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清
現代性的微觀修辭學
■李勝清
現代性及其相關的問題域是一個宏大的話題,不管是探討其作為一種邏輯范式的存在還是勾勒其內在的意義版圖,人們總是傾向于用“總體性”來表述其基本的意義立場,以便謀求某種與宏大性相匹配的最終結論。或許正是基于這樣的思維慣例與學術預設,許多相關于這個主題的理論研究就總是表現出某種總攬一收的高蹈情懷,企圖僅憑一種理論自信與學術沖動就能終結關于現代性的歷史言說,但事實卻是,“作為一個總體性概念,現代性的涵義極其豐富,涉及社會和文化的方方面面,很難明晰地加以界定。”(周憲序)換言之,如果仍然拘囿于這種致思模式的話,現代性及其相關論題的言說就很難規避大而空的理論窠臼。就此而言,要想切實地探測出這個主題的問題意識及其細密的意義肌理,人們只能超逸出總體性的宏大研究模式而代之以某種具體的、微觀的現代性經驗研究。當然,這種略具個案意味的研究是否能滿足人們的期待以及是否能對現代性的生命脈動作出絲絲入微的體察,我們就只能經驗地來體驗而不能先驗地進行判斷。
不管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湘潭大學楊向榮博士的《現代性和距離——文化社會學視域中的齊美爾美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以下簡稱《現代性和距離》)或許就是這樣的一部力作。作為現代性主題的一種學術言說方式,《現代性和距離》的貢獻并不在于其對于這個問題的一般性理論分析,而在于它切入了現代性的獨特層面,從現實性上來看,尊重現代性的復雜情勢、探幽現代性的文化肌理、體味現代性的美學之思正是這部著作建構現代性的幾個意義維度,也是其言述現代性的獨特規定性所在。如果說以往關于總體性的表述指涉著現代性的宏大向度,那么,《現代性和距離》則立意于澄明現代性的微觀本相,也就是說,它以微觀修辭學的方式敞顯了現代性及其美學的活性元素,建構了現代性事關人學意義的心理學維度,從而綻放了現代性及其美學的生命表情。
坦率地說,企圖以有限的現代性知識框架對《現代性和距離》中可資研究的意義質點做一種全盤的褒貶評判是我力有不逮的,而且在我看來,這樣做也勢必影響其中所蘊涵的特殊性理論命意,對于任何一個閱讀者來說,選擇一個自己最感興趣而又自認為有些把握的視角或許是一種保險的做法,即便有人會質疑其可能具有某種程度的保守化傾向,我也只好作如是觀,畢竟閱讀者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在一種被啟蒙的心態下,我選擇了以碎片美學、體驗美學和距離美學三個規定來描述《現代性與距離》之于我的感受,因為在我看來,正是這三個獨特的意義元素支撐起了楊向榮博士關于齊美爾現代性美學理論研究的想象邊界與價值理路。
就《現代性與距離》的實際意義而言,我想做一個大膽的推測,那就是,齊美爾的現代性美學思想之于楊向榮博士的學術選擇不是某種原因,而只是某種結果,或許正是因為作者對于現代性的獨特思考與探索使他選擇了齊美爾作為其研究對象,其中的邏輯就是,齊美爾的現代性美學之思正好能實現作者對于現代性的獨特理解與判斷,也就是說,齊美爾的現代性美學思想在這個意義上充當了作者關于現代性及其美學思考的對象化形態與意義鏡像。以碎片性來描述齊美爾式的現代性美學思想或將現代性美學置換為齊美爾的碎片化美學思想是《現代性與距離》的第一個獨特規定。齊美爾確實是一個異端的現代性美學家,他與以往那種現代性的研究思路如韋伯或馬克思等將那些宏觀的系統化的現代性理論置于理論前景相異的是,他是把那些現代性視域中的剩余話語和表象作為研究的直接對象,而有意地虛化了宏大系統的現代性理論,齊美爾認為,“要把握現代性體驗,不能依賴那些宏大的、系統的理論體系,而應借助于對現代生活的敏銳感覺,努力去捕捉那些碎片化的、稍縱即逝的瞬間,并從中發掘出現代生活的審美內涵。”(上篇現代性)也就是說,齊美爾并不信任宏大現代性理論對于現代性本質的說服力和闡釋效果,因為這些理論話語高居于生活之上,它們對于生活的現代性意義的解釋依據本身就是令人生疑的,《現代性與距離》也正是在勘測了這層意思之后,從另一個角度論證了齊美爾用碎片化的思路來闡釋現代性美學思想的合法性。同時,碎片之所以是碎片,是因為它們無法以規整的形式軌合于體制化的宏大敘事話語,就此而言,它們還殘留著濃重的生活意味,本質上就是現代性的生活零余,是生活的直接生活化撒播而不象那些宏大話語一樣僅僅只是生活的抽象理論化撒播。而探討現代性的本相實際上就是回到經驗場域來探索現代性的生活之源,因此以生活化的形式來探討鮮活的現代性含義正是作者看重齊美爾美學思想的原因所在。在齊美爾的視域中,現代性與其說是焦點的,毋寧說是散點的,或者更準確地說,任何一個散點都是可能的焦點,通過碎片化的處理方式,現代性的宏大而單一命題實際上就被置換為了一束相關于現代性主題的具有譜系關系的微觀命題群,每一個碎片都指涉和牽連著其他類似而又有區別的碎片,解決好了這一系列的碎片的問題就是解決現代性的整體問題,就像鮑曼所說的,“個體特征已經成為一面多棱鏡,通過這面多棱鏡可以發現、理解和考察當代生活中的其他焦點問題。社會分析中的已確立的問題正在被舊話重提和重新探討,以適應如今圍繞著‘個性特征’這一軸線的特定話語”。①由此出發,作者在研究中特別地注意到了現代性的解決方案的多元性與自由選擇性,每一個碎片都確立了一個相關于現代性的語境,而根據齊美爾的思想,這實際上是不同于以往那種以總體性語境來闡釋碎片的另一種思路,其本質就是確立碎片對于總體性的優先意義,以碎片為語境依據來觀照總體性的現代性的別一種理論。在中國古代,“知微見著”便是這樣一種思路,而反觀《現代性與距離》,作者就是以碎片化的思之在來牽引、思考總體性的理之源,贊嘆作者具有如此高明的思之技術顯然不夠,重要的的還在于作者的思之精神所使然。
現代性的碎片并不是附著在生活表面的僵硬皮殼,就其本質來說,這些碎片是流動的,柔軟的與無定形的,根據《現代性與距離》的理解,現代性從最幽微的層面來看,實際上就是從情感心理的角度對于現代技術革命的感受與體驗,作者明確認為,“如果說韋伯是從宏觀的線性歷史觀來把握現代性的展開及其進程,將現代性理解為一個‘合理化’過程,并指出了現代性的革新和變化特征的話,那么齊美爾則是力圖凸顯現代個體的內在心靈,強調從現代都市生活的體驗角度來界定現代性。作為一個審美主義式的社會學理論家,齊美爾的現代性診斷往往就是現代性情緒的表達。”(第一章現代性碎片與都市風格)換言之,當人們以碎片化方式來闡釋現代性的意義時,在具體的方法論安排上就意味著現代性體驗的出席與在場,因為客體方面生活碎片經驗的現代性認定就同時開啟了主體方面體驗方式的視點。這種從主體態度上測度現代性的方式主要不是認識論的,而是存在論與實踐論的,它并在乎現代性的抽象實體或邏輯原型是什么,它在乎的只是現代性的具像形式,即以鮮活經驗形式存在的現代性生活之流,《現代性與距離》關于齊美爾現代性美學思想的闡釋啟發人們,應該在生活經驗與生命存在中來體驗現代性,而不應該在現代性的理論構架中來尋繹和剪裁生活,更不能以封閉固定的現代性理論來座架生活的靈動與意義的自由。
借助于研究齊美爾的美學思路,《現代性與距離》不但提出了現代性的存在癥候問題,而且提出了對此問題的解決思路。希冀以美學現代性來直接介入生活并對生活的現代性困境發生直接的實踐變革是不切合美學的本體論承諾的,因為它的精神歸屬身份使它永遠不可能現實地使生活發生一如物質變革一樣的技術性變化,以往很多的現代性理論家對此是負有責任的,它們將太多本不該由美學和藝術來負責的東西全都賦予美學,以致造成美學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齊美爾明智地看到了這一點,《現代性與距離》也策略地看到了這一點,在書中,作者提出了“距離”以作為救贖的基本美學方略,關于“距離”存在的語境,“距離”的具體內涵、“距離”的獨特意向特征、“距離”的類型與機制、“距離”的現實效果等等是《現代性與距離》下篇的論述核心,基于書中有詳盡的論述,這里就不贅述了。但需要說明的是,作者主要是從距離所具有的批判性和審美張力的意義上來展開論述的,強調美學和藝術作為一種阿多諾意義上的“異在世界”對于現代性現實困境的文化批判功能,它還意味著,文化或審美現代性,特別是個體心理的感受現代性對于物質技術現代性所具有的優先建構意義。
《現代性與距離》義項豐贍,分析深入且細膩,它并不奢望對于現代性及其美學問題的終極解決,但在已有的現代性研究語境中,卻提出了一個非常新穎但又經常遭人忽視的問題,即關于現代性及其美學思想的重新布局問題,我們究竟是應該將全部的學術資源傾注在總體性和宏大問題上?還是應該辟出適度的空間來思考現代性的內在維度,特別是其那些富有質感和布滿毛細血管的意義領域?對此,楊向榮博士這部《現代性與距離》不但給了我們知識論的啟發,而且給出了方法論的啟發,它不但提出了特別的問題,而且給予了特別的回答。
注釋
①[英]齊格蒙特·鮑曼著,范祥濤譯:《個體化社會》,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75-176頁。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