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蔣錦璐小說的女性欲望敘事

⊙梁慧艷［梧州學院中文系， 廣西 梧州 543002］

欲望是文學永恒的話題，對于如何認識、表現欲望一直是人類思索和探求的問題。何為欲望？是指想要得到某種東西或想達到某種目的的要求，它是一種本體的存在。而在中國古代，對于欲望的訴求被看做是違背主流價值體系的行為，發展到后期，更有“存天理、滅人欲”的禮教信條。從這個角度來看，人們對于與生俱來的欲望與滋長欲望的現實，往往持的是恐懼、逃避與排斥的態度。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對欲望的認識已經發生了變化，不再“談欲色變”，而是直面欲望。這種轉變也體現在文學上，許多作家在作品中大膽地將欲望剖示展現，這無疑是文學在當代語境下順其自然的發展。廣西“70后”女性小說家蔣錦璐作為一位關注女性欲望的作家，她的小說抒寫了女性真切的生存感受和生命體驗。她筆下的女性欲望主要可以分為兩類：在生存的困境中滋生的物欲、在婚姻的圍城中滋長的情欲。

一、在生存的困境中滋生的物欲錦璐在《一個男人的尾巴》里刻畫了一個不甘于在困境中生活的女性藍冬霞。她出身低微，在現實生活中的自卑、失落激發她產生要逃離這逼仄的生存環境的念頭，她要追求高層次的物質享受，“她的理想、她的生活，全部都寄托在金錢帶來的物質享受上。她的全部心思和注意力，也都放在如何多快好省地賺錢”。但她沒有真才實學，她明白只有和男性周旋，“搞掂”他們，才有可能出人頭地。于是她為了取悅男性去做隆胸手術，對男性放電發騷，投懷送抱。按世俗觀念來看藍冬霞是個恬不知恥的女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是借著男性來實現自己理想的生活與自我追求。

《雙人床》中的陸小冰，是一個只身從小城來北京打拼的女孩。她出身文藝家庭，在北京追求藝術，但她生活圈子狹小，加上秉性清高孤僻，竟面臨著連溫飽都解決不了的生存危機。她認識了同樣從家鄉來北京工作的汪晨，輕易地被有著穩定經濟收入的汪晨俘獲芳心。陸小冰由于物質需求選擇了汪晨，卻遭遇性需求的錯位。汪晨在性愛上求索無度、直奔主題，而陸小冰崇尚溫情高雅，對性愛有著浪漫追求，她自然會對汪晨動物性的行為產生厭惡和抗拒的心理。陸小冰雖不滿汪晨有太多世俗男人的肉欲和庸俗的平民家庭的出身，也想去追求理想中的愛情，卻無法離開在應付現實生活方面游刃有余的汪晨。她明白，自己居無定所，不名一文，感情的寄托畢竟不能替代生活中實實在在的依靠，對生活的失望被物質的滿足解除了武裝，她最終還是選擇與汪晨結婚。雖然陸小冰有著依附男性的心理，然而正如小說中所說，她要憑借男性這塊跳板，踩著他進入生活的某種狀態，然后開始更高質量的人生追求。而她在新婚前夕拒絕汪晨的性要求，為自己保留最后一點個人空間的做法，多少讓我們看到了女性對自我的堅守與面對現實的無奈。陸小冰與藍冬霞都達成了自我愿望實現的途徑，她們借助了男性的力量獲得了想要的生活。誠然，她們在交易中是主動的，她們終歸走了一條利用男性的老路，這是女性的無奈也是社會的可悲，但在男權社會中想要活出自我的女人又有多少選擇呢？而與在傳統男性視角下描寫的依附男性的女性相比，錦璐筆下的女性雖有時對男性是赤裸裸地利用和依附，但卻不是完全溫順被動、癡迷于男子允諾的愛情，她們洞悉自己的現實處境，理性地為生存的目標而奮斗。錦璐在小說里塑造了利用男性完成自我實現的離經叛道的女性，這是對男性把女性塑造成被動欲望客體的反動，也是對長期以來沉積下來的視女性為男性附庸品的男權意識的反抗。

二、在婚姻的圍城中滋長的情欲《雙人床》里的蘇婕是在婚姻中受壓抑的女子。蘇婕自小在博城煤礦大院長大，與汪晨青梅竹馬，汪晨對她一往情深。但蘇婕覺得汪晨沒有安身立命的真本事，不是自己要的那類人。因此，當上海老板孫瑋晶向她敞開了她夢想的上海生活時，她馬上對他投懷送抱。蘇婕嫁給了孫瑋晶之后，享受到了夫貴妻榮的滋味，正當她滿懷激情地投入飾演受丈夫百般寵愛的闊奶奶的角色時，卻發現丈夫在夫妻生活方面毫無激情。她孤獨、寂寞、哀怨，自覺地在丈夫面前封閉了自己的情欲，但越壓抑就越強烈，蘇婕與汪晨的相遇點燃了她壓抑已久的情欲之火，倫理道德秩序已被她拋諸腦后，她與汪晨來了一場激烈的性愛，干涸的生命再次舒展鮮活，她認為這是孫瑋晶欠她的，丈夫對她在情愛上的冷落是她身體出軌的根本原因。

蔣錦璐的《城市困獸》講述了已婚女子阿紋在婚姻的圍城里左沖右突的故事。阿紋和丈夫郎才女貌，為愛結婚，按理說，婚后應是幸福和諧的一對。但無奈，丈夫忙于生意無暇顧及阿紋的精神需求，而阿紋對婚后情愛氛圍的刻意營造（她為了保持愛情的長久與新鮮感讓丈夫搬出去住，并規定只在周末相聚）與好強的性格更令兩人的婚姻危機逐漸升級，于是兩人分居。阿紋當然無法忍受那種有愛無性的婚姻，在極度壓抑之下，她開始尋求宣泄情欲的突破口。她發展婚外情，投向他人的懷抱，但發現一時的肉欲之歡只是暫時的對性的放縱和滿足。于是她轉而在網上尋找感情的寄托，“陶醉于精神的愉悅和心靈的飛翔，自覺鄙視、摒棄著肉欲的需求”，而這無性無愛的虛幻感情除了得到片刻的心理慰藉，卻終究沒能根除她的痛苦。愛情婚姻到底何去何從，阿紋仍然處于茫然的狀態。阿紋無性之愛的婚姻，無愛之性的婚外情，無性無愛的網戀，都不是心靈、思想和肉體合一的理想愛情，這只能讓她身心俱傷，像一頭城市困獸在情欲的牢籠里左沖右突而無法逃離。

《一個男人的尾巴》里的趙小蝶的婚姻讓我們備感沉重。趙小蝶來自一個殘缺的家庭，從小父母離異，母親病逝后寄住在姑媽家，多年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為了逃避孤苦無助的生活困境，她憑著受過的良好的藝術修養所熏陶出來的高雅脫俗的氣質，嫁給了腰纏萬貫的農民企業家秦文道。但畢竟兩人的出身和教養都相距甚遠，他們在婚姻這所圍城中開始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斗爭。自卑的秦文道利用性愛的快感來報復趙小蝶，他要讓她知道她的快樂是拜他所賜，而趙小蝶也逐漸放棄了自己的清高自尊，開始放縱自己的身體和意識，有時甚至是屈膝哀求他的賜予，無疑，這種情欲的滿足是畸形的，也一度成為他們的相處模式。趙小蝶婆婆的死（趙小蝶對婆婆的死負有主要責任）將他們的婚姻推到了懸崖的邊緣，他們徹底分居了，自然也沒了夫妻生活。趙小蝶不愿在一潭死水中麻木生存，她不顧一切地與匡一川發展地下情，開始尋找生命應有的激情，但匡一川很快被秦文道趕走。她在孤寂失落之時，與大學同學艾秦發生關系，并將此事告知秦文道以在精神上打壓他。但秦文道始終不愿與她離婚，之所以如此，是要讓她嘗盡孤獨痛苦的滋味，是要讓她明白你的幸福最終還是掌握在我的手里。最后趙小蝶對他實施了可怕的報復——打掉了腹中的孩子對她來說無疑是壓抑已久的痛苦的宣泄。

不管是蘇婕不顧一切的情愛欲望，還是趙小蝶的畸態報復，或是阿紋情場上的左沖右突，蔣錦璐都直面壓抑狀態下的女性欲望，透視了這種被抹殺、被忽略、被排斥的女性生命欲望，打破了女性壓抑情欲的言說禁忌，喚醒我們對這些女性的理解，希望人們不再表面化地從道德角度責備辱罵她們。何況所謂的“道德”，實質就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的一種思想禁錮行為。正因為蘇婕、趙小蝶、阿紋在常態的婚姻秩序中尋求不到正常情欲的宣泄途徑，才會衍發出畸態的行為。這樣的女性未必在邊緣，未必在少數，只是一直處于欲望壓抑和言說壓抑這雙重的壓抑中。值得注意的是，錦璐小說的故事結局卻并非完美，這些女性或惘然、或沉淪，情歸何處尚無法得知。從這里可以看出，錦璐的態度也是非常復雜，她并非提倡這種情欲的釋放，而是試圖讓我們理解她們的情欲在與現實激烈沖突后產生的生存痛楚。

三、解構傳統異性愛中的女性角色定位——女性生命欲望的主動言說錦璐善于在愛情角斗中反映男女關系，擅長在異性愛中表現女性豐富復雜的欲望世界。異性愛是作家表現兩性關系一個重要的題材，但傳統的異性愛故事幾乎都表現出不平等的有差異的父權制二元項對立思維的文化思想，這同時也構成了人類異性愛關系的不平等思想基礎，即男性是女性人生境遇的全部，而女人是男人生命的點綴。在異性愛中女性的角色表現往往是對男性惟命是從、溫柔恭順、俯首稱臣，她們為尋找愛而來、被愛所困、為愛尋死覓活。她們從不敢表露自己的欲望，而只能將它深深地埋藏在緘默之中。而女性一旦不能成為男性希冀中的角色，那她們就只剩下深深的自責和徒勞的等待。如果說性別二元對立差異是男權統治的一個政治性謀略的話，那么傳統異性愛關系中的女性角色品質就是這個大謀略文化的結果。

錦璐的《雙人床》《一個男人的尾巴》中的男性都在異性愛中掌握主動，對女性發出具有權威性的指令，無論在情感上還是性愛上都享有支配權。孫瑋晶從選擇蘇婕為妻開始就一直算計著她——她清純所以不會背叛自己，而幫她爭取名利更多是維持自己的面子；秦文道在性愛上折磨趙小蝶、趕走匡一川，堅持不與主動提出離婚的趙小蝶離婚，也是為了確立男性在異性愛中的主導地位，即使他不愛趙小蝶也不允許她出軌；《城市困獸》雖然描寫丈夫的筆墨非常少，但我們可以從阿紋不滿足于沉寂單調的婚姻生活中看出，她的丈夫仍然是希望阿紋成為傳統婚姻生活中的“賢妻良母”。但是錦璐解構了傳統異性愛關系中的角色屬定，顛覆了傳統異性愛關系中的女性形象，她們不再以逆來順受、柔弱似水的恭從姿勢認命，不再受另一性的擺布與指定，她們奮斗、掙扎、嘶喊、歇斯底里，極盡所能地宣泄與滿足自己的生命欲望，雖然在異性愛關系中有重蹈覆轍的趨向，但她們仍然渴望在精神上保持獨立自由。因此，《一個男人的尾巴》出現了這樣的結局：身心俱傷的趙小蝶與秦文道成功離婚。敘事者讓趙小蝶抽離了傳統異性愛關系中的女主角的位置，重拾自我，這帶有對傳統意義上的異性愛關系的解構意味。

埃萊娜·西蘇曾說：“幾乎一切關于性的東西還有待于婦女來寫：關于她們的性特征，即它無盡的和變動著的錯綜復雜性，關于她們的性愛，她們的身體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區域的突然騷動。不是關于命運，而是關于某種內驅力的奇遇，關于旅行、跨越、跋涉，關于突然的和逐漸的覺醒，關于對一個曾經是畏怯的既而將是率直坦白的領域的發現。婦女的身體帶有一千零一個通向激情的門檻，一旦她粉碎枷鎖，擺脫監視而讓它明確表達出四通八達貫穿全身的豐富含義時，就將讓陳舊的，一成不變的母語以多種語言發出回響?！卞\璐在小說中通過解構傳統異性愛中的女性角色定位，大膽訴說女性飽含淚與痛的豐富復雜的欲望世界，讓女性逐漸發出了自己的聲音，表現出了女性的“在場”。但我們也要看到，當下女性欲望的釋放、滿足并不是一曲自由的獨舞，它的每一小步都與整個社會承襲而來的文明秩序糾結著，女性的反抗仍是步履維艱。

[1]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載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190．

[2]莊園．被欲望追逼的“城市困獸”——評青年女作家錦璐的小說作品[J]．南方文壇，2005，（6）：67～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