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徽
“流散”Diaspora,原為希臘語,dia意為“穿越、經過”,sperien意為“撒播種子”。這個詞語最初用于特殊歷史情境——猶太人作為“巴比倫之囚”的歷史。約公元前6世紀,巴勒斯坦北方的巴比倫帝國征服了當時的猶大國,摧毀了第一圣殿,強迫猶太人離開圣城耶路撒冷,把一部分人囚禁在巴比倫城做奴隸,流亡數十年之久。之后波斯王居魯士(King Cyrus,585 B.C-529B.C)征服了巴比倫帝國,他同意流亡巴比倫的猶太人可以返鄉,但有一部分并沒有回歸故土,而是留在散居地成為 “外來的”、“不歸屬”的猶太群落。兩次猶太戰爭(公元70年、公元135年)后,大批猶太人作為奴隸被帶到羅馬,猶太人主體離開迦南(今巴勒斯坦地區)。從此,猶太人就開始了更大規模、更大范圍向全世界各地流散的漫長過程,這就是“猶太人大流散”(Diaspora)。后被擴大用來形容類似處境的其他猶太人,就是離開巴勒斯坦土地之外,但是仍然保留猶太文化的移民,或海外猶太人聚居之地。隨著后殖民理論和跨文化研究的關注,流散文化被賦予了多重含義,引申出了廣義的族群大移居、離鄉背井聚居(但仍保有傳統文化)的族群等含義。
“Exile”和“Diaspora”兩個詞語,都有流放、流亡及離開本國、離鄉背井之義。區別在于“exile”有被動意味而“diaspora”究其本意含有積極主動之態。原希臘語中也有“散播種子”之義,可見猶太人把這種流散解釋為一種主動的文化活動,借此將猶太文化傳播到世界各地。在圣經的一道神諭,更是將猶太人的流散打上了宗教的印記。耶和華對猶太人的先祖亞伯蘭(后按上帝旨意更名亞伯拉罕)說: “你要離開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指示你的地去。我必叫你成為大國。我必賜福給你,叫你的名為大,你也叫別人得福。為你祝福的,我必賜福與他;那咒詛你的,我必咒詛他。地上的萬族都要因你得福。”(《創世記》12:1-3)上帝與亞伯蘭定約,離開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來到“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迦南,隨后又離開迦南,出埃及,四處遷徙。圣經的描述使猶太人的流散成為了一種使命,也是一種宿命。1948年以色列國正式成立,大量猶太人回歸故土,但是曾經流散在外的猶太人后裔沒有盡數回到他們向往已久的國家。猶太人近兩千年無土無國,飽受折辱、驅逐卻不放棄其民族身份與信仰,不可不謂之奇跡。
猶太人自公元70年被羅馬帝國趕出家園后,就一直居無定所,漂泊他鄉。由于世人的偏見、敵意和種族迫害,猶太人自古以來就屢遭迫害和殺戮。在世界性的反猶浪潮中,即便是背井離鄉,猶太人也幾乎未得到片刻的安寧。反猶歷史就是一部屈辱、恐怖、殘忍的血腥史。最為我們熟知的二戰期間以希特勒為首的納粹黨人慘絕人寰的猶太人大屠殺,約600萬猶太人慘遭殺害。這種訴諸暴力的文化排斥對于流散族群來說并不少見。而有著堅定信仰的猶太民族在流散生活中極力保持其文化獨特性而刻意與客居地文化保持距離。1516年,意大利威尼斯共和國將全市猶太人驅入一座鑄造槍炮的工廠內,使之與外界隔絕。這種經驗后來被各國仿效,在城市設立猶太人專住的隔離區——“隔都”。猶太人情愿住進隔都區,這樣可免于與外族混雜,也便于保持猶太人獨有的風俗習慣和保障生活的安全。著名布拉格文學家,猶太人卡夫卡,終其一生都未離開隔都。最初的隔都可以說是文化沖突的緩沖地帶,是流散中的猶太人因無法適應流動、雜異的邊緣生活而為自己建立的有故鄉原型的避難所。但是經過幾個世紀的磨合,猶太文化與客居地文化不斷接觸、融合,以至于相互采借、納取。最終越來越多的猶太人走出隔都,有形的圈地逐漸消失,無形的隔膜卻不可避免,猶太人想要保留其獨特的文化屬性,總是或多或少會與異質文化有所碰撞,即使已被西方主流社會所承認的猶太知識分子也不例外。索爾?貝婁的小說《拉維爾斯坦》中主人公的好友,也是他的傳記作家齊克說:“雅典和耶路撒冷乃是我們更高的生存的兩個主要發源地,如果必須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他選擇雅典,同時對耶路撒冷充滿敬意。但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要說的是猶太人,而不是希臘人。”(《拉維爾斯坦》, 索爾?貝婁著,譯林出版社2004年11月版,P167)在這里,雅典代表整個西方即客居地,而耶路撒冷是猶太人的朝圣之所,無論猶太人散居在世界何處,都難以忘懷其永遠的精神故土。在小說的結尾,作家借主人公之口表達了自己對民族之根的回歸——拉維爾斯坦最終得出結論:“一個人不可能拋棄你的血統,也不可能改變你的猶太身份。”“猶太人應該對猶太人的歷史深感興趣——感興趣于他們的正義原則。”(P172)
猶太人,又稱猶大人、希伯來人、以色列人。這些帶有歷史痕跡的名稱并不能涵蓋和詮釋如今猶太人的身份。現代我們通常認為猶太人包括以下三類人:出生于猶太家庭的人(無論其是否信仰猶太教);具有古代猶太血統的人(有時候包括不具備嚴格意義上的母系血統的人);雖不具備任何猶太血統但正式皈依猶太教的人。但是這三點都不足以對猶太人的身份進行嚴格的界定,甚至在很多時候看起來矛盾重重。首先猶太人在不斷的遷徙過程中與外族通婚,已經不能保持血統的“純正”,因此從血統和家庭的角度來判斷已經不夠嚴密。其次,沒有信仰或改宗信其他教派的猶太人也自古有之,更何況猶太教從來就派系林立,各行其法。因此想要給猶太人下一個嚴密的定義是不可行的,從另一方面,這也體現出猶太人文化身份的特點。每個猶太人身上至少都有兩種文化身份,即猶太人身份和居住地文化熏染下的客民身份。在各種身份中,仍將猶太身份放在首位,一方面是他們對民族性重視的結果,他們之所以沒有被遷居地的民族同化,靠的是他們對猶太經典的信仰以及在信仰指導下對傳統的堅持。猶太人只認同上帝的世界,將現實世界視為不真實、充滿苦難的異己世界;另一方面全世界的排猶情緒使他們并不可能真正融入主流文化,而始終保留著一種疏離感。同時猶太人自身有悖于基督教的宗教信仰、生活習俗和歷史上流散的生活方式而明顯地表現出疏離于主流文化,難以融入其中的情緒。
猶太人在流散中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經歷了深重苦難,受到歧視、驅逐與屠殺,被隔絕于世界社會的政治、文化生活之外。但是他們仍堅忍頑強地存活下來,沒有因外界的排斥或客居身份而被完全同化。具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異質文化經驗的猶太人作為異質文化的負載者和實踐者,其身份意識中既有本民族的文化因素,也有他民族的文化因素,表現出復雜的文化情感和獨特的文化立場。歷史上猶太人改宗皈依異教,或放棄語言與民族身份的不在少數,但即使猶太人在流散中表現出了身份焦慮和困惑,最終他們的民族主義還是占了上風。猶太文化與異質文化的接觸中非常善于吸收其他文化的優勢特征為己所用,同時又能保證文化母體中關鍵的要素不變。這就使他們作為一個擁有悠久歷史的民族既能保持青春活力,又反過來以本身的魅力吸引和影響著其他族群。正是猶太文化超強的生命力和活力,大有反客為主之勢,也喚起了其他民族的危機感,這種相互融合又相互排斥的結合方式刺激著猶太文化歷久彌新。而猶太文化一直維持的狀態,被劉洪一教授總結為“散存結構”。(《猶太文化要義》,劉洪一著,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P71—89)
流散是脫離了本土文化的散居族群在寄居地所面臨的文化沖突與抉擇、身份困惑與認同等復雜的文化現象。文化之間的沖突與融合,給個人和族群帶來的主要是身份的困惑。失去身份,個體生存會因此失去內在根基,與他所歸屬的社會文化傳統失去了聯系,失去了社會文化的方向定位,從而產生觀念、心理和行為的沖突。因此一種潛在而深刻的身份認同危機在不同層面、不同程度上侵擾著新一代移民。空間距離的改變使得文化個體與地域、種族乃至膚色的傳統聯系,都會出現一定的動搖。身份認同受到挑戰,文化身份的確認成為兩種異質文化碰撞過程中特定個體所面臨的最大問題。異域生活的每個個體都無法回避這種多元文化交匯的生存狀況。在此情境下,人們對自我意識的反思是必然的。“介于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民族文化之間的,因而,他們的民族和文化身份認同就不可能是單一的,而是分裂的和多重的。”(《流散文學與文化身份認同》,王寧著,《社會科學》2006年第11期)
所謂身份(status),一般指的是在特定社會結構中人所具有的合法居留標識,及其在社會體系中所處的位置。作為文化研究的一個分析工具和著眼點,身份是一個族群或個體界定自身文化特性的標志。文化身份在一定的文化和社會中形成,其構成的客觀因素是復雜的。然而一旦形成,就會在無形中對這個族群和個體造成深遠的影響。文化身份的定位是人類社會基本規則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結合,特定文化身份的帶頭下仍然含有人類社會矛盾的普遍性,如性別沖突和認同矛盾等。身份認同成為流散群落所面臨的一大難題。
全球化帶來了新的生活和思維方式,創造了國際性文化新格局,成為世界發展的大趨勢,是社會生活各個領域不可回避的問題。可以將其概括為兩個對立的矛盾進程:一面是文化的多樣性和差異性被同質化,并趨于削弱和消失;另一方面是文化交流、互補、綜合,以及新的多樣化的出現。文化交流從同質間的內部交往到全球化語境下異質文化間的互動,這種“跨文化”的前提為文化視野的開拓提供了條件。它的特點是“不是對差異的否定,而是在共享人類屬性的背景中尋求長遠的一種堅持:有效地生活在本土和全球中,并分享一種‘全球地方化’(globalized)的文化。這將會成為一種真正的流行文化”。(《作為全球文化的大眾文化》,約翰?斯道雷著,選自保羅?史密斯等:《文化研究精粹讀本》,陶東風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2月版,P295)
在全球化時代的今天,文化、身份、民族等傳統受到新觀念的巨大沖擊,支離然后重構。科技與經濟的發達使人類在傳統意義上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的束縛中釋放出來,離開“本土”、“本國”進行跨文化交流的機會也隨之增多。新的社交和群聚方式逐漸使人們改變過去狹隘的實踐模式與思維方式。流散是對傳統意義上民族與文化的割裂,也是現代意義上民族認同與文化交往的一種重構,猶太人的流散及其身份認同經驗為我們提供了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