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麗[內蒙古科技大學, 內蒙古 包頭 014010]
論劉勰與金圣嘆“文心”的差異性
⊙張曉麗[內蒙古科技大學, 內蒙古 包頭 014010]
本文探討了劉勰、金圣嘆筆下“文心”一詞的差異性:“文心”之為文與為他之變;“文”之文體性與文學性之異;“才”之異分與相通之別。借此彰顯如“文心”這樣司空見慣詞匯語義的發(fā)展演變及其使用過程的相關性,闡明對文學理論常用詞具體語境意義明晰性限定的必要。
劉勰 金圣嘆 文心
“文心”,劉勰用它為自己的著作命名——《文心雕龍》。金圣嘆在小說評點時繼承劉勰“文心”說,于零碎的點評中對此詞匯使用了25次之多。但他通過對“文心”之“文”以及實現“文心”的主體之“才”進行了新的思考,展現出與劉勰“文心”說的不同。“文心”因劉勰、金圣嘆等人的使用,于今似已成學界熟語,常被拈來使用,以表作者本人或被研究者的為文用心①。本文通過對劉勰、金圣嘆“文心”不同處的探討,展現這個常用詞匯內涵的豐富性與其于具體文本語境中意義的具體指向。
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篇明言“文心”之謂:“言為文之用心。”②這里所說“為文之用心”,是指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用心”。此說劉勰是從陸機《文賦》中轉用過來的。《文賦》以談藝術構思為中心,較為全面地描述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過程,其正文前小序云:
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論作文之利害所由,它日殆可謂曲盡其妙。③
此序介紹了《文賦》所作之由,陸機在總結才士作文基礎上,以為已經獲得才士作文之“用心”,遂為文欲解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問題,從而展開全文有關創(chuàng)作過程的描述。就此而論,陸機也是在論述“為文之用心”,只不過《文賦》所論比較簡略,并未形成系統(tǒng),也沒能對此問題給出較好的回答。劉勰對此表示不滿,認為其體例“巧而碎亂”,故在此基礎上,他要做進一步的回答:“為文之用心可包含兩方面的意思:一是寫文章所欲達到之目的。此系從內容上解釋,如上唐大圓所言。二是文章寫作中的甘苦,這是從構思、技巧上說的。北大《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謂‘用心’是‘指構思、意圖、技巧’,則兼包上述兩方面。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謂指‘用心之所在,與心之如何用’,亦同。”④綜合《文心雕龍》全書各篇與現有各家之說,我們認同對“為文之用心”的這番解釋:用心所在之“意”,與心之如何用的構思、技巧兩個方面。
據此可知,劉勰為文的起點是為了文章寫作。“文心”也就是寫作人的“文心”,他主要解答的問題就是作者所持“文心”如何展現在文中,通過文之載體加以呈現。“文心”是沒有具體所指的,歸屬于不確定的作者,其具體內涵將由作者進行賦予。
然而評點是一種文學批評體式,大量評語鑲嵌于作品之中。“評點”是一個專有名詞,“評”與“點”是并列關系,“評”是評判之意,是通過對作品文本所寫之辭、之事、之人、之情等的評析,推求作者之志。“點”則指評本中出現的一些符號,包括點(單點、雙點、連點)、圈(單圈、雙圈、重圈、連圈)、擬刪符號(上下勾乙、直線勾勒)等三種形式。不論是“評”還是“點”都要依托所點批之文展開,評點對其所依托的文本具有一定的依附性。因評點這種批評樣式的特殊性,決定其所推求的文心具有一定明確的指向性:評點人點批不同的文本,推求不同文本作者之志。這樣評點的隱含讀者便是所評文本的作者與閱讀評點本的讀者,在金圣嘆這里讀者指有一定文學修養(yǎng)的子弟。金圣嘆批點的目的之一便是希望子弟通過對自家評點之書的閱讀,于胸中平添一些文法。
舊時《水滸傳》,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閑事。此本雖是點閱得粗略,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文法;不惟曉得《水滸傳》中有許多文法,他便將《國策》、《史記》等書,中間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來。舊時子弟讀《國策》《史記》等書,都只看了閑事,煞是好笑。⑤
因金圣嘆所評《水滸傳》的作者在金氏點評之時,已不在世,所以金圣嘆評點的讀者便只是評點本的讀者了。他評點的目的便也是教子弟通過閱讀自己的評點本學會欣賞,學會寫文。在評點時,他不斷地提醒讀者注意文辭章法。金圣嘆要展示給讀者的“文心”,是所評文本確定的作者的“文心”,是沾染有金圣嘆品性特點的“文心”。
劉勰的“文心”,由整部書來闡釋如何進行文章寫作,它的隱含讀者是要從事寫作的人,它是給作者預備的,他所論之“文心”的樣式需要每一個作者去賦予。金圣嘆之“文心”是評者通過作品所求得作者通過構思、選材、謀篇、布局所顯示于作品中的運筆苦心與經營巧心。這種文心的求得是評者與作者“文心”的契合。金圣嘆的“文心”由其評點的全部文字與所使用的符號來彰顯,它的隱含讀者是有一定文學修養(yǎng)的子弟。這樣的子弟要作文,更要學會如何讀書。因此,他的評點是對作者“文心”的鉤取,也是將自家之“文心”借作者之心呈現于讀者,最終還是為自家之“文心”尋找知音。這樣就將對“文心”的關注由劉勰的針對“寫作”而言,推及到“寫作與閱讀”;也將劉勰所論之不確定文心,轉化為作者與評者文心契合后的確定。就其大觀而言,劉勰與金圣嘆“文心”之論最本質的區(qū)別在于:劉勰所論之“文心”相關內容,側重于理論對創(chuàng)作者寫作的指導;金圣嘆對“文心”的鉤取,側重于評者與作者心靈相通的操作與對讀者閱讀、寫作的指導。
“文”的內涵,古今相異,具有廣義與狹義之分。秦漢以前,文史哲一體,渾然而不分;從建安到晉宋,詩文昌盛,宋文帝設立文學館,宋明帝設立總明觀,將“文”與儒、道、史、陰陽并列,合稱五部,這使文學有了獨立地位,但所納內容依然相當寬泛,包含文、筆等各種文體。到了明清,文學的內容已經與今天所論幾同。劉勰與金圣嘆所處時代不同,故在劉勰的筆下與金圣嘆的評點中,雖都強調“為文之用心”,但兩者所言之“文”卻已不具有相同的意涵。
劉勰沒有超越他所處的時代,其所取之“文”,乃是就其廣義而言,既包含有韻之文,又容納無韻之筆;既指而今所謂“純文學”的詩歌、散文、戲劇、小說等文體,又指一般論說性、應用性的“雜文學”。《文心雕龍》中,劉勰以作品所使用的語言形式為標準,將各種文體劃分為“文”、“筆”兩大類。設立專篇,并沿“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的思路,來揭示各種文體的概念、涵義,反映各種文體寫作的源流和演變,聯系歷代文章寫作的具體實踐,總結各種文體寫作的經驗教訓,從而深入揭示各種文體寫作的特點和規(guī)律。《文心雕龍》全書所涉文體,總計一百二十余種,幾乎窮盡了當時流行的一切文體。由此可見劉勰對分體研究的重視,他總論各文體相通的文之樞紐,又分言每一文體的各自所求。劉勰筆下“文心”中“文”的意涵便是:具體文體與各類文體之文的總和。
金圣嘆之“文心”中“文”在具體評點篇目中,乃是其所評點的具體文體,既有詩歌、散文、小說、戲曲等純文學品類,又含書、表序、論等雜文學的各體。由于他所要做的是求取文心,故而在對具體文體的批點中,文心之“文”更側重于指他所評點的各種文體之文的總和,即廣義之“文”。但在金圣嘆的每一種批點中“文心”又是有所針對的,針對他所評具體文本文字本身之文采,作者為文之才情、為文之運思、為文之門術,金圣嘆所求的就是具有普適性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與原則。也就是說在金圣嘆的文學觀念中,他認為:創(chuàng)作主體各自懷著不同的心胸,依靠出眾之奇才,借用為文的普泛之術,便可為天下奇文。故而在金圣嘆的批點中,他不重視對各種文體自身特點的關注。他重視的是“文”的這樣兩個方面:不同文體之文,其文心的相同處;一種文體中文心的如何顯現。
綜上可見,劉勰與金圣嘆所言“文心”之“文”雖均為文學之廣義,但卻有總體之文、各體之文共同關注,與側重文之總體之別。即劉勰在探討為文之用心時,重視探尋適用各種文體的普適性規(guī)律,亦重視為不同文體之用心。劉勰對各類文體的研究頗為深入,樹立了后世文體研究的風范,對后世的影響極其深遠。南宋陳
的《文則》、元代陳繹曾的《文說》、明代吳訥的《文章辨體》、徐師曾的《文體明辨》以及清代姚鼐的《古文辭類纂》等均承其余續(xù)。作品在論述文體之時,無不或多或少地祖述《文心雕龍》的文體論。就此便不難看出,《文心雕龍》文體論在我國文體研究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理論地位。金圣嘆在其評點中并非沒有具體的文體意識,但由于他所看重的不是各文體的個性,而是各文體作為文來說所能體現出來的“文”之共性,他著眼的是各種文體的審美共性。故而在評點中,金圣嘆沒有對所評的具體文體進行文體論的辨說與梳理,而是在文之共性的籠罩下,呈現其個體特點。就金圣嘆評點的整體來說,金圣嘆雖然也通過具體之評對所評各文體的本體特征做出了有價值的總結,但這些總結遠不及在其評點中呈現出的他對作品文學性、審美性之著意,這樣就由當時重視小說、戲曲等文體的載道功能之社會批評一面,轉向了對其進行審美批評的一面。這可說是金圣嘆文學評點之最大貢獻。簡言之,劉勰與金圣嘆對“文心”之“文”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劉勰重文要合于文體的“文體性”;金圣嘆重文要蘊于文本的“文學性”。
無論是劉勰還是金圣嘆在談“文心”時,都注意到了“才”在其間發(fā)揮的巨大作用。沒有才,為文之用心就不能很好地實現。劉勰注意到了創(chuàng)作主體之才對文表達的影響,所以列專篇《才略》論才。與劉勰相比,金圣嘆尤為重視寫作主體的才情,他遴選了包括文、史、詩歌、小說、戲曲等文學樣式的《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和《西廂記》合稱為才子書。當然,就文學體裁而言,“史”、“子”與“詩歌”、“小說”“戲劇”不是一個文學層面上的概念,就“六才子”而言,無論是莊子、屈原、司馬遷、杜甫,還是施耐庵和王實甫,他們的人生際遇、創(chuàng)作動機、作品的題材、體裁以及語言風格等都大不相同,但他卻將它們囊括在一起冠名“才子書”。這是因為它們通過作者之才在“文心”的表達方面具有了相通之處。
劉勰與金圣嘆對主體之才的論述有許多相通之處,比如所言才與學的關系,才受天性的影響等。但兩者對才之所論卻也存在著較大的差別,那就是劉勰重在論才之八斗,各爭風流;金圣嘆重在論才之書奇,內有通處。也就是說,劉勰在論才時,注重對作家不同之才的論說,盡顯才之各有千秋。他在不同篇章中都談及到了這一點:如《神思》篇“人之稟才,遲速異分”;《附會》篇“才分不同,思緒各異”。他更在《才略》篇中,對九代作家之“才”進行綜述,令各家之才在其筆下各競風流。劉勰看到了各家之才的不同,即使是一家之文才對不同文體而言,其展示的程度亦有差別。如其所言“才性異區(qū),文體繁詭”,因才性不同,所選文體也有很大不同。又如他在《才略》篇中所論的王粲,劉勰給予了他最高的評價:“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然而像王粲這樣,文多兼善者并不多見,大部分作者則是“偏美”者,也就是擅長某一種或幾種文體,如“琳 以符檄擅聲;徐干以賦論標美,劉楨情高以會采,應 學優(yōu)以得文;路粹、楊修,頗懷筆記之工;丁儀、邯鄲,亦含論述之美,有足算焉。”⑥這種認識,符合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際。
金圣嘆認同才有異分之論,他說:“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馬遷有馬遷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⑦但金圣嘆并沒有停留于此,他將對才的思考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在才之各異的基礎上,通過對所讀書之優(yōu)秀者的觀照,探求其間之相通處:“夫以莊生之文雜之《史記》,不似《史記》,以《史記》之文雜之莊生,不似莊生者,莊生意思欲言圣人之道,《史記》擄其怨憤而已。其志不同,不相為謀,有固然者,毋足怪也。若復置其中之所論,而直取其文心,則惟莊生能作《史記》,惟子長能作《莊子》。”⑧金圣嘆正是看到了“才”對“文心”展現的相通處,于是大膽地把各不相同的六人放在一起,合稱“才子”,其作名之“才子書”。才子逞才最大的相通處便是為了呈現“文心”而對“奇”的出奇書寫與對“法”的自覺運用。金圣嘆在批點《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時曾明確地說:“臨文無法,便成狗嗥。”⑨所以在金圣嘆看來,不管是怎樣的才子,不管要展現怎樣的文心,都要借助一定的為文之法,都會有精嚴之法蘊于胸中。文法精嚴當是才子所共有之器。因此他在點評之時,注重對才子書文法的發(fā)掘。
金圣嘆如此論才,就補充了劉勰關于“才”之所論,補充了作家何以盡才之論。才之得盡,不僅需要學之輔佐,需要選擇一定的文體,需要身逢其時,更重要的還是在情之所動之際,內心有一套為文精嚴之法,對法的靈活運用。也就是說,不論是劉勰,還是金圣嘆都注意到了主體之才對“文心”實現的重要性,但主體之才要怎樣才能在作品中呈現出“為文之用心”呢?這個具有實踐性的問題是由金圣嘆來回答的:對文法的具體運用。綜而觀之,對于“文心”如何展現問題,是劉勰在理論上提出,并做出了以學為輔,要依托一定的文體,要得其時的具有指導性的探討;金圣嘆在此基礎上,以評點實踐回答了才之發(fā)抒對文心實現的途徑。
通過比較劉勰與金圣嘆所使用“文心”的不同,可以看出文學理論中常用詞匯在時代、情景演變過程中語義的變化及其相關性。將文學理論中人們常用的詞匯挑選出來進行討論研究,可以對這些詞義有新的認知并且有某種意義的厘清意義。這樣可以幫助讀者在認識司空見慣的詞匯時,看到其意義的復雜轉變;同時在詞匯語義創(chuàng)新、過時、延伸、重復、轉移的過程中,使用時就有必要對其語義的明晰性進行限定。
① 對“文心”如此使用的論著譬如:李誠著《楚辭文心管窺:龍鳳文化研究之一》,文津出版社1995年版;張惠民、張進著《士氣文心:蘇軾文化人格與文藝思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萬奇著《文心之道:漢語寫作論說》,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②⑥ (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725頁,第700頁。
③④ (西晉)陸機著、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第3頁。
⑤⑦⑧ 曹方人、周錫山標點:《金圣嘆全集》(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頁,第4頁,第11頁。
⑨ 曹方人、周錫山標點:《金圣嘆全集》(三),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6頁。
本文為內蒙古科技大學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09NC094
作 者:張曉麗,文學博士,內蒙古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學理論。
編 輯:古衛(wèi)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