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南[北京大學哲學系, 北京 100871]
長篇小說《魔戒之王》①(The Lord of the Rings,1954—1955)是英國奇幻文學巨擘約翰·羅納德·魯埃爾·托爾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1892—1973)的代表作,也是20世紀最為暢銷的英文小說之一。2003年,英國廣播公司(BBC)舉辦了一次名為“大閱讀”(The Big Read)的大型圖書評選活動,《魔戒之王》在“200部最受讀者喜愛的英國小說”中獨占鰲頭。
具有非凡魔力的寶物“魔戒之王”是《魔戒之王》中的核心道具,它所承載的小說主旨是一個古老的命題——貪欲使人墮落。這樣的主題與托爾金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在“一戰”的戰場上,他失去了幾位親密的朋友,他本人也因患上“戰壕熱”而險些喪生;三十年之后,他又目送兩個兒子奔赴“二戰”的戰場。戰火硝煙給世界帶來的巨大災難,工業文明對生態環境的無情摧殘,現代人日益膨脹的物質欲望與傳統道德觀念的劇烈沖突,引起了身為虔誠天主教徒的托爾金對人類前途和命運的深切憂慮和嚴肅思考。《魔戒之王》就是他在這樣的心境下創作的一部沉郁而厚重的作品。
下面,我們結合傳統基督教神學中的相關觀念和托爾金自己的闡釋,對“魔戒之王”的宗教意義進行一番探討。
托爾金是一位“一絲不茍”、“非常傳統且古板”的天主教教徒,這與其母親的影響有關。托爾金習慣性地將基督稱為“我們的主”,并且對祈禱的力量有著不可動搖的信念。他的長子、身為天主教神父的約翰·托爾金曾說:“天主教已滲透我父親的思想、信仰和一切。”②
托爾金的奇幻文學作品體裁多樣、風格各異,有色彩奇詭的創世神話,有情趣盎然的冒險故事,也有嚴肅悲愴的英雄傳奇。但是,他筆下的絕大多數故事都屬于同一個“神話體系”。換言之,這些故事都發生在同一個虛擬世界之中,那就是托爾金想象中的遠古世界——“阿爾達”。托爾金將文學作品中的那種以現實世界為基礎、帶有一定的超自然色彩、具有自成體系的秩序與規則的幻想世界稱為“二級世界”③(Secondary World),根據這種說法,他筆下的“阿爾達”就是一個典型的“二級世界”。但是,這個虛構出來的世界并非源于空想,作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托爾金從基督教信仰和《圣經》中汲取了豐富的文學靈感,他的“阿爾達神話”在本質上體現了基督教的思想觀念。他將自己的代表作《魔戒之王》稱為“一部宗教的作品,而且是天主教的作品”④。
從阿爾達神話的“總綱”《精靈寶鉆》(The Silmarillion,1977)中,我們可以看出,阿爾達的創造者“一如”(意為“獨一者”,精靈稱之為伊露維塔)其實就是被賦予神話色彩的上帝。他存在于萬物之初,是宇宙的本原和主宰。托爾金自己也常常在書信中直接用“God”來指稱伊露維塔。
根據《精靈寶鉆》開頭的“創世神話”《埃努的樂曲》,地球的起源是這樣的:起初,伊露維塔用自己的意念創造了一群被稱為“埃努”的天使,向他們宣示了一個恢弘壯闊的“創世主題”,引導他們以歌詠的方式共同創造了宇宙的雛形。然后,伊露維塔在宇宙中選擇了一個地方,作為自己未來的子女——精靈和人類的居所,這就是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精靈稱之為“阿爾達”。一些“埃努”出于對阿爾達的喜愛,進入這個世界,協力將它建造完成。在進入阿爾達的“埃努”中,地位最高、能力最強的十四位被稱為“維拉”;其余埃努則是維拉的侍從和助手,被稱為“邁雅”。建成之后的阿爾達由“阿門洲”“努曼諾爾大陸”“中土大陸”等若干陸塊構成,“中土大陸”是其中最大的一塊陸地,也是《魔戒之王》中故事上演的舞臺。
“魔戒之王”是“黑暗魔王”索倫為了征服中土大陸而鑄造的一枚富有魔力的戒指,它的來歷要從宇宙間的第一位“墮落天使”米爾寇說起。
根據《精靈寶鉆》中介紹,宇宙間的一切邪惡都起源于一位名叫米爾寇的“埃努”的墮落。在伊露維塔所造的眾多埃努當中,米爾寇是學識最為淵博、能力最為強大的一位,他與后來被封為“維拉之王”的曼威是同胞兄弟。然而,他卻和《圣經》中的撒旦一樣,“由于驕傲自大、蔑視自己以外的一切,從榮耀中墜落,成為專事破壞、冷酷無情的邪靈”⑤。進入阿爾達之后,他覬覦曼威的王權,“希望自己也有臣民和仆從,被人們稱為‘主’,主宰別人的意志”⑥。于是,他常常在暗中破壞眾維拉的創世工程,企圖將精靈和人類變為他的奴仆。他還利用人心之中的貪欲,誘使許多“邁雅”隨他一同墮落,“魔戒之王”的主人索倫就是其中之一。
最終,米爾寇的勢力被維拉、精靈和人類聯手擊潰,但是他的得力助手索倫卻繼承了他的邪惡意志,繼續醞釀征服世界的計劃。索倫以“魔多”這個地區為據點,逐步擴充他的勢力。為了誘使力量強大的精靈一族為他效力,他指導他們當中的冶金能手鑄造了一批具有神奇力量的魔法戒指——“力量之戒”。然后,他在魔多的“末日火山”秘密鑄造了另一枚魔戒,將自己的絕大部分力量和意志注入其中,使它成為能夠控制其他魔戒的“魔戒之王”。它可以迫使戴著其他魔戒的生靈都受到索倫意志的影響,進而幫助索倫實現奴役中土眾生的目的。在精靈和人類聯軍對抗索倫的一次戰爭中,索倫的手指被人類中的王子埃西鐸砍斷,“魔戒之王”也落入埃西鐸手中。索倫從此失去了肉身,但是他的靈體卻依然存在,他的邪惡意志也通過“魔戒之王”繼續發揮作用。后來,這枚魔戒先后被霍比特人斯密戈爾和比爾博·巴金斯拾得,比爾博又將它傳給了自己的侄子弗羅多。但是,魔戒只忠于索倫這位真正的主人。它一方面回應魔王的意志對它的召喚,試圖回到魔王身邊;另一方面又對其持有者內心中的欲望發出召喚,使他們渴望占有魔戒并擁有它所賦予的力量,這種誘惑會腐蝕他們的心智,使他們逐步淪為魔王的奴仆。
根據作者本人的看法,米爾寇是一個關于“天使的墮落”⑦的故事。“墮落”是基督教神學中的一個重要術語,意指天使、人類等“受造之物”由于濫用上帝所賦予的自由意志而背離上帝的旨意、喪失上帝的恩寵、淪為罪和死亡的奴隸的過程。《圣經》中說,上帝創造天地萬物之后,“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創世記1:31)。拉丁教父圣·奧古斯丁則進一步指出,上帝創造的宇宙是一個完善的、和諧有序的宇宙,“萬物的和平在于秩序的平衡,秩序就是把平等和不平等的事物安排在各自適當的位置上”⑧。根據這樣的秩序觀,上帝起初所造的一切在本體上都是善的,“惡”在原初的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寫道:“對于你天主,絕對談不到惡;不僅對于你,對于你所創造的萬物也如此,因為在你所造的萬有之外,沒有一物能侵犯、破壞你所定的秩序。”⑨在他看來,“惡”乃是天使和人類等“受造之物”墮落的后果。正如他在《上帝之城》中所說:“就其本性而言,就連魔鬼本身也不是天生邪惡的。是由于墮落,他才變得邪惡的。”⑩由此看來,托爾金筆下的米爾寇正是“神話”版的魔鬼撒旦,在驕傲和貪欲的支配之下變成了悖逆神明的惡魔,妄圖破壞天地萬物的自然秩序,為其他“受造之物”帶來了無窮災難。
米爾寇的得力助手索倫也是一位棄善行惡的“墮落天使”。關于他的本性,作者借“半精靈”愛隆之口表達了一種與奧古斯丁完全一致的觀點:“任何事物起初都不是邪惡的,就連索倫也不例外。”?索倫原是“維拉”奧力手下的一位能力超群的“邁雅”,但是他卻追隨米爾寇走上了墮落之路,來到中土大陸上為非作歹,其邪惡程度僅次于他的主人。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米爾寇以更大的權力為誘餌對他進行引誘,另一方面則是他內心中的野心和貪欲不斷膨脹。托爾金在一封信中指出:索倫想要通過“魔戒之王”的力量來統治世界,是因為他企圖篡奪“唯獨上帝才配享有的神圣榮耀”?。
托爾金為什么要將一枚小小的戒指設定為中土大陸上威力最大、為害最深的寶物呢?這方面的靈感很有可能來自他一生摯愛的北歐神話。在《埃達》《薩迦》《尼伯龍根之歌》等作品中,“戒指”這個意象多次出現,而且往往與權力或財富密切相關。“眾神之主”奧丁就有一枚名叫“德羅普尼爾”(意為“滴落者”)的金戒指,它每隔九天就會生出與它一模一樣的八枚戒指。矮人安德瓦利的戒指“安德瓦利諾特”(意為“安德瓦利的寶物”)更負盛名。這枚珍貴的戒指被火神洛基奪走之后,它的主人安德瓦利向所有即將得到它的人發下了詛咒,后來戒指果然為這些人帶來了厄運。托爾金筆下的“魔戒之王”在喚起人們心中的貪欲、引起殺戮和戰爭等方面,與這枚“安德瓦利諾特”具有明顯的相似之處。
但是,“魔戒之王”比“安德瓦利諾特”更加神奇,因為它可以使持有它的人長生不死,使戴上它的人在別人眼中隱身。然而,它的魔力絕不會為持有它的人帶來幸福。它充當著鑄戒者和持戒者之間的“傳聲筒”,能夠代替它的主人喚醒持戒者內心深處對權力、財富、榮譽的渴望,使他們為了永遠占有魔戒而不惜鋌而走險、害人害己。每個生靈都知道魔戒所蘊含的危險,但是由于魔戒善于“見縫插針”,根據他們各不相同的性格、志向或愛好施以不同的誘惑,使他們往往難以割舍對它的欲望。例如,對于身材矮小、胸無大志的霍比特人斯密戈爾,魔戒賦予了他“與他的身材對等的力量”?,使他常常利用它來隱藏形體,從別人那里探聽各種可以讓他占便宜的秘密;對于喜愛英雄傳奇、希望自己也能成就偉業的霍比特人山姆,魔戒使他幻想自己變成了“孔武有力的山姆懷斯,這個紀元的英雄,手持冒著火焰的寶劍大步前行,橫穿這籠罩在黑暗中的大地,無數軍隊在他的召喚下蜂擁而至,隨他前去摧毀巴拉都爾(魔王索倫的要塞——筆者注)”?;對于雄心勃勃的人類貴族、剛鐸王國攝政王之子波羅密爾,魔戒使他妄想利用它的力量來自我防衛和伸張正義,驅逐魔多的邪惡軍隊,“使所有人都聚集到我的旗幟之下”?;對于擁有強大力量和絕美容貌的精靈女王格拉德麗爾,魔戒使她幻想自己“像大海、太陽和山巔的白雪那樣秀美動人,像暴風和閃電那樣令人畏懼”,以至于“天地萬物都將在絕望中熱愛著我”?。然而,任何生靈都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智慧或意志來駕馭這枚魔戒,試圖運用它來做善事的任何努力都只會導致惡果。凡是不能戰勝魔戒誘惑的生靈,都會在自身欲望的宰制之下淪為魔王索倫的奴仆或工具。
霍比特人斯密戈爾(綽號“咕嚕”)的經歷是持戒者在魔戒的誘惑之下走向墮落的典型例子。斯密戈爾是除索倫以外擁有魔戒時間最長的生靈,也是被魔戒的誘惑和自己的貪欲摧垮得最徹底的一個。他原是一個性格活潑、富于好奇心的少年,但他一見到好友戴戈爾從河水中撿到的魔戒,便在貪欲的驅使之下扼死了好友,奪得了魔戒。從此以后,魔戒一點一滴地腐蝕他的心智,扭曲他的性格,使他變得越來越卑劣和猥瑣。由于他常常戴著魔戒探聽別人的秘密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在親友當中越來越惹人生厭,最后被祖母逐出家門。他孤單地四處流浪,以生魚充饑,長期在黑暗中生活,變得形銷骨立、丑陋不堪。不過,他并沒有完全失去善良的本性。他一方面企圖永遠占有他稱之為“我的寶貝”的魔戒,另一方面卻又“痛恨魔戒甚于一切”?。然而,他無法舍棄魔戒,因為他“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意志可言”。后來,他不慎丟失了魔戒,這使他痛苦得近乎瘋狂。他一心只想重新得到魔戒,為此甚至不惜傷害他的救命恩人。對魔戒的貪欲使他精神分裂,不停地自言自語。他的人格已經一分為二:一半是斯密戈爾,一個懦弱而善良的霍比特人;另一半是“咕嚕”,一只貪婪而卑劣的怪物。
魔王索倫之所以向魔戒中注入這樣的魔力,是因為他洞悉世間眾生的弱點——難以抗拒自身的欲望。我們由此可以看出基督教思想對托爾金的深刻影響。基督教認為,利用人類的私欲對其施行誘惑,是魔鬼撒旦用以反抗上帝的重要手段。魔鬼經常施行各種詭計來“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啟示錄20:8)、“迷惑普天下”(啟示錄12:9)。與此同時,人們內心當中的欲望常常與外在的誘惑互動,使人成為“罪的奴仆”,陷入邪惡而不能自拔。因此,《圣經》教導基督徒要盡力抵擋“魔鬼的詭計”(以弗所書6:11),遠離“魔鬼的網羅”(提摩太前書3:7),并要防備魔鬼“趁著機會勝過我們”(哥林多后書2:11)。
托爾金本人曾經引用《馬太福音》中的兩句主禱文來說明《魔戒之王》的宗教意義:“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馬太福音6:12—13)他特別指出,在人們的生活中,“不叫我們遇見試探”這種愿望往往比其他愿望更加難以實現。?他對“魔戒之王”之魔力的生動刻畫,正是這種觀點的集中體現。
在《魔戒之王》中,霍比特人弗羅多·巴金斯在仆人山姆的陪伴下,憑借高度的使命感和堅韌的意志力承擔了銷毀“魔戒之王”、拯救中土大陸的重任。要想完成這項使命,必須前往魔戒的誕生地——位于魔王老巢的“末日火山”,將魔戒投入當年魔王用來鑄造它的火山烈焰之中。在前往魔多王國的途中,弗羅多一直頑強地抵擋魔戒的試探。但他越是接近終點,魔戒對他的意志和心智的腐蝕就越是令他難以承受。最后,他終于登上了末日火山,只須舉手之勞就可以將魔戒投進火山熔巖,然而,就在這最后一刻,身心俱疲的弗羅多徹底被魔戒的邪惡力量戰勝了。他站在火山裂隙的邊緣,向山姆宣布:“我來了,但我現在的選擇是不做我本來打算做的事情了。我不愿意做這件事了。魔戒是我的!”?說著,他把魔戒戴到了手指上,在山姆面前消失了。
這或許是“阿爾達神話”中最悲壯的場景之一,它以神話的方式呈現了一種殘酷的現實:在強大的邪惡勢力和人性深處的弱點的“兩面夾擊”之下,個人往往無法依靠所謂“自由意志”作出棄惡從善的選擇。在基督教思想史上,關于人是否具有“自由意志”的問題受到了許多神學家的關注。使徒保羅在《羅馬書》指出:“……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做;我所不愿意的惡,我倒去做。”(羅馬書7:18—19)奧古斯丁則根據保羅的觀點進一步指出:只有在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沒有違反禁令之前,人才有選擇不犯罪的自由;在他們兩人做出不順服上帝的舉動之后,他們及其后裔都失去了這種自由,只有耶穌基督除外。由于亞當和夏娃的墮落,他們的自由意志被敗壞了,“罪”在他們自己的生命以及他們后裔的生命中變成了無可避免的事實。人們只能“自由地”選擇犯罪,卻不能“自由地”選擇不犯罪。奧古斯丁并不否認人類仍然具有自由意志,但他認為這種自由意志受到“罪”的制約,所以一直傾向于不順服上帝。他在《論圣靈和文字》(On the Spirit and the Letter)中寫道:“一個人的自由意志,除了犯罪之外,一無用處。”?經院哲學的集大成者托馬斯·阿奎那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奧古斯丁關于“自由意志”的觀點。他認為,上帝當初造人時,除了賦予人自然能力以外,還額外給人一種能力,使其能夠追求最高的善,并且能夠實踐基督徒的三種美德——信仰、希望、仁愛,然而,亞當的犯罪致使他和他的后裔都失去了這一能力,只有通過上帝的恩典,人才有可能重新獲得這種能力。?
托爾金本人認為,弗羅多最終屈服于魔戒的誘惑,是因為在邪惡力量的長久壓迫之下,他的個人意志已經被消磨殆盡,以致他不可能真正自由地在善與惡之間作出選擇。他指出:
盡管任何事件或處境都有(至少)兩個方面——個人的經歷及成長(即他能否因此而完善自我)和整個世界的進程(取決于他的行為),個人卻仍有可能置身于某種反常的處境中。我把這種處境稱為“犧牲性”處境,即:整個世界的“利益”取決于某一個個體的行為,而這個人卻處于一種給人帶來極大痛苦、需要遠超常人的堅忍才能抵御的處境之中。更有甚者,也許那個人根本不具有處于這個處境所需要的肉體和精神上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注定要失敗,注定要陷入誘惑而無法自拔,或者說注定被那種壓迫他的“意志”的壓力碾碎——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他不可能自由地、不受拘束地作出任何選擇。?
在他看來,站在火山口的弗羅多正置身于這樣一種“犧牲性”處境當中,繼續抵御魔戒誘惑這一艱巨任務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極限。?但是,托爾金并不認為弗羅多是一個“失敗者”或“罪人”;相反,他對弗羅多竭盡全力執行使命的行為表示贊許,認為這個小霍比特人“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作為天意的工具)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最終,弗羅多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他的使命。此前,他出于憐憫而拯救過斯密戈爾的性命,那份惻隱之心在這個關鍵時刻成全了他。他戴上魔戒之后,一直尾隨著他并伺機奪回魔戒的斯密戈爾撲了上來,咬斷了他的手指,再次拿到了自己心愛的“寶貝”。然而,斯密戈爾在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之際不慎一腳踏空,與魔戒一起掉進了火山熔巖之中。于是,魔王索倫的勢力被徹底擊潰,和平再度降臨中土大陸。
這個戲劇性的結局看似偶然,但是如果我們注意到作者在《精靈寶鉆》中的鋪墊和《魔戒之王》其他章節中的暗示,就會領悟到:“魔戒之王”的命運和毀戒使者的命運其實都是由天地萬物的至高主宰——“獨一者”伊露維塔預先安排好的。盡管《魔戒之王》并未明確地提及伊露維塔及其使者“維拉”的名號,然而,書中的智者甘道夫卻在魔戒落入力量弱小的霍比特人比爾博之手時就敏銳地覺察到,這枚魔戒的變幻莫測的命運是由超越鑄戒者意志的一種神秘力量所掌控的。?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其實是在借甘道夫之口來暗示“神”的意志在世間萬事中的決定性作用。而弗羅多在功敗垂成之際獲得拯救的經歷,則生動地回應了基督教關于“人”的意志的看法:人們單憑自身的意志不可能戰勝邪惡外力的壓迫或誘惑,但上帝會通過人“立志為善”的意志來實現他的拯救計劃,使人最終脫離“惡”的羅網,獲得新生。正如使徒保羅所言:“我深信那在你們心里動了善工的,必成全這工,直到耶穌基督的日子。”(腓立比書1:6)
① 出版時被分為《護戒同盟》(The Fellowship of the Ring,1954)、《雙塔奇兵》(The Two Towers,1954)和《王者歸來》(The Return of the King,1955)三冊,但講述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②[英]邁克爾·懷特:《魔戒的鍛造者——托爾金傳》,吳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27頁。
③ J.R.R.Tolkien:“On Fairy-Stories”,in J.R.R.Tolkien:The Tolkien Reader,Ballantine Books,1966:68-70.
④⑦?????J.R.R.Tolkien:The Letters of J.R.R.Tolkien:A Selection,Edited by Humphrey Carpenter,Houghton Mifflin,2000:172,147,243,234,233,234,326.
⑤⑥ J.R.R.Tolkien:The Silmarillion,Edited by Christopher Tolkien,Ballantine/Del Rey Books,1999:23,8.
⑧⑩ Augustine:The City of God against the Pagans,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R.W.Dys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938,939.
⑨ [古羅馬]奧古斯丁:《懺悔錄》,周士良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28頁。
?????? J.R.R.Tolkien:The Fellowship of the Ring,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99:351,70-71,523,480,73,74.
?? J.R.R.Tolkien:The Return of the King,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99:206,265.
? [美]羅杰·奧爾森:《基督教神學思想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88頁。
? [美]威利斯頓·沃爾克:《基督教會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