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段崇軒
你想象一下:在一個高樓林立、人車涌動的大城市的夾縫里,有一處鬧中得靜的小院落,正面是幾間低矮的磚瓦老平房,院中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樹下蹲一只樹根做的舊茶幾。這里曾經是一個和睦、快樂、安靜的普通人家。但是現在,父親已經過世數年,卻還隨處烙著他生命的蹤跡;女兒也已出嫁,就在本市工作,隨老公住在小區的高樓里;母親剛剛退休,她從喪夫和嫁女的悲傷中振作起來,依然硬朗、精干、漂亮。雖然聰明孝順的女兒常常回家,看望、照顧母親,母女倆相依為命,但母親卻不再能忍受死水般的生活,她參加各種活動,交往各種人物,要尋找自己新的生活。終于有一天,女兒發現家里多了一個大男人,且同母親似乎已經情投意合。她為即將失去的家庭及母親而悲痛,她為母親未來的命運而擔憂。她用撒氣、勸說、拒絕的辦法扭轉局面,而母親則用請求、裝病、“私奔”的方法來對付女兒。女兒和母親之間,爆發了一場微妙、復雜而又緊張、有趣的拉鋸戰……
這是一幕多么平庸、瑣碎、無意義的日常生活,這是一樁清官也難斷的家庭糾葛,它常常發生在你我身邊。這也正是金仁順的《梧桐》所描述的全部內容。短篇小說的價值在哪里呢?就在于從世俗的生活中升華出一個藝術世界來,就在于從無意義的現實中發掘出一種意義來。金仁順是一個具有慧心的年輕作家,她從蕪雜功利的世俗生活和糾纏不清的家庭矛盾中,提煉出一幅逼真、鮮活、雅致而帶有古典韻味的現實圖畫,從各種人物的精神情感以及相互關系中,捕捉到塵世中最珍貴的親情和愛情。擁有親情和愛情,才使人生變得幸福、美麗而有意義。但親情和愛情,也并非純潔無瑕的水晶,其中滲透著不可避免的自私、算計、功利等等。而塵世中的人們,依然在不懈地尋找著美好的真情和純凈的精神家園。小說中的兩位女主角,女兒惠真與母親玉蓮,就深陷在這兩難處境里。直面現實人生,尋覓精神家園,審視精神情感,又心生困惑和懷疑。金仁順在小說里,表現了她對人生狀態的執著追尋和敏銳洞察,而這正是其小說張力和魅力的根源。寫飲食男女、家庭摩擦,自然是一種杯水風波,與社會變革、官場風云等題材不能等量齊觀,但從社會底層普通百姓中揭示出來的生存狀態和精神脈動,卻具有更普遍、更恒久的意義,也更有別樣的審美價值。
《梧桐》發掘的是一個家庭日常生活中的親情和愛情。說得更具體點,是女兒與母親的親情同母親與退休教授“黃昏戀”之間的矛盾和博弈。惠真與玉蓮之間的母女感情真是骨肉相連、唇齒相依。親情是有血緣關系的人之間那種人倫感情,譬如父母和子女、兄弟和姐妹之間的感情,是一種自發的、永恒的、無功利的人間真情,而母女之情又是這人倫親情中的“頂級”感情。你看惠真與玉蓮的感情:惠真從小就依賴母親,父親去世后,更是常常回家,對母親既依賴又關愛,逼她參加老年大學、各種協會,外出旅游、上街購物,甚至“開玩笑讓玉蓮談個戀愛什么的”。而玉蓮對女兒,慈母之心、牽腸掛肚,在生活上言聽計從。母女之情真是感動天地。不僅如此,這一處古舊、溫暖的小院,更是母女倆的精神港灣。但是,親情并不能代替愛情。面容與心態依然年輕的母親玉蓮,在老年大學書法班結識了退休教授樸永浩,樸身形挺拔、擅長家務、說話風趣,二人很快頻繁往來、談婚論嫁,讓孤獨的玉蓮重新青春煥發。年輕人的愛情是美麗的,老年人的愛情也是美好的。
惠真、玉蓮、樸永浩之間的親情與愛情的對峙、博弈開始了,但都是在雞毛蒜皮似的日常生活中展開的。惠真曾經鼓勵母親去戀愛,但事情發生了她又難以接受。她所以不能接受樸永浩是因為深知母親組成新家庭,她同這個小院、同母親的感情就潛在著危機,她同母親和已故父親構成的親情世界,也將被打破。盡管父親的位置已經空缺,但她容不得另外一個陌生人去填補。同時她也擔心樸永浩是否誠實、有沒有功利目的,母親將來會不會遇到麻煩和傷害。在惠真對母親的一片真情中,其實也隱含著一種情感上的自私、經濟上的算計,她擔心樸永浩將來占有了小院。而玉蓮所以要與樸永浩結合,是因為她不堪孤獨、渴望愛情,對樸永浩一往情深。女兒對她孝順有加,但填補不了她情感的空白。所以她自知“理虧”,但主意堅定,甚至采取了給女兒留言、與樸“私奔”旅游的決然行動。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簡單的、狂熱的。但親情、愛情較量的結果是,親情占了上風。女兒苦口婆心地勸說、分析,使母親對未來也產生了顧慮。兩人外出旅游試婚,使玉蓮深感“生活習慣不一樣”,難以琴瑟和諧。結局是母親又回到女兒身邊,兩人一塊包餃子:“小面團在玉蓮的搟面杖下面,三下五下,花一樣盛開,被惠真接在掌心,填上餡兒,捏成果實。”母女親情再度彌合,愛情火花悄然熄滅。人人憧憬的愛情,其實往往是虛幻的、短暫的。但作者的故事并沒有講完,玉蓮終究還會去尋找她的愛情,惠真也會繼續捍衛她的老院、她的親情。金仁順相信人間有親情、有愛情,但她也懷疑這些情感的純潔性和永恒性。
金仁順在短篇小說上有一種天然的智慧和能力。首先表現在她對庸常生活的敏銳洞察和對藝術的準確把握上。短篇小說向來有兩種寫法,一種是情節化乃至戲劇化,作家創造出來的是一個完整有序的人造世界;另一種是自然化或日常化,作家展示的是一個松散、瑣碎的“原生態”的生活世界。其實后一種小說的寫作難度更大,更能見出作家的藝術天分。當前是一個精神放逐、世俗蔓延的時代,因此不少作家的筆下紅塵滾滾、充滿欲望,與世俗大潮“同流合污”。而金仁順的短篇小說,既能再現出庸常生活的七葷八素,又能洞察到它的內在律動,特別是能把握住人物的精神情感走向,使她的小說呈現出一種“出污泥而不染”的空靈、典雅之美。《梧桐》中的三位人物,都是常人,都有自己的世俗生活和喜怒哀樂,但每個人又有自己的人生信念和精神情感追求。惠真面對“娘要嫁人”的家庭難題,她從理性上希望母親得到愛情,甚至看好了送給母親的婚紗禮服,但在感情上她割舍不斷母女之情,更多地考慮的是母親晚年的安寧與幸福。玉蓮始終在愛情與親情之間糾結,她自然希望老來有伴,但更害怕疏遠、傷害了女兒,因此對女兒忍著讓著,最終還是回到了女兒一邊。樸永浩作為一名知識分子,表現得聰明、勤快,既要穩住玉蓮,又要討好惠真。委曲求全,為的是得到一份溫暖的愛情。作者對這些人物的精神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其次是對生活細節的精心選擇和充分運用。細節在短篇小說中的重要性,許多經典作家都作過精辟論述。“細節決定成敗”甚至成為社會生活的格言。金仁順在這篇小說中運用了很多細節,譬如題目是“梧桐”,文本中三次寫到人物在樹下的活動。梧桐在中國文學史中已成為一種審美意象,它象征著人的高潔品格、忠貞愛情、孤獨憂愁乃至離情別緒等,在這篇作品中則起到了營造、渲染情調的審美作用。譬如根雕茶幾,那是惠真的爸爸從燒柴堆里挑揀買回,又與木匠加工打磨油漆而成,它不僅是生活用具,更是喜愛藝術的爸爸的創造和留給這個家庭的精神遺產。玉蓮保護它、惠真搬走它,都體現了對親人的懷念。這一道具性細節強化了作品的親情、愛情主題。譬如惠真對母親的直呼其名,女兒對父母名字的直稱,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多見,但確有,這里則別有用意。惠真喊母親為“玉蓮”是在父親去世后不久,她看到母親沉浸在悲痛中一蹶不振,她覺得:“名字就像一個咒語,能把某某妻子、某某媽媽的殼從玉蓮身上剝掉,把她從故人舊事的泥淖中拽出來。”她從拗口到習慣,終于使母親從困境中掙脫,“兩個人越來越不像母女,越來越像姐妹”。在這個細節中,飽含了女兒對母親的一片苦心。最后一點是作者對敘事語言的個性追求。她的語言簡練、靈動、雅致,流動著一種幻想和感傷之美。她擅長描寫、對話,形容手法用得出人意料。譬如寫惠真眼中的玉蓮與樸永浩的眉目傳情:“光燦燦的陽光下面,情感顆粒摩擦撞擊,火花噼里啪啦地跟午后陽光碎末融為一體。”譬如寫玉蓮不接樸永浩的電話,手機“在被子上沒腿蛤蟆似的噗噗噗轉動”。譬如寫惠真把父親做的根雕茶幾搬回新樓家里:“放到這里,跟個章魚似的,突兀、怪異,張牙舞爪的。”在這些描述和形容中,都凸顯了人物的性格、情感,表現了作者在語言上的創新能力。
金仁順是一位“70后”作家,她在短篇小說上的獨特追求已受到評論家的關注。我斷斷續續讀到她的數篇作品,這篇《梧桐》顯得更為精湛、圓熟了,深感她是一位有個性、有定力、有潛質的新銳作家。但她的作品距離主流社會較遠,藝術格局較小,因此注定不會大紅大紫。但她對世俗社會各種人物精神世界的深挖細掘,對短篇小說藝術的精益求精,終究會被文壇和更多讀者矚目和喜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