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申[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 廣東 珠海 519085]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張光生根據著名陜北民歌編創的民歌劇《三十里鋪》產生了極大反響。最近,由滕文驥執導、寇振海等主演,已于去年9月殺青的電視劇《三十里鋪》,又將與觀眾見面?!度镤仭分v述了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其中的女主角“四妹子”王鳳英,是中國民歌經典中唯一跨世紀的原型人物。
民歌一曲成佳謠,愛也千年,夢也千年??稍谀恰靶盘煊巍眱灻赖男傻谋澈螅瑓s有著人們意想不到的周折與辛酸。
《三十里鋪》一聲“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明明白白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地點,更唱出了陜北人的自豪和心氣。“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綏德是個出英俊男兒的地方。三十里鋪位于綏德城東,因距縣城三十里而得名。它依山面路,東顧黃河,是由陜北到晉西,也是延安和榆林之間的交通要沖。
“四妹子”本名王鳳英,原籍山西柳林。1939年,日本鬼子占領山西。鳳英父母帶著幾個孩子逃難來到三十里鋪,扛活為生。鳳英心靈手巧,紡線、織布、針線活樣樣精通。鄰居后生郝增喜比鳳英大三歲,常幫著人地兩生的鳳英家干些活。盡管鳳英和增喜沒有牽過手,拉過話,但你有情,我有意,相互都在心底里。正是“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你是我的知心人”?!昂土恕本褪翘幧狭?、好上了的意思。
“三十里鋪遇大路,戲樓子拆了修馬路”,這兩句寫實性敘述為下面情節的轉換做了一個鋪墊。“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咱們二人沒盛夠”,“沒盛夠”是說沒來得及好好相處。如花年紀,愛情剛剛萌芽,還沒有來得及伸枝展葉。
三、四兩段在細節上多了一些虛構和加工的痕跡。當然,這樣的處理也是以歷史真實為依托的。在那個如火如荼的年代,共產黨領導打鬼子,鬧翻身,邊區涌現過多少“母親叫兒打東洋,妻子送郎上戰場”的動人事跡?!跋戳藗€手來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線”應該是無數送別情景的真實寫照。當時更有一些烈妹妹,鐵了個心跟著哥哥去,直把個“男戰斗來女宣傳,革命勝利咱再把婚完”演繹得瀟瀟灑灑、轟轟烈烈。三哥哥“叫一聲鳳英你不要哭……心里不要害急”的勸慰,其實也是出于創作者的想象,卻又在情理之中。“不要害急”就是不要著急、不要煩惱。
結尾一段“三哥哥當兵坡坡里下,四妹子鹼畔上灰不塌塌;有心拉上兩句知心話,又怕人家笑話”。悲音陡起,情意纏綿。敘述也又回到了“三哥哥”和“四妹子”當年的真實。
真實的《三十里鋪》,其實是一個并不浪漫的故事。
鳳英家遷到三十里鋪后,有的鄉親看到她和增喜有情有義,人也般配,就主動去牽線做媒,但郝家嫌鳳英家窮口多,回絕了。為讓兩個年輕人死心,增喜的父母很快為他物色了對象,不久,郝增喜與另一位女子成了婚。這就是另一個流傳較廣版本中的“人人說咱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閃在了半路口”。后來,八路軍征兵,增喜參軍離家了①。臨行之際,鳳英站在自家的土坡上,望著遠去的心上人,淚水長流。“灰不塌塌”即灰頭土臉,沒精神。既依依不舍,又傷心失落,欲說還休,主要原因還是“你把妹妹閃在了半路口”。
斯人斯事,此情此景,深深觸動了當時也在場的一位農民歌手——《三十里鋪》的原創常永昌。常永昌愛唱民歌鬧秧歌,是當地有名的傘頭子②。“四妹子”的坎坷和悲傷,令常永昌唏噓不已,心潮涌動。
靈光閃過,一曲“提起個家來家有名”由此誕生。
七十余年來,《三十里鋪》在全國廣為傳唱,歌中的愛情故事更是感動過無數人。1956年,著名音樂家王方亮將《三十里鋪》改編成無伴奏合唱,親自指揮陜北民歌合唱團在京公演,引起了轟動。1996年,我國發射的人造衛星就載有《三十里鋪》這首歌。2004年11月在北京海淀劇院舉辦“原聲黃河”西部十大歌王歌后演唱會,演唱《三十里鋪》時,年近八十的王鳳英作為嘉賓出現在臺上,全場掌聲雷動,一片沸騰。
然而,這首歌在晉陜一帶的流傳卻曾給當事人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尷尬和痛苦。當時的陜北,講究的畢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開的自由戀愛并不被認可。更主要還在于民間流傳的版本與我們所熟知的主流版本有很大不同。
陜北歷來有唱“酸曲”的風習,三十里鋪開著大客棧,過往的客商、腳夫絡繹不絕,民間版的《三十里鋪》被趕牲靈的人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唱一路編,越續越長,越編越“葷”,一兩年間,歌詞就被擴充到四十多段,其中不少是粗俗的性愛細節描述。這種情況讓兩家人,連帶整個三十里鋪村都覺蒙羞,自然更不會見容于主流正統。后來,無奈的鳳英被父母做主嫁到了偏僻的郝家洼。這就是有的版本所唱的“三十里鋪莊子大,把鳳英問在郝家洼;有心不去郝家洼,三哥哥已經不在家”。
此后的半個世紀中,不僅當事人絕口不提那段傷心往事,不與外界來往,就是在三十里鋪和郝家洼村,善良的莊戶人們也不提、更不唱這首歌。這一切外界無法理解,因為他們知道的只是那幾經改編的五段歌詞和一個美麗的傳說。
直到上世紀90年代,改革開放,春風化雨,健在的“四妹子”才慢慢打開了緊閉的心扉。1995年9月,《陜西日報》記者葛新德在采訪她后,專門給當時的綏德縣委書記羅金祥寫了一封信,呼吁“歷史遺留下的遺憾,應在我們這一代結束”。不久,羅金祥專程看望了王鳳英。1996年4月,王鳳英還被增選為縣政協委員。
其實,隨著時代的發展和文化寬容度的增加,即使對于民間的“酸曲”、“葷段子”,人們也會有新的認知和容納。老百姓過的是實實在在的日子,飲食男女,油鹽柴米。在經年累月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之后,他們需要放松、乃至發泄。陜北民歌唱“六月的日頭臘月的風,老天爺留下個人愛人”,“世上的男人愛女人,世上的女人就想男人”;連《孟子》也承認“食色,性也”?!叭藧廴恕背鲋T天性,本是天賦人權,自然法則??梢姡行八帷焙汀叭潯辈灰姷镁褪遣唤】担灰姷镁鸵姴坏萌耍欢切┮槐菊浀囊膊灰姷镁湍転榇蟊娬J可和歡迎。
歷史的一頁畢竟翻了過去。如今的陜北,星星已不是那顆星星,月亮也不是那個月亮。愛也好,恨也罷,都已消融在歲月的風塵之中。最終積淀下來,并將長久流傳下去的,還是那個“四妹子”和“三哥哥”美好的故事,還是那曲動人的“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
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你是我的知心人。
三十里鋪遇大路,戲樓子拆了修馬路;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咱們二人沒盛夠。
洗了個手來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線;
任務落在那定邊縣,三年兩年難得見面。
叫一聲鳳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來哩;
有什么話兒你對我說,心里面不要害急。
三哥哥當兵坡坡里下,四妹子鹼畔上灰不塌塌;
有心拉上兩句知心話,又怕人家笑話。
① 郝增喜參軍后,被分配到延安警備司令部警備三旅(駐寧夏定邊縣)。解放后曾在新疆棉麻公司工作。后因病回家休養未歸,在三十里鋪務農。1997年病故。
② 傘頭子:民間鬧秧歌的領隊、主角。常永昌一直在三十里鋪村務農,1990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