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張雅玲
讀姚雪雪的散文,你會發現,由于那些“涕淚滂沱”的回憶而使“時間”在她的筆下具有了一種特殊的力量——“多少年后,我站在記憶的路口,我真的離開了我自己。”而這個“對往事傾情,與現實保持距離”的女子,更使空間的變換在時間的流逝中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意義——“火車的象征是時光的沙漏,是人生茫然的游走,是循環的情感離合,是平凡規則的顛覆。”
而這一切的書寫,當作者由于痛快淋漓的回憶而終于“失憶在時間的蒼茫”中,當“站臺上形單影只的等候、車廂里毫無表情淡漠的臉……年復一年這樣消逝這樣呈現”,卻又總是使人感到,仿佛總有些什么游離在作家的筆尖之外,總有些什么飄逸在日常存在之外。那個正如作家所言的“我想到達的就是那個人生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所在?
我們不哭,好不好?
毫無疑問,在姚雪雪的世界里,時間的向度是指向過去的。
在這里,有作家九歲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她和愁云密布的母親一起走在尋找父親的路上,“那是一場絕望的尋找,那絕望深埋在九歲孩童的記憶中”,至今仍有那個冬天“脆弱銳利的冰凌使記憶時時斷裂疼痛不已”。
在這里,有那枚二十年前的西紅柿,它“有著月光的滋味”。還有那個五歲的女孩對于“子宮”一詞童話般的理解——“孩子的宮殿”,以她花朵般馨香四溢的想象和崇高有效地抵擋了來自成人世界的齷齪和無聊。
在這里,有童年時的洗澡堂,有多年前的水流,在今日的記憶中波瀾起伏。
在這里,有童年的鐵軌,以及那個迷戀鐵軌和火車的小女孩,這個和一群孩子一起朝著火車飛奔的小小的女孩,她童話般地把鐵軌和夢想相連——“春天走向縱深的時候,油菜花凋謝了,遙望火車的美感多少有些缺失。油菜花鋪就的是一條使火車去往美麗天堂的路。”
姚雪雪的回憶就是如此豐盈。在這樣細膩而又隆重的回憶中,生命仿佛也得以重新誕生。
記得佩索阿說:“寫作如同對自己進行一場正式的訪問。我有特殊的空間,靠別的什么在想象的間隙中回憶,我在那里欣悅于對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過然而不曾感受過的東西,那些不曾被我窺視過的東西,它們像一張懸在黑暗中的畫。”在姚雪雪這里,寫作具有著同樣的意義。她在寫作中回憶,在回憶中寫作,無論寫作還是回憶,對于她來說,都是對記憶中的自己進行一次正式而隆重的訪問。在這樣的訪問中,那些塵封但從未消逝過的痕跡重新變得清晰,而這使過往的生命變得豐滿和厚重起來,甚至,那些過去的時間由于在文字中獲得了自己的生命而變得比當年的存在更加鮮活和充滿質感。
有那么多哲學家終其一生都在思考時間問題,用時間來觀照存在,在海德格爾那里是一個著名的命題,哲學家們對時間的追問從來沒有停止過;而在姚雪雪這里,這些永恒的追問卻并非她的落筆所在。如果說哲學家們是站在時間的岸邊對時間問題進行著理性的思考,那么姚雪雪則是在時間奔流不息的河流中對時間與生命作著感性的追憶,并在這樣的追憶中思考。
在這樣的追憶和思考中,她再一次參與了自己的誕生。
有傷,有痛,有笑,有淚,有喜悅,有驚恐……在流光中,我們仿佛看到那個長大的孩子,抱著童年的自己,撫摩那些不肯愈合的溫柔傷痕,它們深深淺淺。于無聲中,我們還看到那個小小的小小的女孩,她涕淚滂沱淚如雨下,是什么使那么小的她有那么深的痛?忍不住,想要幫她輕輕拭去奔涌的淚水,忍不住,想要在她耳邊,輕輕耳語:我們不哭,好不好?
“真正的靈魂”永遠缺席
在姚雪雪的世界里,回首處,有涕淚盈襟,有花香盈路,復有昔日的憂郁,如霧靄裊裊升起,盈滿今日的雙眸。
但重要的是,為什么,她如此酷愛回憶?
你看,在時光的流逝中,她說:“那些纏綿悱惻、血淚賁張和涕淚滂沱的往昔留在被掩埋的塵埃里,下個世紀永遠不會再有。”(《時間的刻度》)
由此,我們似乎可以嘗試著在姚雪雪的散文中找到她為什么如此酷愛回憶的答案,那些永遠不會再有的往昔中,有一種生命的驚奇,而“唯有童年簡單而高超的明智可以達到這種驚奇”(《后半生的窗前》)。
原來,回憶,是她度過當下的策略,是她通往未來的道路,亦是她拒絕未來的路途:那童年般的單純和透明,補償了不堪的現實中奇跡的缺席。她說:“未來,我寧愿永遠忘卻地走在時間里。”
如果說在時間的維度中她采取的是回避當下的策略,那么在空間中似乎也將必然伴隨一種相輔相成的逃離姿勢。逃離當下的所在,逃離故鄉,逃往異鄉,逃離故鄉玻璃罩的籠罩,“伏臥在故鄉的玻璃罩下,呼吸越來越成為一種隔膜”(《筆尖向上》)。其實,或許這種逃離是一種尋找,尋找一個也許并不清晰的目標,也許人們總是這樣在心中去奔赴一個又一個異鄉。人們就這樣永遠地在路上。
而在路上的人們,當故鄉已成為異鄉,故鄉又會反過來成為全部的美好。“歸來時,創傷成為見識,故土已是永遠的異地。拂開血淚的消息和記憶中的不快,等到所有的都慢慢安穩下來,只有春天的湖在我心里無限擴展,覆蓋一切成為故鄉全部的美好。”
火車,是可以帶著她逃離當下的空間與時間的事物,而生命的厚度,也仿佛在火車的往復中得到疊加。
可是,這樣的疊加是否可以使作者成功地到達?回答是:“火車要把人不斷送到新的蒼涼的荒地,送到注定孤寂的遠方。我想到達的就是那個人生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
那個人生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所在呢?姚雪雪說:“幸福是自己永遠不可實現和到達的地方。”
由此,也許我們會忍不住殘酷地繼續追問,為什么永遠也不能到達和實現幸福呢?在《多慮平藥片適用者》中,姚雪雪引用了老費爾南多的名句:“日子和日子過去了,這些加起來的日子是我多少的生命。我說不清楚……一些無形的外衣將會一直包裹著我,掩飾我真正靈魂的永遠缺席。”而“我捧著老費爾南多疼痛的句子像捧著一面四處開裂的鏡子”。或許我們在此已經得到了答案,那是因為“真正的靈魂”永遠的缺席。
由此,我仿佛也懂得了為什么甚至在寫到“香水”這種典型的女性散文的題材時,姚雪雪也依然表現出了截然的與眾不同。她沒有像許多人那樣寫得很時尚,很小資,甚至很香艷,在她的筆下,一瓶瓶香水仿佛都擁有了姚雪雪式的生命體悟,她說:“香水也會老死,從稀薄、豐沛到濃稠,最后只剩下空空的瓶子的骨骼。它孤寂無望,在無人知曉的自己的記憶里通透地發光。”她甚至賦予了香水以靈魂。
我們讀到的是背影
讀完姚雪雪的散文,掩卷抬首的瞬間,一句很多年前曾經非常流行的一位詩人的詩句悄然縈現,那句詩歌是——既然選擇了遠方,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也使我在想起這句詩的同時,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忽然對多年前的詩句有了一種全新的領悟。
或許,可以說,無論從時間的角度,還是從空間的角度來看,姚雪雪的書寫都是一種關于“遠方”的書寫。姚雪雪在她的散文中以回憶的策略有效地規避了當下的一切,也以“回首”這樣一種存在的姿勢避免了真正地面對自己,面對此時此地的自己。所以,也許可以說,在她的散文世界里,我們讀到的是背影。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熱愛昨天勝過熱愛今天的人。
或許這正是現代人的精神境遇,人們無力面對現實,也無法在現實中確認自己。這是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的境遇。
但是,誰能告訴我,昨天,今天,明天,哪一天對于存在來說更有意義?又有誰,能夠說清楚哪一個時刻的自己更有意義呢?我想這個問題不是平庸的我能夠回答的,如同我無法回答今天的自己和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年某月某一天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同一個自己,我究竟應該更熱愛哪一個自己。
從這個意義上說,姚雪雪的散文是一種接近哲學的思考。在她的文字中充滿了種種豐富的感覺與細節,但可貴的是,她并沒有止步于此,沒有滿足于文字的搖曳或情調的渲染。在她的種種感覺與細節背后,是深深的哲性思考和關于存在的不懈追問。也許,像姚雪雪這樣,用回憶去熱愛,也是一種對存在意義的尋找和確證。她就這樣以觀望的方式與當下的現實保持距離,我想,當當下變成過往,她也同樣會用文字去熱愛它,像熱愛所有的往事。
或者,如她所言,她是那樣一棵觀望的樹,一棵迷戀夜晚的樹,這棵樹之所以迷戀夜晚,是因為“樹在回憶一個刻骨銘心的生命經驗”(《與黑夜的關系》),是什么使我們每一個人成為這世間獨一無二的自己而不是他者?難道不是那一個又一個無法期許亦不可拒絕的“刻骨銘心的生命經驗”嗎?回憶,回憶那些生命中刻骨銘心的抑或并非刻骨銘心的經驗都是對生命的敬畏,一場隆重的回憶便是對生命的一次隆重致敬。
于是,把回憶變成寫作,讓“文字像散開的珠璣一樣照亮過往歲月的暗淡行程”(《破譯九月》),便成為她的使命。
我朝圣般不由自主轉向那些破敗的書桌和狼藉的文字,終有一日,與那些文字以抱頭痛哭的韻律一起跳動。
(《后半生的窗前》)
姚雪雪的這一段話可以作為對她散文的概括,因為每一個文字都與她的生命息息相關。在她的散文中每一個字都來自她的生命深處,閱讀她的散文,仿佛那些文字夾雜著她的歡笑與淚水、她的疼痛與孤寂劈面而來。
姚雪雪筆下的生命都是經過歲月沉淀的生命,她就這樣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思索和熱愛著生命——以回憶的方式體悟,以遠離的方式熱愛。就這樣,雖然永不到達,但是她依然義無反顧地開始流浪,以筆尖的方式開始流浪,她和她的文字一起上路,一起,走向回憶之路,一起,登上顛簸的列車。而這條回憶之途是如此迷人,如此溫情脈脈,如此精彩紛呈。雖然她將永不到達,但正因為如此,她可以有理由永遠地開始出發,因為“一支筆使一切浪跡成為可能”。只要,像姚雪雪這樣,在文字的領地中可以激蕩生命的激情,可以散發哲思的光芒,可以氤氳詩意的審美;只要,在這一路途中,擁有這樣的執著和熱愛,相信我們已能足夠領會生命的豐盈。
不是嗎?你看,她說:“為了明了人生的賜予會豐溢到如何使人窒息和癱瘓的地步,我將在這里獲取最平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