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無限之旅——論《覺醒》中埃德娜對自由的追尋

⊙陳 寧［鹽城工學院人文學院， 江蘇 鹽城 224003］

作 者：陳 寧，鹽城工學院人文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凱特·肖邦是美國19世紀末的一位重要的女作家。肖邦的生活經(jīng)歷豐富，見聞廣博，她精通法語，對莫泊桑的作品尤其熟悉和欣賞。和同時代的其他女作家專注于描摹浪漫愛情不同，肖邦在自己的作品中，常常用委婉隱晦的方式來刻畫和表現(xiàn)女性對自由的追尋，以及其中的痛苦、彷徨、竊喜和失望。1899年，肖邦在《覺醒》中展現(xiàn)給世人一個驚世駭俗的妻子和母親——埃德娜，塑造了一個走在時代前端，大膽追求自由的女性形象。

小說中的埃德娜是富有商人龐德里埃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和其他富有階層的妻子們一樣，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一次度假之后，埃德娜逐漸看清了自己內(nèi)心的真正渴求——作為宇宙間一個獨立的個體的自由和尊嚴。埃德娜追求自由的舉動，大膽恣意，成為肖邦時代的道德家們口誅筆伐的對象。她的創(chuàng)造者，凱特·肖邦，連同《覺醒》一起，在美國文壇上沉寂下去。

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女權(quán)主義活動家們對《覺醒》進行了再解讀。到了20世紀80和90年代，《覺醒》的價值得到進一步的肯定。西方評論家們從女權(quán)主義、女性主義、精神分析、解構(gòu)主義、新歷史主義的角度對小說進行了解讀。近年來，人們也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解讀《覺醒》。而這篇文章，將返回肖邦和小說本身，從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理論出發(fā)，分析和探討埃德娜在追求個人自由的過程中與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互動，揭示埃德娜最終選擇游向深海的必然性。

一、資本社會對埃德娜追尋自由的促動

作為社會富有階層的一員，埃德娜擁有覺察自己所處的“不自由”的境地的有利條件，也擁有追求自由的有利條件。首先，埃德娜的出身和婚姻使她免于繁重的體力勞動，從而擁有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來遐想和思索。少年的她漫步在綠野中，自然的無邊無垠，令她第一次體會到抽象的無限，在她心中埋下了絕對自由的種子，而此刻她的女傭們卻只能在她的房間里洗刷地板。當成為富商妻子的埃德娜閱讀愛默生時，約見友人交流想法時，作畫時，她便將孩子托付給保姆，將煮飯清潔等家務(wù)都交給女傭。正是在休閑度假中，埃德娜進入了一個法裔社交圈，圈子中開放的氛圍誘使埃德娜釋放出內(nèi)心壓抑多年的對自由的渴望。其次，埃德娜所擁有的經(jīng)濟條件，能夠支持她脫離婚姻、尋求個人理想的短暫實現(xiàn)。和其他中產(chǎn)階級的妻子們不同，埃德娜還擁有母親留給她的遺產(chǎn)。因此當埃德娜對自由的渴求越來越迫切時，她可以毫無顧慮地搬離丈夫的豪宅，建立自己的小天地。母親的遺產(chǎn)幫助埃德娜短暫地擺脫了龐德里埃先生所有物的身份，成為自己精神、情感和身體的主宰。再次，埃德娜的經(jīng)濟優(yōu)勢也為她創(chuàng)造機遇，結(jié)識了那些促使她走向自由之路的人們。也是在消遣中，埃德娜聽到了雷茲小姐激情澎湃、敲打靈魂的演奏。而在另一次中產(chǎn)階級的度假消遣中，埃德娜遇見了非常重要的人——羅伯特。羅伯特對待埃德娜熱情而謹慎，友善而尊重。埃德娜也對他另眼相看，并在接觸中相信他和自己情志相投。羅伯特在埃德娜追求自由的道路上逐漸成為一個美好的憧憬，促動著埃德娜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二、資本社會對埃德娜追求自由的姑息

在資本社會中，只要埃德娜遵循通行的社會法則，扮演好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放棄部分的自主權(quán)，社會便能容許埃德娜享受有限的自由。她可以在她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中，安然地讀她的愛默生，欣賞雷茲小姐觸動靈魂的演奏，為了追求自我實現(xiàn)而埋頭作畫，甚至容許她在追求自由自主時對丈夫有小小的違逆和反抗。龐德里埃先生自認為事業(yè)成功，家庭美滿。當他某天忽然發(fā)現(xiàn)妻子有所不同時，他只是把那看成是偶爾的脾氣乖張，生活太過安逸無聊而導致的過剩精力的發(fā)泄。他對此的應(yīng)對方式一如往常——大方地購置鮮花禮物給埃德娜，慷慨到了引來了別家太太們的羨慕和嫉妒的程度。他以為事業(yè)成功，在金錢上慷慨付出，就是對家庭和妻子該盡的全部義務(wù)。對于埃德娜的變化，這位丈夫既沒有興趣，也自認為沒有義務(wù)去深究。當埃德娜離開龐德里埃的華麗屋宅，宣布將開始獨立生活時，龐德里埃先生首先想到的是去咨詢家庭醫(yī)生。在他心中，這位男性長者應(yīng)該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妻子。當?shù)玫健安贿^問，不追究”的建議之后，龐德里埃先生就安心地照做了。這種漠然的態(tài)度，也正是整個社會對于埃德娜的需求和渴望所持的態(tài)度。也正是由于社會和家庭對于埃德娜的漠然不顧，埃德娜對于自由的追尋，開始之時和進展之中，都異常順遂。

三、資本社會對埃德娜追求自由的遏制

當埃德娜真的到達了“別的女性沒有到達過的”地方，并企圖超越社會經(jīng)濟和道德體制的限制，追求絕對自由的時候，社會便不再能夠容忍她的作為。社會經(jīng)濟體制，道德體制，和體制中埃德娜的朋友，甚至是情投意合的愛人，都無法再站在她的一邊。埃德娜希望從資本社會的交換法則中逃脫，不再被迫參與交換。獨立之后，她依靠母親的遺產(chǎn)，賭馬贏來的錢，以及賣畫的錢維持生活。她作畫是為了實現(xiàn)自我，有興致時便畫，感覺不對時，并不著急動筆，畫作的水平和數(shù)量因此并不穩(wěn)定，作畫也就不可能成為可靠的經(jīng)濟來源。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埃德娜對于金錢也并不采取錙銖必較、精打細算的心態(tài)，對于她認為值得的那些事物，即使并不必需，她也仍然愿意用金錢去換取。埃德娜在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體制里，在金錢面前，完全是超脫的狀態(tài)，她因此而獲得了物質(zhì)上的自由。只是資本社會對這樣一個無物可換，不產(chǎn)生任何物質(zhì)價值的個體，并不會容留太久。當埃德娜用完了母親的遺產(chǎn)和賭馬贏來的錢，她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chǔ)將會在哪里，肖邦并沒有給出答案，小說中的埃德娜似乎也并不關(guān)心。仿佛為了追求那絕對的、無限的自由，埃德娜決定徹底擺脫物質(zhì)的羈絆，并將自己的生存問題置之度外。

同樣的，社會道德體制并不會容忍埃德娜離棄家庭，追求自由。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羅伯特發(fā)現(xiàn)埃德娜向他展示的熱情是出自內(nèi)心之后，因為害怕社會道德體制的譴責和制裁，逃遁到遙遠的墨西哥。后來備受煎熬的羅伯特忍不住又從墨西哥來到埃德娜的“鴿子屋”，他向埃德娜表達的希望是：“合法”地擁有她。所謂“合法”地擁有埃德娜，就是得到社會道德承認，像龐德里埃先生擁有妻子埃德娜那樣擁有埃德娜。這一次，同樣，沒有等到埃德娜對他做出確定的回應(yīng)，羅伯特又逃開了，因為，“他愛她”。因為“他愛她”，羅伯特認為應(yīng)該保護埃德娜，使她免受他自己不敢也不能違逆的道德體制的傷害。社會道德體制控制下的羅伯特，再次拋下了埃德娜。

同樣身處這個道德體制中的阿黛拉，埃德娜的朋友，也委婉地勸告埃德娜：“想想孩子。”這提醒了埃德娜，雖然她自己可以罔顧社會的道德評判，大膽地追求自由，她身后的兩個孩子卻還沒有抵御社會道德體制的力量。埃德娜和阿黛拉們不一樣，她并不把孩子當做完美的“天使”來崇拜。她能夠看到孩子的真實存在，不美化他們，不把孩子看做是玩偶或是概念。她愛的，是活生生的具體的個人。也正因為如此，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會傷害到兩個幼小的個體時，她陷入了煩惱。為了身體和意志的自由，脫離資本社會的經(jīng)濟體系，失去經(jīng)濟來源，是值得的；為了身體和意志的自由，成為人們眼中的不道德的女性，也是值得的；為了身體和意志的自由，拋棄丈夫和婚姻，埃德娜沒有不舍和歉疚；為了情感的自由，擺脫對羅伯特這樣的男人的幻想，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置之腦后，也是必然的。可是，為了追求自由，踐踏另外兩條生命，埃德娜做不到。就此停住自己追尋的腳步，退回原地，埃德娜也做不到。巧合的是，在剛剛與阿黛拉交上朋友的時候，埃德娜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為了孩子，我甚至可以放棄生命（life），但是，不是自我（self）。于是，為了逃脫這有限的自由，無盡的束縛，埃德娜游向了沒有界限也沒有束縛的大海，放棄了身后的世界。

從倚賴到棄絕，埃德娜對自由的覺醒和追求發(fā)端于資本社會為她創(chuàng)造的種種條件，也最終結(jié)束于資本社會對她追求自由的重重限制中。肖邦在小說《覺醒》中，用埃德娜的經(jīng)歷，表達出了她對于在現(xiàn)實社會中實現(xiàn)絕對自由的可能性的深深思索和清醒認識。

[1]Bloom,Harold,ed.Kate Chopin.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1987.

[2]Boren,Lynda S.,and Sara deSaussure Davis,eds.Kate Chopin Reconsidered:beyond the Bayou.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P,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