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林梅[河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河南 新鄉 453007]
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 )是一位偉大的愛爾蘭詩人,也是公認的當今世界最好的英語詩人和天才的文學批評家。希尼于199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他是愛爾蘭文學史上繼葉芝、貝克特和蕭伯納獲此殊榮的第四位作家。
自上世紀6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以來,希尼一共出版了十多部詩集。《外出過冬》(Wintering Out,1972)發表于20世紀70年代,在這部詩集中,希尼不再像其前幾部詩集中鐘情于他所熟悉的愛爾蘭鄉村、田園風光和家庭生活,而是轉向描寫愛爾蘭的歷史、語言和傳統。這種轉變的直接原因是1969年夏天北愛爾蘭發生的宗教暴力沖突事件。面對由來已久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間的沖突,身為天主教徒的希尼不可能保持沉默。這其中相當一部分詩歌表明了希尼面對自己雙重文化身份的焦慮和反思,以及希望進入國家和民族的傳統和歷史以尋找暴力的根源和解決暴力的途徑。
希尼自幼在德里郡鄉下的一個天主教家庭長大,帶有濃郁的天主教背景的愛爾蘭文化和傳統養育了他。每當家中有客來訪或小孩子們聚會時,希尼就會被叫去背誦一首愛爾蘭愛國歌謠,或羅伯特·瑟維斯的西部敘事詩,這種在希尼的家庭生活中成為一種日常的生活儀式①的愛爾蘭文化深深地影響了他。20世紀40年代英國修改教育法令,要求愛爾蘭的全部適齡兒童上學接受正規的英語教育。希尼成為第一批“受益者”。1961年希尼以一位天主教的后代,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于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一所新教大學的英文系。在正規的英語文化教育中,他認識了莎士比亞、華茲華斯、拜倫、濟慈等人,并開始在英國文學的滋養中嘗試著寫詩。這種雙重文化身份帶來的焦慮在詩人面對60年代末以來北愛爾蘭的混亂局面時顯得更加突出。此時希尼的很多詩歌一方面追憶了古老的凱爾特傳統和語言,譴責了英國控制者對其進行的破壞,盡管他使用的是控制者的語言——英語;另一方面也描寫了他本人在由宗教差異引起的沖突和隔閡前的無奈和沉默。詩集《外出過冬》創作于此階段。詩集中的很多詩篇表現出了希尼這方面的感受,詩歌《炭化的橡樹》主要表達了盡管愛爾蘭傳統在英國人入侵后消失,但愛爾蘭的民族精神和智慧永在這一主題:
一個運貨馬車的戰利品/劈開作成房椽/一張密布的蛛網,黑黑的,/古老的肋拱,
在我的第一個茅草屋頂下。/我也許會和/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簍的農人/住在一起,
或偷聽他們的/絕望和特有的聰明/從煙筒倒吹回的煙/正在半扇門上掙扎,/……/領回的地方沒有了 /“橡樹林”,沒有了/在林中綠色空地上/砍槲寄生的人。
也許我勉強能看到/愛德蒙·斯賓塞,/夢想著陽光,/被那些地方的守護神們蠶食
他們爬過/“森林和峽谷的/每個角落”/尋找水田芥和動物尸體的腐肉。
——《炭化的橡樹》吳德安譯
橡樹是愛爾蘭十分常見的樹木,處處是大片的橡樹林。炭化的橡樹是在泥炭沼澤地中埋藏而成,是做房梁的上好材料。在愛爾蘭用橡樹做屋梁是很普遍的做法,所以“我也許會和/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簍的農人/住在一起”。“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簍的農人”是住在這屋里的前幾代愛爾蘭人,“我”認識的并且已經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簍的農人”是在泥炭田里干活、把泥炭裝入背簍的農人們,這是典型的愛爾蘭人。世世代代背泥炭簍的農民們淳樸、恬淡,有著屬于自己的智慧;他們的“絕望”緣于被英國人打敗和受控于其。“從煙筒倒吹回的煙/正在半扇門上掙扎”,甚至連煙也要掙扎著逃出,這暗示了當時英國對于愛爾蘭的嚴格控制。在這樣的控制下,在愛爾蘭處處可見的成片橡樹林沒有了,砍槲寄生的人也沒有了,只剩下了綠色空地和炭化橡樹。炭化的橡樹被埋藏在地下,如同愛爾蘭傳統從本國土地上的消失一樣,只有挖掘,才能找到。斯賓塞是英國著名的詩人,曾任英國駐愛爾蘭殖民地總督。希尼此處談到斯賓塞以及對其所代表的英國文學傳統時有一種很矛盾的心態:一方面,愛爾蘭傳統滋養了他,但這傳統卻隨著英國人的入侵和英國傳統而不復存在;另一方面,他從小接受的是正規的英語教育,甚至現在所從事的詩歌寫作事業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英國文學及其傳統的哺育,而這種文學卻是以自己本民族文化和傳統的犧牲和消失為代價的。②所以希尼寫到“也許我勉強能看到/愛德蒙·斯賓塞”。盡管如此,在詩歌的結尾之處,作者通過描寫斯賓塞為英國政府統治愛爾蘭期間導致愛爾蘭大饑荒、迫使愛爾蘭人“尋找水田芥和動物尸體的腐肉”的詩句,嚴厲譴責了英國人的統治對愛爾蘭人民造成的傷害。橡樹是愛爾蘭人堅忍和力量的象征。題目“炭化的橡樹”是民族屈辱史的見證者和親歷者,愛爾蘭民族就像這炭化的橡樹,雖經歷了千年的深埋,但堅毅和智慧依舊。
在愛爾蘭土地上由于英國人的入侵而消失的不僅是這民族精神和傳統象征的橡樹,還有作為民族身份標志的語言。語言消失最直接的反映是愛爾蘭地名的消失:安娜莪瑞什,詩人的出生之地,和“小山上古樸的村民”一道成為我“記憶中的燈”;“布羅格”在蓋爾語中的意思是“河岸”,詩歌中還出現了“Rig”(河邊田地)等蓋爾語。消失的還不只這些地名,還有Derrygarve(德瑞加夫),Castledawson(卡斯勒道森)等愛爾蘭地名。這在詩歌《一首新歌》中反映的最為清楚:
我遇到一個從德瑞加夫來的女孩/這地名,一種失傳的興奮香水,/讓我記起那條河長長的彎曲,/一只魚犬的藍色在暮靄中驀地飛出
踏腳石就像沉落在 /淺灘中的黑色臼齒,旋渦變化多端的 /光亮表面,莫尤拉河 /在赤楊樹下快樂非凡。
德瑞加夫,我認為,它就是:/消失的音樂,夕陽中的水——/這古老平靜的祭酒/由偶然蒞臨的處女灌注。
但現在我們河的舌頭必須/從深深汲取的生息之地/升起并泛濫出去,在元音的擁抱中/以子音界標命名領地。
我們將使卡斯勒道森加入我們的軍隊/還有阿普爾蘭德,每道設立的殖民圍柵——/如褪色的草地要被綠草重新占領——/一個元音,就是古愛爾蘭的詩和祭器。
——《一首新歌》,吳德安譯
德瑞加夫是北愛爾蘭的一個鎮,作者聽到“德瑞加夫”這個地名的時候猶如聽到“一種失傳的興奮香水”,想起了昔日未被英國人占領的北愛爾蘭:從暮靄中突然飛出的藍色魚犬,河灘上像黑色臼齒的踏腳石,赤楊樹下,蜿蜒、光亮的莫尤拉河快樂地打著轉。但現在“德瑞加夫”已是“消失的音樂”,意味著這個地方的古蓋爾語名稱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英語地名。現在莫尤拉河兩岸的土地已被英國人占領,“現在我們河的舌頭必須/從深深汲取的生息之地/升起并泛濫出去,在元音的擁抱中/以子音界標命名領地”。此處希尼使用暗喻的手法,用“莫尤拉河”暗指愛爾蘭人,“河的舌頭”暗指愛爾蘭語言。希尼曾說過他“將愛爾蘭情感當做元音”,③故元音指代愛爾蘭語。本是被元音擁抱的舌頭現在卻要“以子音界標命名領地”,以占領這塊土地的英國人的語言來稱呼曾是自己的國土。此處河流和舌頭的暗喻表明希尼還是處于一種對自己的雙重文化身份的焦慮之中:身為愛爾蘭人,他的根扎在愛爾蘭語中,可是他現在卻是在用英語——控制自己祖國的統治者的語言——發出抗議。面對本民族語言被英語取代,土地被異族占領的現實,盡管希尼發出抗議,“我們將使卡斯勒道森加入我們的軍隊/還有阿普爾蘭德,每道設立的殖民圍柵——/如褪色的草地要被綠草重新占領——/一個元音,就是古愛爾蘭的詩和祭器”,并再次在詩歌中運用愛爾蘭詞語rath和bullaun來指代愛爾蘭性,rath“是一個中世紀的詞。它是指一種古老的山頭土堡,一種山寨”;Bullaun“是一種矗立的古老石頭,經常有一個洞。它表示一種古老、史前、原始的石頭,矗立在鄉村”④。希尼本人在采訪中談到這首詩時說……那首詩較難懂,可以說是有密碼的。它談到元音和輔音,我把輔音視為英國在愛爾蘭的存在,元音視為本土的存在。這是一首民權詩(Civil Rights poem),詩中的元音在抗議輔音的控制。這首詩是從愛爾蘭原著民的觀點出發的,他們失去了愛爾蘭語。他們明白,他們必須把英語納入自身,還必須使它成為本土的,就像愛爾蘭本土詞語Rath和Bullaun一樣英國殖民者必須同意這些詞的歸化。⑤
雖然有抗議,但“必須把英語納入自身,還必須使它成為本土的”,像希尼的創作行為本身所表明的一樣。
同時面對現實中自己身處兩種不同宗教信仰以及被其所養育的事實,在宗教沖突和隔閡面前,希尼寫下了自己真實的感受。在愛爾蘭人中,天主教徒占40%,清教徒占60%,兩大宗教勢力互相斗爭。在詩歌《另一邊》中,“我”是一位天主教徒,“我”的鄰居是一個清教徒,“他”總是“引經據典地說:此地不值一顧,/上帝選民的講話方式”。此處把清教徒視自己為上帝選民的極端樂觀心理以及看不起另一邊的天主教徒和他們的土地的傲慢態度描寫得真實、生動。這種態度還表現在“他”“或是結結巴巴的老一套——/你們那邊的教堂,我相信/幾乎完全不受圣經統治”。清教徒的教派優越性躍然紙上,所以在遇到天主教徒祈禱時作者寫道:
而現在我站在他的身后/在黑暗的庭院里,天主教徒的祈禱聲中,/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或是靦腆地用李木手杖輕叩出/聲調點滴,就好像他碰上了/情人在調情或陌生人在哭泣。
是否應該溜走,我疑惑不定,/還是該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談談天氣
或者談談草種的價格?
——《另一邊》,吳德安譯
“他”表現出很尷尬的神情,“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或是靦腆地用李木手杖輕叩出/聲調點滴,就好像他碰上了/情人在調情或陌生人在哭泣”。而“我”,也很迷惑,不知如何是好,“是否應該溜走”,“還是該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談談天氣/或者談談草種的價格?”不同的宗教信仰以及愛爾蘭一直存在的宗教斗爭讓鄰里關系冷漠,同時也讓接受過新教教育的天主教徒希尼備感迷惘。愛爾蘭人能否拋掉背后的宗教斗爭和沖突,像普通的、隔墻而居的鄰居一樣,“拍拍他的肩膀/談談天氣/或者談談草種的價格”,構建一種和諧、其樂融融的鄰里關系?不僅希尼在思考,我們也在思考。
而對于不同教派男女結合生出的“異教徒”來說,命運更是悲慘。詩歌“私生子”講述了“殘忍的”母親把生下來的私生子放在雞舍里:“那孩子在院邊的雞舍里,/把眼睛貼在墻的裂縫上——/一個雞舍小男孩”。可憐的孩子成為宗教斗爭的犧牲品,“你虛弱的身體輕如錫紙”,“她”,孩子的母親,每天像喂雞一樣,通過雞舍門上的狗洞把垃圾還有面包屑送進“蛛網密布”的雞舍。雞舍里“只有寂靜”,“還有你那異教徒的眼淚,/和燈光給予的困惑的愛”。面對人類在宗教斗爭中的暴力行為,作者也只有痛心、無奈地表達“你的癡呆無言證明/月光可以達到/愛所達不到的地方”。但私生子的無言以及他的嬰兒身份本身就是控訴和揭露。希尼本人在采訪中談到“嬰兒”一詞時說,“嬰兒(infant),是從拉丁文中來的,意思是‘不說出來的’(unspoken),‘嬰兒’意為‘不說’”。而且“詩的要求就是不明言,不直接說出來,不要讓語言毀壞了詩”⑥。微言大義,此處,希尼借用“嬰兒”一詞的深意既維護了詩歌的藝術美,又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困惑、斗爭和無奈。
希尼個人身上體現的雙重文化身份矛盾折射出的是整個愛爾蘭文化“混雜”⑦的現實。所以希尼的詩歌表達的是從個人到這個民族的困惑和對文化身份的思考以及追尋。希尼更多是通過自己熟悉的生活,不停地向下、向更深處“挖掘”,“挖掘”愛爾蘭的傳統、民族歷史、政治和宗教沖突的根源。雖然如上文所述,希尼認為“必須把英語納入自身,還必須使它成為本土的”——這也正是希尼所踐行的;盡管在后來的詩集中,希尼好像找到了解決矛盾的途徑——“堅持雙向思維的多元文化意識”⑧,但在《外出度冬》這部詩集中,雙重文化身份的矛盾是希尼詩歌的主旋律,也是希尼在那個階段的心路歷程的真實反映。希尼思考的不僅僅是愛爾蘭民族以及他本人的困惑,同時也包括和北愛爾蘭有著類似困境的其他民族。多元的現代世界中,困惑的何止希尼和愛爾蘭人,愿人們從希尼的詩歌中可以找到力量和啟迪。
①②③ 西默斯·希尼.希尼詩文集[M].吳德安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12,41,222.
④⑤貝嶺、謝默斯·希尼.“面對面的注視──與謝默斯·希尼對話”.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163434/.
⑥吳德安.“嬰兒”的啟迪——都柏林訪談世界著名詩人希尼[J].國外文學(季刊),2000,(04):59-62.
⑦⑧ 李成堅.作家的責任與承擔——論謝默斯·希尼詩歌的人文意義[J].當代外國文學,2007,(01):127-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