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偉[中央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 北京 100031]
理想之觴
——《補張靈崔瑩合傳》的追求與幻滅
⊙胡正偉[中央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 北京 100031]
《補張靈崔瑩合傳》是黃周星的文言小說代表作,也是明清之際最為優(yōu)秀的文言小說之一。黃周星借張夢晉、崔素瓊的愛情表現獨特的“奇緣”愛情理想,更通過對張夢晉的形象塑造表現豐富的人格理想。在十七世紀的中國,黃周星所追求的具有典型價值的愛情理想與人格理想無法規(guī)避幻滅的命運。
愛情 人格 理想 追求 幻滅
《補張靈崔瑩合傳》是明末清初文人黃周星的文言小說作品,也被人們視為明清之際最為優(yōu)秀的文言小說之一。作家出色地將江河日下的晚明時局、苦難的身世遭遇和相伴而生的生命感悟融于一體,形成其創(chuàng)作所獨具的思想與藝術魅力。
黃周星根據明代張夢晉(靈)、唐伯虎(寅)、祝枝山(允明)等于史有傳的真人傳說寫成的《補張靈崔瑩合傳》以一卷之制存于《香艷叢書》。小說敘寫有明正德年間,吳縣才子張靈(字夢晉),風流不羈,不可一世,與唐伯虎相知,結為忘年之交。夢晉長而未娶,惟求佳人相伴終身。一日,夢晉醉后佯狂,行乞于虎丘,偶遇才貌俱佳的崔瑩(素瓊)。兩人互相傾慕,卻未及傾訴。嗣后,素瓊因小人季生陷害而被江右寧藩宸濠選送宮中。夢晉托伯虎四處探詢素瓊音訊,未果,頹然臥病數月,終因情而逝。適逢宸濠謀反兵敗,素瓊等十位美女遭遣。輾轉獲悉夢晉已逝,素瓊親往祭奠,于墳前自縊。才子佳人,一旦至此。
黃周星認為張夢晉、崔素瓊的愛情“乃古今才子佳人之軼事”,遂為之作傳,以昭彰“張以情死,崔以情殉”的凜凜正氣,進而借張、崔情事藝術性地抒寫了其自身的愛情理想與人格理想。
對“情”的張揚與鼓吹是明代中葉以來哲學思潮領域心學頡頏理學的重要一脈。隨著旨在革盡人欲的天理之學為高揚萬物有情的良知之說所替代,“情”終于從數百年來“理”的鉗制下解放出來。黃周星創(chuàng)作《補張靈崔瑩合傳》正是在尊情之說盛行天下之時。前此,已有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宣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此后,洪 又在《長生殿》里高唱“舊霓裳,新翻弄,唱與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萬古窮”。與此一脈承傳,黃周星在張夢晉、崔素瓊二人的身上傾注了自己對至真至純至堅至貞的愛情的謳歌禮贊之情:“頃閱稗乘中,有一編曰《十美圖》,乃詳載張夢晉、崔素瓊事。不覺驚喜叫跳,已而潸然雨泣。”具體來說,黃周星的愛情理想具有三個層次:
受到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補張靈崔瑩合傳》也以才子之才、佳人之色作為男女主人公最鮮明的特征,并進而以“才色相憐”、“才子宜配佳人”作為理想愛情的基礎。小說中“(張夢晉)生而姿容俊爽,才調無雙,工詩善畫,性風流豪放,不可一世。家故赤貧,而靈獨蚤慧”。這正是才子佳人小說中典型的才子形象。至于女主人公崔素瓊,小說也不避重復地多次鋪陳其絕色姿容。秉著“才子宜配佳人”的理想,黃周星更從側面對才色不匹的婚戀現象予以諷刺:“若雙文,惜下嫁鄭恒。”所謂雙文有貌,鄭恒無才,才色自不相匹配。在黃周星看來,這既是令人痛惜的,也是應該批判的。不過,黃周星以“才、色”作為理想愛情的基礎卻并未把握愛情以情為上的真諦。在文學史上,唐人傳奇早已提出才、色相宜的主張。宋元以降,人們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情”才是關鍵。數百年后,黃周星仍然停留在唐人傳奇對愛情的認識水平上,頗不足取。
張、崔二人“非有一詞半縷之成約”,追求兩情相悅的自主與自由,相對于傳統(tǒng)的婚戀觀念而言,這本身就帶有濃郁而鮮明的時代氣息,同樣折射著黃周星的愛情理想。情性自由的思潮被壓抑在禮法名教的沉悶凝滯的空間里,時時迸發(fā)出“乾坤幾個自由身”的感慨。源之于心,發(fā)之為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會竭力舒展被束縛的心靈。尤其是在婚戀問題上,更強烈地體現著率性任情的傾向。“(素瓊)聞人聲鼎沸,乍啟檻窺之。則見一丐者,狀貌殊不俗。丐者亦熟視檻中,忽登舟長跪,自陳張靈求見,屢發(fā)遣不去。”如果說于素瓊著一“窺”字頗為切合閨閣少女的身份,那么夢晉登舟長跪自陳求見的舉止顯然違背綱常名教。然而,這種無須媒妁、不合禮儀而兩情相悅、自行擇偶的行為方式正契合作家的“奇緣”愛情理想,也帶有時代所賦予的進步的思想解放的特質。
基于才色相宜之上的青年男女自行建立起來的愛情的歸宿在哪里呢?在天花藏主人、煙水散人的作品里,我們看到的是“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這樣模式化的情愛歷程。才子佳人們在一片喝彩聲中圓了功名富貴的美夢。等而下之的另一批文人更是不斷地在作品里炮制著淺薄的愛情、廉價的婚姻,“借烏有先生發(fā)泄其黃粱事業(yè)”①。然而,黃周星一生身世坎坷,奇緣無遇,他深切地知曉在禮教的禁錮下、在動蕩的時局中,理想的愛情終歸虛化。黃周星認為,讓張、崔二人實現美滿姻緣,以至偕老白頭、子孫滿堂,這是平庸之輩的厚福與理想,與真正的才子佳人是不相干的。換句話說,他認為真正的才子佳人所追求的是一種基于忠貞愛情的精神生活,更是一番超越庸常的“奇緣”。正因如此,黃周星始能跳出同一時期才子佳人小說“大團圓”的窠臼,設置了“張以情死,崔以情殉”的悲劇情節(jié)。這種具有“凜凜正氣”、堪與“日月爭光”的情感歸宿是黃周星愛情理想的第三個層面的重要構成因素。
張夢晉、崔素瓊對愛情的追求在表達了作家對真摯情感禮贊的同時,更在道義的層面上激起了同一時代乃至后人強烈的情感共鳴。然而,這一番文字的歷險卻無法改變黃周星渴求超越庸常的“奇緣”理想最終歸于幻滅這一無奈甚或慘痛的現實。
《補張靈崔瑩合傳》并不僅僅是一篇反映愛情理想的小說。作品所塑造的張夢晉這一人物形象體現著黃周星在人格操守、道德判斷層面的更高追求。從某種意義上講,張夢晉這個形象就是藝術化了的黃周星。生活中黃之嗜酒,恰如作品中張之善飲——如果說這只是生活表象的相似,那么兩人在精神上也有著共同的家園:黃周星在平生諸多詩文中動輒提及靈均、太白、劉伶、阮籍;而張靈,字即“夢晉”,且喜讀《劉伶?zhèn)鳌罚瑑A慕李太白。對魏晉名士風流的向往,無疑是作品內外聯系張夢晉和黃周星的精神紐帶,更是把握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成功經驗的關捩所在。極為有趣的一個細節(jié)是,小說中張夢晉百轉千回覓素瓊而不得,遂欲投劍池以自戕并終由此而逝,現實中黃周星也是自沉以歿,這同樣可能只是一種巧合,但我們無法拒絕透過文字依稀可見黃周星的人生結局似乎經由張夢晉已進行了一場無奈的預演。區(qū)別于惟封建倫理是從,無開拓、少進取的依賴型人格,黃周星在張夢晉身上寄托了作家自身以率真、狂放、癡情為特征的自由人格理想。
自信張揚、傲世獨立是張夢晉的鮮明性格特征。夢晉有言:“求之數千年中,可當才子佳人者,惟李太白與崔鶯鶯耳。吾唯不才,然自謫仙外,似不敢多讓。”當商賈問之以“蒼官、青十、撲握、伊尼”四事時,夢晉答曰:“松竹兔鹿,誰不知耶?”言辭之間自信漫溢。張夢晉“日縱酒高吟,不肯妄交人”;當地方有司“聞靈 弛不羈,竟褫其諸生”時,張夢晉大喜過望,“吾正苦章縫束縛,今幸免矣”,又言“彼能褫吾諸生名,亦能褫吾才子之名乎?”既流露出對科舉功名的不屑,又飽含著對個人才學的自矜。這種“性之所察,殆不可強,率性而行”的性格是黃周星自由人格理想的構成要素之一。
明清之際無論是社會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作品里,多有率性天真、狂放不羈的狂人。張夢晉“獨坐讀《劉伶?zhèn)鳌罚舆M酒,屢屢叫絕,輒拍案浮一大白”。當其欲挾文赴唐、祝二人虎丘宴集索醉時,“不欲為不速客,乃屏棄衣冠,科跣雙髻,衣鶉結,左持《劉伶?zhèn)鳌罚页帜菊龋幰鳌兜狼樵~》,行乞而前。”這種佯狂游戲的言行,既是痛恨時局紛亂而又無能為力時的一種本能反抗,又是與具有憤世嫉俗性質的對禮教的叛逆密切聯系在一起的。由于超出了固有社會體制的常規(guī)和道德判斷的底線,夢晉自然被封建統(tǒng)治階級視為異端而遭“褫其諸生”之禍。然而,張夢晉依然獨來獨往,無拘無束,自舒其逸,自得其樂:這種狂放的性格是黃周星自由人格理想的第二個構成要素。
作品內外人物均可以視為性癡或曰情癡。“蓋聲色之來,發(fā)乎性情,由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②情感的萌動,對聲色的喜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越是壓制越容易爆發(fā),甚而更強烈。性癡(主要表現為情癡)就是正常人性在壓制之下日益扭曲、離經叛道的外現。張夢晉一旦鐘情于素瓊,“邑邑亡聊,日縱酒狂呼,或歌或哭”,“日日在醉夢中”終至“嘔血不止”,“擲筆而逝”。夢晉“因情而死”,體現出的是生命對于個性的執(zhí)著追求。黃周星傾注在張夢晉這一人物形象上大量筆墨就是要凸現一種豐滿、生動的人生境界:死者形,不死者性。相對于無欲無求、無愛無恨的形如槁木、生氣索然的軀殼而言,張夢晉所癡迷的、黃周星所追求的是人生閃耀著光輝的自由人格理想。
同樣歸于幻滅的這種獨特的人格理想與作品中所表現的張、崔愛情及其幻滅又有所不同。張、崔二人所承載的才色相宜的愛情在當時符合人們對于婚戀認知的主流,是一種理所當然。因而,當二人的愛情遭遇挫折,歸于幻滅,依然能激起人們在道義的層面上對真、善、美遭遇毀滅的同情和禮贊。然而,黃周星在張夢晉身上所寄托的以率真、狂放、癡情為特征的自由人格理想卻流露出濃厚的離經叛道的趣味,并不能在現實世界中得到更廣泛層面受眾的認同。人格理想的追求與幻滅也許是作品內外張夢晉、黃周星追求“奇緣”愛情理想歸于幻滅之外,更沉痛的悲劇。
文言小說的創(chuàng)作,既是文人的釋懷寫心,又是文人的審美活動,是對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藝術美的追求和創(chuàng)造。在《補張靈崔瑩合傳》中,作家的愛情理想和人格理想正是運用嫻熟而又具有張力的藝術技巧來傳達、實現的。
通過人物形象表現一代文人的悲劇命運是這篇文言小說的最大特色。張夢晉這個形象的悲劇性首先體現在他和崔素瓊的愛情上,他因情而死,爭取自由、幸福愛情生活的斗爭以自己的犧牲而告終。別林斯基說過:“莎士比亞在悲劇結尾使羅密歐與朱麗葉死掉,不是沒有原因的:這樣一來,他們作為愛情的英雄、愛情的禮贊,將永遠留在讀者的記憶之中;如果讓他們活著,他們就會扮演一對快樂夫婦的角色,坐在一起,打呵欠,有時甚至發(fā)生齟齬,根本毫無詩意可言。”③張、崔二人能成為文學史上的光輝形象,正在于他們在自我毀滅的同時,以悲劇的形式激發(fā)了讀者對于愛情理想的認同情感與追求愿望。當然,張夢晉的悲劇決不僅囿于愛情。作為藝術形象的張夢晉是明中葉以后對封建禮法持叛逆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的典型,是新的社會勢力的萌芽,具有宿命的悲劇性。張夢晉在追求人性的真、善、美的過程中先是被削去功名,后被摧毀了愛情,最終毀滅在惡勢力肆虐的社會里。進一步地,張夢晉的人生悲劇帶有相當的普遍性,黃周星在小說中通過張夢晉這一形象展現的是整整一代文人的悲劇。作為信史有載的歷史人物,張夢晉生活在社會肌體千瘡百孔的明代后期。在思想文化領域像李卓吾、湯顯祖、馮夢龍、袁宏道等一批較為敏感而有見識的思想家、文學家率先突破了固有秩序的藩籬。在思想上他們憤世嫉俗,恥于仕進,關注自我,追求人格的獨立與完善;在生活中他們裘馬輕狂,詩酒自適,率性而為,甚而放浪形骸。作品中張夢晉“絕意不欲復應試”,“日縱酒高吟,不肯妄交人”,其立身行事中流露出的狂放與自信確為晚明一代文人士子的靈魂寫照。
對現實的再現與對理想的表現在《補張靈崔瑩合傳》中得到了高度的融合。作品在明代中葉以后社會生活的基礎上,融入了作家的人生歷程和生命感受,塑造出張夢晉這一典型人物。就此而言,《補張靈崔瑩合傳》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黃周星以滿腹才情獨辟蹊徑,譜寫了一曲因情而死、為情而殉的情愛悲歌。作品中張夢晉、崔素瓊二人只有“半面之緣”,黃周星以此來寫張崔二人“初非有一詞半縷之成約,而慷慨從容”之義舉。惟其自然,方成至美。死則死矣,萬無復生之理;若張崔二人因情死、為情殉的愛情未曾游離于彼時彼地之社會,更未悖造化之常情常理。故而,“情”的力量在張夢晉、崔素瓊的悲劇中表現得既真實可信又豐沛感人。在另一個層面上,作品更出色地表現了作家的理想。法國浪漫主義女作家喬治·桑說:“我,總覺得必須按照我希望于人類的,按照我相信人類所應當的來描繪。”④小說開篇所述“張靈行乞”之事,既超乎常人情理,又契合人物性格,作家在這一富于戲劇性的場景中敘述張夢晉、唐六如諸人閑情逸致、怡然自得的文人雅趣,饒有情趣;篇末從唐六如的視角敘寫一天明月下,萬樹梅花開,情致纏綿的張夢晉、崔素瓊二人裊裊走來。“月光”、“梅花”作為中國文學中意蘊豐富的意象,在這篇小說中也具有明確的象征意義。張、崔二人高潔的操守志趣以及二人于塵世歷經“寒徹骨”,于幻境方得“撲鼻香”的愛情乃至于作家黃周星的理想都借助于這些意象得到了完美的寄托。概而言之,這篇小說既對現實生活作客觀真實的描繪,又有對美妙幻境的潛心營造,更有對理想人生的美好憧憬,共同促成其獨具的藝術感染力。
在《癡情三首·序》中,黃周星說自己“生平有二恨,一無知己,二無奇緣,今但愿得一文君足矣。”可見,他對理想愛情的熱烈追求。然而,縱觀黃周星一生,身處明清鼎革、山河易主的動蕩時代,“知己”飄零、“奇緣”難逢,可謂百年一恨。正基于此,作家產生了對愛情的獨特理解和對人格操守的追求,并將其盡數融匯于《補張靈崔瑩合傳》之中。作為對其價值的充分認同,這篇優(yōu)秀的文言小說在問世后不久即被改編為戲曲搬演于舞臺,閃耀著璀璨奪目的光華。
① (清)荻岸山人編次、李致中校點:《平山冷燕》,春風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② (明)李贄:《焚書·續(xù)焚書》,中華書局2009年版。
③ [俄]別林斯基:《別林斯基選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版。
④ [丹麥]勃蘭兌斯:《法國作家評傳》,國際文化出版社1951版。
作 者:胡正偉,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后,中央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講師。
編 輯:古衛(wèi)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