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龍云[徐州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8]
維特根斯坦是20世紀最著名的哲學家之一,可以說是西方語言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的哲學思想可以分成早期、中期和晚期,并在這三個階段逐步達到成熟和完善。他一度認為,哲學無非就是將問題講清楚,因此在他的《邏輯哲學論》中多處提到:“的確存在著不可說的東西,它們顯示自身。”而“對不可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在他的諸多不可說的事物里面,他強調美學等都不是實證科學,都不摹畫世界,而不摹畫事態的東西往往帶有神秘性,是事態之外的東西,因此“凡不摹畫事態的就是不可說”。根據維特根斯坦的這一哲學思想,美就如“生命的意義”一般,都是事實之外的東西,因此都是不可說的。
威廉·莎士比亞是英國文學史上一顆永遠璀璨的恒星。除了戲劇之外,他還創作了一百五十四首優秀詩篇,這些詩歌一并收集在他的《十四行詩》之中。在他所有的詩篇當中,他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詩可以說是最為人稱道、贊詠不絕的。但讀過這首詩的人又常常感到遺憾:詩人所贊美的友人到底有多美,為什么不把他/她的美直接描述出來?殊不知,莎士比亞正是通過這種婉轉敘述,或者故意留白,才給讀者帶來更多的想象空間,也使讀者對這位女性的美永遠保留一份神秘和向往??梢哉f:美,正源自莎士比亞的不可言說之中。
盡管如此,我們也不得不去懷疑:莎士比亞的這首贊美友人或情人之美的詩篇,始終都沒有摹畫這位美人之美究竟何樣,這是否正應了維特根斯坦的“不可說”理論?莎翁在頌揚這位美人時,是因為他/她的美“不可說”呢,還是“不用說”,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在弄清楚這個問題之前,我們有必要把莎翁的這篇詩歌作一簡單的回顧和賞析:
我怎么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①/你不獨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狂風把五月寵愛的嫩蕊作踐,/夏天出賃的期限又未免太短:/天上的眼睛有時照得太酷烈,/它那炳耀的金顏又常遭掩蔽:/被機緣或無常的天道所摧折,/沒有芳艷不終于凋殘或銷毀。/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落,/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當你在不朽的詩里與時同長。/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存,并且賜給你生命。
詩人在詩歌的第一行便滿懷深情地輕輕地問了一句“我怎么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其實是在表達自己對友人的愛慕。夏天無疑在詩人心里是一年中最美的日子,表面上他是在請求答案,而事實上答案已經躍然紙上。我們似乎看到那位友人在聽到這句話時所流露出的甜蜜微笑以及眉目含情的羞態,他/她既羞于莎士比亞對自己的贊美,又不自覺地表現出對詩人的感激,為能擁有如此真摯的友情而深感幸福。可詩人接下來筆鋒一轉,出語驚人:你比夏天更美麗溫婉!此句既是對第一句的回答,又是對第一句的否定。這不僅令友人愕然,就連讀者也不禁會問:為什么?既然一年中夏天最美,這位友人被稱譽有夏天一般的美麗已經足以讓人羨漾,為什么詩人竟然說他/她比夏天還要美麗得多?到底他/她有多么美呢?這種美到底是何種樣子的?因此,我們多么期待莎士比亞接下來的詩句??!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睹這位友人超凡脫俗的芳容了!
之后,詩歌的第七行和第八行也只是大談宇宙中蘊含的一種道理:所有的美麗都會被時間帶走,再美的容顏也會被無情摧毀?;蛟S你會感嘆在這喜怒無常的夏日里,百花的命運如此多劫,美麗的容顏瞬息間便衰竭得難看!的確如此:再美的容顏都經不住宇宙無常的變換。
既然如此,這位友人能逃得過宇宙所賦予的容顏易逝的命運嗎?他/她到底有多么美麗,竟然能逃脫命運之神的掌控呢?盡管我們百般期待這位美人的容顏能呼之即出,在我們早已放光的眼神里出現,可是莎翁似乎依然語態舒緩,繼續賣關子:你的美麗是永恒的、也不會有任何破損,因為連死神都懼怕你的美麗、不敢把你送入陰間。只要世間有人類在呼吸、目光看得見,他們就會吟誦我的詩篇,你也便會與我的這首詩一般永遠長存,你的美麗容顏就會永世不變。詩人到此便戛然而止,再也沒有想對友人的美麗容貌續加描述之意了。
縱觀莎士比亞的第十八首詩歌,除了“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這種婉轉的用詞之外,根本就沒有具體向讀者交代這位友人容顏的具體之美究竟何在?是凡俗之美還是大雅之美?是外表之美還是內在之美?讀罷此詩,我們或許有些悵然若失,也或許埋怨莎翁在故弄玄虛,期待莎翁能把這位友人的美麗繡于字里行間。可是,我們如果試探著抬起筆來,無論是畫筆還是書寫之筆,任憑自己發揮最天才的想象,又能描繪出什么樣的美來呢?有道是:美是不可言。任何能看得見說得清的美都不算是最美的,因為我們的想象力有限、我們的書寫繪畫的才情有限,而美是無限的。就像是,我們一旦得到了某種東西就不再向往它一樣,我們一旦看得見說得清這種美,又怎能再向往它呢?而不再向往的東西,便永遠不會再被記掛于心中,那么這種美又怎能長存人間呢?這樣想來,我們不但不會埋怨莎翁的“故弄玄虛”,反而更加佩服他的睿智了。的確,美的東西,要想達到永恒,就必須擁有人們的想象和神往。
從美學的概念我們可以得知,“美”本身是人的一種感覺,不同的人對美有著不同的感受,通常連思辨都用不著??梢姡朗且环N抽象的東西,它是每個人心中對某一事物相貌的感覺,任何美都不是絕對的。既然美是“感受”、是“抽象”的東西,是否真的像我們通常所說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呢?在我國,儒家經典《周易》中有句話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中唐以前的語言哲學,也對語言的表達功能持有懷疑態度,曾提出過“言不盡意”論,在書寫詩歌時,宜采取“立象以盡意”的方法,重在表現感受。莎翁的這首詩歌所采用的就是這種寫作手法,借助隱喻的方式把這位美人之美比作夏天甚或比夏天更美好。在描述夏天的不足時,莎翁用夏日狂風的殘暴來映襯“你”的可愛,用夏日里“蒼之眼”的焦灼來映襯“你”的溫婉,用夏日的短暫來反襯“你”的美的永恒……每一種描述都給詩人和讀者帶來美好的感受,在心底品味著“你”那無與倫比的婉約之美。
其實,美又是可以摹畫的?!都t樓夢》中數百人的容貌都被曹雪芹描寫得淋漓盡致,金陵十二釵的美貌更被摹畫得貌若天仙且各自不同,任何一種美都讓讀者唏噓不已、難以忘懷。我們不妨只看看《紅樓夢》的三位主人公的美貌是如何被形容出來的。賈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以及“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她“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薛寶釵則被描寫為“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弊髡咴谶@里描寫了眉目之美、雙唇之美、臉頰之美,甚至連神態、性情之美也被作者描繪得栩栩如生??梢姡朗强梢员谎哉Z出來而且可以摹畫得很詳盡的。同為世界級的語言大師,難道莎士比亞筆墨稀疏、才情空洞,以致對于友人之美深感無法描述、不可言說?顯然,莎翁是另有打算,以“不用說”來彰顯友人之美。
“不用說”在語言哲學里也是用來表達思想的一種手段。在語言與世界的關系里,語言和它表現的事物之間存在同一性,語言是思想的載體,因此言語的使用應當恰當、準確并有表現力。但要想做到這點,語言的使用技巧便是十分重要的,有時需要字真詞詳、一絲不茍才能明確,有時需要半掩半露、婉轉含蓄才能達意。莊子曾經對言和意的關系做過這樣的描述:“大道不稱,大辯不言?!薄疤斓赜写竺蓝谎?,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著,不可以言傳也?!雹诶献右苍f過:“大音希聲。”可見,有些東西是不用說的,如果說了便達不到說者欲達到的效果了。莎士比亞極其愛慕自己的友人,想要把他/她的美麗化作至高而又永恒的境界,顯然用寫實的手法是無法完成的,因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人的美貌也是短暫的,況且,任何美一旦被具體地摹畫出來,也就失去了其神秘色彩,因而也不會被人們所神往。所以,欲把這種深刻的情感和傾慕的思想表達徹底,把“你”的美永遠駐存人間,詩人就只有用一種不寫實的手段,即選擇一種永遠在四季中輪回的夏天來比擬你的美麗,用人類的久遠來表達對美的思戀和贊嘆??梢?,莎士比亞在這首詩歌中,之所以沒有提到“你”的眼睛、鼻子、臉蛋兒或心靈到底有多美,不是因為“你”的美不可說,而是故意不言說。
其實,用語言來表述這個世界時,即便是深奧的東西也都是可以表達的,只是表達的方式有異而已,有些東西可以而且必須明說,有些東西盡管能說卻無須直言或多言,有些東西可以明說卻故意曲意,更有些東西只需“立象以盡意”……然而,所有這些都要看語言使用者欲傳達什么樣的思想和意圖,更要求他們具備較強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司馬遷的《史記》字真句實,那是史實的需要;柳永與友人“執手相看淚眼”,凝噎時的“無語”是情感極致、心靈相通的表現;公孫龍把“白馬”故意曲解成“非馬”,那是時局的逼迫;《周易》中的六十四卦,雖然只是一些抽象的符號,但它們卻能表現日月運行、乾坤變化、人生福禍、陰陽變換等,可謂無所不盡其意??梢哉f,只要是這世間有的而且為人所知的事物,都是可以去摹畫的,有無使用語言或使用言語的多少只是表達手段不同而已。
不可說還是不用說其實并沒有絕對的限定。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說的東西太多,那是諸多原因所致,而不是因為用語言表達不出來。有時不可說是因為礙于情面,有時不可說是保護隱私,有時不可說是不允許,有時不可說是因為有些事情原本就不是說出來的,如生活是活出來的、人生的意義也只能在生活中得到答案等等。而不用說也有太多的含義:有時不用說是因為對方已經得出答案,有時不用說是因為說了也沒有用,有時不用說是因為說了還不如不說好,有時不用說是因為這已是眾所周知的,如太陽是圓的、地球繞著太陽轉等等。諸多的可說與不可說,都是語言使用者根據性情或情況而定,而并非維特根斯坦所言“凡不摹畫事態的就是不可說的”。
不可說與不用說之間并不是相互排斥的,相反,兩者還存在密切的關系。首先,不可說的東西基本上是不用說的,就是說也說不出來,如上文提到的“人生的意義”一旦說出了便失去了意義。其次,不可說的東西,人們卻偏偏要說,而且興趣倍增地言說,即使說不清楚也要說,以至于在不可說之中已經說得太多。上帝是什么樣子的,長得像誰?諸如這種本來就不存在,當然也就是不可說的想象中的人物,人們卻已經說得太多太多。其三,不用說的東西是不可以說的,那是因為一旦說出來就失去了光環和味道?!白钍悄且坏皖^的溫柔”里到底飽含多少情感,一旦被一一列舉出來也便味道全無,這其實也就是我們最熟悉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第四,不用說的東西也常常讓人感到可以說出來。那多見于人們多嘴多舌或茶余飯后的閑聊等。
仔細推敲,其實“不可說”的本身也有兩種含義:不能說或不可以說。對于未知的事情,人們是不能說的,甚至都沒有想到去說;而對于一些已獲悉的東西,人們不可以說,是因為說了會違背某些原則的。但大凡是看得到、想得到或者聽得到的事情,人們都可以多多少少加以描述一番,無論說得清還是說不清。至于維特根斯坦的“凡能說的都能說清楚”,或許是對的;“對不可以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也并不盡然。
詩歌是語言藝術。莎翁在整個詩篇當中絲毫沒有具體地描述過友人那無與倫比的美麗,讀者也無法讀出那位幸運之人的美到底在何處,但詩人很智慧地通過選用恰切的詞匯、獨特的手法,傳達給讀者一個真正的美人之美,即不可言說之美。同時,也給讀者更大的空間去挖掘自己豐富的想象力,時時神往和體會那種能橫亙于整個時空的美麗。讀者在莎翁的字里行間、在自己的智慧之中,會永遠記掛和享受這種至高的美麗。莎士比亞的Sonnet 18不僅帶給我們美的享受,更帶給我們對語言的哲學思考。莎翁描述友人之美的獨特手法,也揭示了語言哲學中一直引人深思的問題:在用語言描述世界時,哪些是可說的哪些是不可說的?哪些是可說而不用說的?為什么可說而不用說?我們在對諸類問題的探究中,會越走越深遠、越走越明亮。我們對語言哲學的研究也會越來越完善。
① 此處為梁宗岱對莎翁Sonnet18的翻譯。
② 引用部分出自《莊子·知北游》《齊物論》《天道》《外物》。
[1]Shakespeare,William.The Sonnets [M].ed.Qian Zhaoming.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95.
[2]梁宗岱.莎士比亞抒情詩選[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
[3]陳嘉映.語言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4]江怡.《邏輯哲學論》導讀[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2.
[5]維特根斯坦.陳嘉映譯.哲學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6]曹雪芹.紅樓夢[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