毛澤東領導黨、軍隊和人民開創的偉大事業中。詩的氣魄之大,與《長征》詩一樣,可說是前無古人,使人可想到《清平樂·六盤山》里的“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還可聯想到《沁園春·長沙》里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或是《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里的“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
毛澤東《和柳亞子先生》的那首七律巧妙地回答了老先生的“感事”,既敘述了兩人間的交情之長已達三十一年,又對柳亞子的怨氣牢騷嚴肅指正,“防腸斷”幾個字夠尖銳辛辣,用“放眼量”一轉,仍顯情誼深重,里面透出的是黨的英明政策。
《送瘟神》兩首七律前后相銜。對比明顯,既描述了往昔的慘景,又繪制出今日的生氣,筆鋒縱橫,升天入地,把關注民生之情深融到詩中。《到韶山》一詩,懷舊、感奮交并,離別三十二年,故鄉天翻地覆。中間兩聯把三十二年歷史形象帶過,從“紅旗卷起農奴戟”到“日月換新天”,字音有力,詞語響亮,描繪出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登廬山》《和郭沫若同志》《冬云》三首都扣住國際國內風云變幻的嚴峻形勢展開。《登廬山》做于建黨三十八周年紀念日,作為黨的領袖于此刻抒懷很有嚼頭。詩里,他縱古橫今,“冷眼向洋看世界”時顯露輕蔑;“熱風”句表現瀟灑;“云橫”、“浪下”兩句,目光橫掃長江,而這曾被陶淵明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稱為“南山”的廬山,使他自然想到,在今日的世界風云神州洪流沖擊下,是不會有一方桃花源般的烏托邦世界存在的。《和郭沫若同志》的那首七律,用詩句形式提出了要分清敵我友這個原則問題。整首詩句句不離主旨,卻能巧妙用來一條條地吟出道理,可算是深入淺出。《冬云》做于毛澤東自己七十虛誕這天,氣氛顯得肅嚴。冬云既可是節令現象,又能指政治氣候。“高天”、“大地”兩句對比懸殊,卻又暗含“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里”的論點。以下,他詠道:“虎豹”、“熊羆”盡管猖獗,然只要有“英雄”、“豪杰”在世,就不怕,并驅之。尾兩句的“梅花”、“蒼蠅”似可以“君子”、“小人”代之。
《答友人》這首七律寫得流光溢彩,輕緩松快,格調高昂,用典增輝。兩首《七絕》均為題照詩,風格一如既往。可以說,他的七律成就,無論在格律、格調、風格、氣勢上都可列入上品。他用典渾熟、氣度不凡,佳句迭出、頻翻新意,把九州生氣,盡收筆底。
從賞析角度來講,毛澤東的詩詞從思想到藝術,都豐富得很,似一方深厚的沃土、一處深邃的湖海,能感到處處有光芒射來,會聽到陣陣傳天籟之音。任是你使出渾身解數,或認為能讀解幾點;可若再多設問些,便會頓覺淺薄。毛澤東的詩詞是一座融思想與藝術為一體的高峰。它直插九天,極像那座“刺破青天鍔未殘”的“山”,當“天欲墮”時,可“賴以拄其間”。
作者:韓香花,供職于太原理工大學校長辦公室。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