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外捃屑》中的“口技”資料

/［浙江］朱則杰

《霞外捃屑》中的“口技”資料

/［浙江］朱則杰

清末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七之下有“口技”一條（版本詳后，下冊，第560-562頁），介紹明清有關口技資料頗多。其中林嗣環《秋聲詩自序》、東軒主人《口技記》、蒲松齡《聊齋志異·口技》這三篇，筆者過去曾有過梳理（參見拙作《蔣士銓叢考》，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2002年第9期）；此外還有三篇，現在再根據線索提示，查得原文并略加考訂如下。

一是褚人獲《堅瓠廣集》卷二“口戲”條（《筆記小說大觀》第二十三編第十冊，臺灣新興書局，第5784頁）：

俞君宣先生（琬綸）《挑燈集異》載：萬歷乙卯夏，于京師與客夜坐，仆子呼一口戲者至。頃之，忽聞壁后鼓樂喧奏。俄而微聞犬吠聲，由遠漸近。須臾眾犬爭食，廚人呼叱之狀。又頃則雞鳴聲，漸且曉雞亂唱。主人開籠，宛然母雞呼子，雌雄相引而出。忽鵝鴨驚鳴，與雞聲鬧和，恍如從蔡州城下過也。頃之又聞三四月小兒啼聲，父呼其母令乳之。兒復含乳而啼，已而咂咂作吸乳聲。聞者無不絕倒。

予師周德新先生，善于屏后演操。自撫軍初下教場放炮，至比試武藝，殺倭獻俘，放炮起身，各人聲音無不酷肖。近陸瑞白亦能口戲，善作釘碗聲，及群豬奪食；又善作僧道水陸道場，鈸聲、大鐃、小鐃，雜以螺（鑼）鼓，無不合節，聽者忘倦。

按褚人獲出生于崇禎八年乙亥（1635），主要活動在清初順治、康熙時期。其《堅瓠廣集》，成書大約在康熙三十八年己卯（1699）（參見下文）。不過，此處所引俞琬綸（君宣其字）《挑燈集異》的有關記載，曾明確說到“萬歷乙卯”，也就是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據此可知，口技作為一門民間表演藝術，至少在明末就已經流行于北京。

另外，褚人獲在這里還附帶敘述“予師周德新先生”和“近陸瑞白”，這兩個人雖然不可能是藝人，但他們同樣也都會口技。近人徐珂輯《清稗類鈔》“戲劇類”，有多達十則資料集中記載口技，（《傳世藏書·子庫·雜記》第四冊，第1790-1791頁），現在可以知道其中的第六則“周德新善口技”和第七則“陸瑞白能口戲”這兩則，實際上即來源于褚人獲的這段記載。

又識：曾從今人章培恒先生所著《洪昇年譜》“康熙三十八年己卯”（1699）條注五，獲知《堅瓠廣集》有一篇“己亥孟冬陸次云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40頁），可借以判斷該集的成書時間。不過，這里的“己亥”，據其上下文推測，并核對陸次云原序署款（《堅瓠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8月影印民國十五年［1926］柏香書屋校印本，第3冊，第1b頁），乃知就是“己卯”。

二是沈德符《敝帚軒剩語》（又名《敝帚齋余談》）卷中“李近樓琵琶”條（同上，《筆記小說大觀》第六編第七冊，第3820-3821頁）：

京師絕藝所萃，惟琵琶以李近樓為第一。李故籍錦衣，當襲百戶；幼以瞽廢，遂專心四弦。夜臥，以手爪從被上按譜，被為之穴。其聲能以一人兼數人，以一音兼數音。前輩紀之者甚多。先人在都時，曾于席間得聞，則作八尼僧修佛事。經唄、鼓鈸、笙簫之屬，無不畢舉，酷似其聲；老稚高下，各各曲盡，又不雜一男音。歸邸，為兒輩道之，恨余幼不及從。比余再入都，則李死已久，其藝不復傳。一日，同社館東郊外韋公莊者，邀往晏集，詫謂予有神技可閱。既酒闌，出之，亦一瞽者，以一小屏圍于坐隅，并琵琶不挈，但孤坐其中。初作徽人販姜邸中，為邸主京師人所賺，因相毆，投鋪。鋪中徒隸與索錢，邸主婦私與徒隸通奸，或南或北，或男或婦，其聲嘈雜，而井井不亂，心已大異之。忽呈解兵馬，兵馬又轉呈巡城御史鞫問。兵馬為閩人，御史為江右人，掌案書辦為浙江人，反覆詰辯，種種曲肖。庭下喧鬨如市，詬詈百出。忽究出鋪中奸情，遂施夾拶諸刑。紛紜爭辯，各操其鄉音。逾時畢事而散。予駭怪以為得未曾有，又出李近樓之上。比逾時再往尋覓，則亦不可得矣。

按沈德符為明末人，其在世時間為萬歷六年戊寅（1578）至崇禎十五年壬午（1642）。據此推算，這里所說的其“先人”在北京觀演口技而“予幼不及從”，應該是萬歷初期一二十年之間的事情。這個時間，顯然比上及俞琬綸《挑燈集異》所說的萬歷四十三年“乙卯”（1615）還要早得多，這也是我們目前知道的時間最早的一次表演。并且根據“前輩紀之者已多”一語推測，在沈德符之前肯定還有不少人記載過李近樓的故事，可惜目前都還未能發現。而從這里敘述的李近樓善琵琶以及沈德符后來親見的藝人“并琵琶不挈”來看，似乎當時的口技表演正常是應當以琵琶作道具的。

三是諸聯《明齋小識》卷十一“口技”條（《筆記小說大觀》，第二十一編第十冊，第6197頁）：

有習口技者，攜一扇一尺，入空屋中。始為夫婦談歲暮事，喃喃細語。繼而夫持錢如市，與各店主人論價低昂，掂斤播兩。歸叩門，喚婦烹飪，一一作交代。若洗灶，若汲水，若燃火，若盛物，若擺桌祭祀。忽有索債人來，先聞謣言期緩，尋有討店賬者，討會錢者，討當物者，或男或女，喧擠一室。初以辯論，漸次口角，終且斗毆。其中有擊桌聲，碎碗聲，狗吠聲，小兒啼哭聲，鄰人勸解聲，門外爆竹聲，聲聲各肖，拉雜謰哰，不可端倪。聽者方傾耳惶惑，而尺木一聲，萬響俱寂。

按《明齋小識》卷首有諸聯友人陳琮、魏容的兩篇序文，據文末署款知其分別作于清代中葉的“嘉慶一十六年，歲在辛未”（1811）（第5878頁）和嘉慶十八年“癸酉”（1813）（第5879頁），由此可以推測該書的大致編撰時間。而以這段記載聯系筆者前文所列的有關資料來看，此時的口技藝術不但仍在延續，而且其道具用“一扇一尺”，這似乎也已經成了一種定格。

又上及徐珂《清稗類鈔》“戲劇類”關于口技的十則資料，其第四則“口技演夫婦度歲事”，實即《明齋小識》此則。結合上文考訂的第六則“周德新善口技”和第七則“陸瑞白能口戲”來看，《清稗類鈔》“戲劇類”關于口技的這十則資料，在編排上并沒有完全依照時間的先后。

至于平步青，其在世時間為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至光緒二十二年丙申（1896）。因此，《霞外捃屑》“口技”該條一次性摘錄六則相關資料，這在徐珂之前恐怕是留意最多的。只是該條雖然題曰“口技”，但其主旨卻在于通過同一題材不同寫法的比較，亦即所謂“一口技耳，寫之各有勝場，后出者較工”，來說明“小品”乃至“古文”等一切文章寫作的不容易。而對于口技這門民間藝術來說，這正是所謂歪打正著。并且平步青一生治學嚴謹，該條所涉資料基本上都具體到原始出處的卷次乃至篇名條目，這也為讀者提供了按圖索驥的方便，較之徐珂《清稗類鈔》無疑要科學得多。

附帶關于筆者所據的一種《霞外捃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月第1版，斷句排印本），該條有幾處明顯的疏忽：一是《堅瓠廣集》卷二“口戲”條所引《挑燈集異》的作者俞琬綸，此處誤為“俞琬繪”（“繪”字當系刊誤）。二是《敝帚軒剩語》卷中“李近樓琵琶”條“遂施夾拶諸刑”一句，此處誤將“諸刑”二字斷歸下句。三是總結《敝帚軒剩語》卷中“李近樓琵琶”條所說的“景倩謂得未曾有，出李近樓上”（沈德符字景倩），與接下去摘錄的“林鐵厓（嗣環）秋聲詩自序”，兩者之間未加斷句。

作 者：朱則杰，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國際文化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