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俐宏
不自由的惡
——探討小說《恥》中的自由意志
● 武俐宏
按照法蘭克福特的觀點,人類區別于動物的特征不在于欲望和動機,甚至不在于有沒有選擇的能力,而在于能否形成所謂的“二階欲望”或“二階意志”這種意識結構。“所謂的二階欲望,就是對自己欲望(一階欲望)的欲望,體現在這種欲望中的是反思地評價一階欲望的能力”,即人可以評價和判斷自己的一階欲望是否是可欲的,如果判斷的結果等同于一階欲望,即有意識地順從了自然欲望的驅使,那么這就是二階欲望,反之,運用個體的意志力量主動地否棄一種一階欲望,這種欲望就帶有了自由意志的成分,法蘭克福特稱之為“二階意志”。
然而自由意志是否是人獨有的屬性,J.M.庫切在《恥》中述而不著,本文將通過對主人公戴維的分析找尋答案。而文本之所以將分析對象定焦為戴維,不是因為他是小說的主人公,而是作為建立在文明和野蠻二分法之上的文明一極,戴維更具有象征意義。
自由,是一種存在于行動者、約束和目標之間的三位一體的關系,它始終是既免于什么的自由也是做什么或成為什么的自由。正如麥卡勒姆所言:“只有當我們決定了我們談論的人免除的是什么,并確定他們自由地去做或成為的是什么時,我們才能評價人類幸福的價值以及實現免于什么去做其他事情之自由的價值?!?/p>
就戴維的愛欲來看,問題需要探討的是“戴維在擺脫個人本性愛欲去自由施展愛欲上是不是自由的”,這其中的戲劇性悖反在于,他所擺脫與追求的東西是同一個。 他明知道梅拉尼“還是個孩子”,并且不無反思“我這是在干什么”,可是,“他內心依然色欲翻騰”,在愛欲的驅使下,連他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人。對一階欲望的控制和反思并不在于壓抑欲望,不使之產生,而在于欲望產生后意志如何做出選擇。戴維對性欲反思的結果是他情愿被自己的一階欲望驅使,甘愿陷入情欲中不可自拔,因為愛女人不僅是他的一階欲望,更是他實際上意欲保持、維護自我的特征。
“我們首次看見,
脫去了面紗的勃朗峰絕頂,心中一陣悲傷,
眼前這一片了無靈魂的形象,
居然偷偷侵占了一種活生生的思想,
而這種思想絕不會再生?!?/p>
這首文中出現的華茲華斯的小詩是解讀戴維人格的關鍵,他對這首詩的解讀也是他對于自己對梅拉尼愛欲的闡釋。他認為“侵占”是這組詩中意義深遠的主題之一?!皞ゴ蟮男撵`原型,那純粹的思想,發現自己被作用于感官的意象侵占了。”人不能免于現實對感觀的侵害而追求想象力的純潔性,現實是清晰可見又無處不在的,它規定了經驗感覺的質與量,使得人不能通過理性的感知和教導獲得自由。里爾克說:“任何被認識了的存在都不是存在本身。”人類那“偉大心靈的原型”和“純粹的思想”被經驗形成的存在所蒙蔽和約束,我們怎樣在眼見為實的現實中游刃有余地遐想和行為?既然在經驗中看到的真實只是侵害感官的表象,那是不是給凝視的目光蒙上一片薄紗,使之成為一種感覺和意象的混合體,使它攪動、活躍著我們的思維,我們才最終能擺脫表象的束縛,獲得自由的生命存在?
在戴維看來,這種自由的瞬間,“只有當我們的目光部分地轉向我們內心偉大的想象原型時才可能出現”。在感知外界的同時將內心的偉大想象投射在外部表象之上,并且賦予它們自身的情感、生命、價值、意義,然后再倒過來從外界中獲得暗示和體驗,最終戴維獲得了想象力的純潔和自由。
這無疑是一種審美的做法,這也是戴維意欲保持和維護的獨特自我。他把這種審美方式同樣運用到了實際的愛情當中,試圖在愛情的領域內尋找他內心偉大的原型。他想要擁有對異性的激情和欲望以最大程度地接近他內心中的愛與美,因而他對梅拉尼的愛欲是一種二階欲望,這是戴維的自由選擇,然而,戴維逃脫了外界作用于感知的束縛,卻又掉入了自身性欲的陷阱?;蛘哒f,為了擺脫現實外界的束縛,戴維給自己帶上了欲望的枷鎖。
戴維對梅拉尼的性騷擾終于成為了一件公眾丑聞,學校安排了委員會小組對戴維的行為進行調查。委員會提出兩項投訴,一是戴維對戲劇專業學生梅拉尼性騷擾,二是包庇梅拉尼的曠考行為。戴維承認自己對這兩項指控都有罪。但事情并沒有結束,委員會在法律層面上的最終評判將取決于戴維在道德層面上是否悔過。
但是,聽證會小組的做法是否混淆了法律層面“行為”與道德層面的“認知”?
法律講究權利與義務,道德講究倫理感覺。前者是人與人社會關系的行為規范,要求的是在行使個人權利的同時以不傷害他人的利益為前提;后者是人與人社會關系的行為感覺,要求的是道德感受和善惡評判。法律與倫理并非無因果關聯,但由于倫理的公共性,前者有了立足于后者的理由。法律的作用之一就在于,它以道德評判為基礎,將所謂“不合理”的私人倫理同化為公共倫理。然而公共倫理的正義性究竟為何?
現代社會中,人必不可免經歷著“人”的范圍的擴展,以至于人的生命體存在其中的共同體的制度、成員、歷史與常識都被認為是“人”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公共的倫理道德成為了“人”內涵的要素之一,反而內在的本性因素遭到了不斷的驅逐。曹禺在話劇《北京人》中揭示了這一道理,遠在文明之前,人類想愛就愛,想恨就恨,想做愛就做愛,一切都符合自然正義。在梅拉尼的事情上,倫理正義與法律正義立場相同,而與之對立的是自然正義/私人倫理。當法律/倫理正義與自然正義/私人倫理發生沖突的時候,人是否可以自由選擇?戴維是否可以擺脫法律/倫理正義的束縛而追求自然正義/私人倫理?
戴維可以假裝接受公共倫理的同化,選擇做一個背叛自己倫理感覺的偽君子,目的是留住現有的工作。戴維也可以放棄工作,接受名譽的恥辱卻保留住自己之所以為自己的特征。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因而在擺脫公共倫理的束縛上,戴維是自由的。“從法律意義上說我沒有異議,從哲學意義上說我有一些保留意見。”然而更關鍵的為題在于,當公共倫理與自然倫理兩項沖突時,哪一方占據著更高的正義?哪一方更“善”?
小說后半部分在講述戴維對一只公狗的看法時暗示了戴維的觀點:有一條公狗,附近只要來了條母狗,它就會激動起來,管也管不住,狗的主人就按巴甫洛夫條件反射原理,每次打它一頓。后來那只狗自己都糊涂了,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就得受懲罰,這樣的正義沒有一種動物能接受。戴維認為:“這件事很卑鄙,是因為那可憐的狗后來竟然討厭起自己的本性來?!彼源骶S認為扭曲本性的做法是卑鄙的,被扭曲的主體遭遇了莫大的恥辱。因而,在戴維看來,最大的恥辱是違背本性,最高的正義是遵從本性,自然正義高于法律正義。
然而,自然正義與“善”是否能做到統一?
如果說哲學層面上,聽從性的欲望是最高的正義,那么從法律層面上看,強奸制造著混亂,踐踏人們獨處的權利。是遵從本性更善還是尊重他人更善?
就實質來看,戴維對梅拉尼的誘奸行為與男孩對露茜的強奸行為并無差異,兩人都是侵害他人獨處的權利來滿足自己,都是被一階欲望所困而喪失了自由抉擇的意志。但從戴維的感覺來看,為什么同樣是強奸案,他覺得自己的“強奸”不罪惡,甚至具有潛在的純粹和高尚意義,而男孩的強奸就是罪惡。一樣的行為不一樣的性質,這之間究竟是什么決定了“本性”行為的性質?或者說是什么將一種人的“獸性”行為提升為了人高尚的“本真”?
答案似乎只有一個:文明的教化。
露茜被強奸后拒絕用法律手段解決問題。與西方文明比較而言,南非的社會文化環境相對原始,它地被自然正義而非法律正義所同治。在這片原始而荒蕪的土地上,強奸不成為一個問題,而只能算是一個錯誤。戴維與露茜的沖突實則是所謂的“文明”與“野蠻”間的不能對話。
露茜:“你一直都在誤解我,什么罪惡感,什么解脫,那都是抽象的概念,我做事不是按抽象概念來的?!?/p>
罪惡感、恥辱感、尊嚴感都是文明的產物,這些種種的倫理感覺都處在自然正義能夠解釋的范疇之外。戴維能夠看出獸醫院美其名曰地給狗安樂死以賜予狗尊嚴的做法是荒謬的,卻不能察覺用抽象的概念解釋自然人欲也同樣的荒謬。戴維和男孩同樣是遵從自然本性,同樣是縱情于自己狂暴的快感之中,唯一不同的是戴維的強奸出于情愛,男孩的是出于仇恨。暗含著情愛審美的強奸是可以原諒的,出于泄憤的強奸便不可饒恕。戴維潛在的邏輯或許是,出于情愛的強奸比出于仇恨的強奸善。
這無疑是荒唐的論證,并且這中潛在的邏輯是否在論證,文明是美化罪惡的工具?“他們要向當年白人殖民者‘強奸’南非那樣強奸白人?!甭盾绫粡娂榈膶嵸|是:父輩所犯下的罪由子輩承擔。
“露茜是殖民主義的替罪羊,是殖民主義越界必然要付出的代價”。歸根結底,殖民主義、戴維的誘奸以及男孩對露茜的強奸都是一種行為:被自身的欲望掌控,違反對方意愿,以強制方式突破對方的界限,對對方實施強暴。
但這不是意志自由導致的惡果,而是意志不能自由所帶來的。
正如人并非能自由地擁有他想要的意志,戴維和男孩都不能用自身的自由意志對自己的欲望做出選擇,因而才相反地被欲望禁錮,甚至在男孩的問題上我們都不能探討意志自由的問題,因為只有具備二階意志的人才能享受和失去意志自由。欲望和動機是人與動物共同擁有的,小說中沒有展示出人應當擁有的“二階欲望”/“二階意志”,即經過反思、評價后而產生的擁有或摒棄某些欲望和動機,而人最終落得與動物無異。這是人的悲哀。
人對自身欲望的不自由引發了惡,但這并不意味著人擁有自由意志便會將人類自身的歷史引向善,而是唯有人類在真正擁有自由意志之后,善才有可能實現。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