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與歧義

/［北京］王蒙

話題與歧義

/［北京］王蒙

“五四”與傳統文化：不是“零和”模式

第一個問題，談一下“五四”新文學運動和傳統文化?！拔逅摹辈欢嗾f了，因為北京大學是“五四”的發源地，我現在談的是原因。“五四”時期對傳統文化進行了很猛烈的批評，這種批評很刺激，可是現在呢？我們國家又確實面臨著一個挖掘傳統文化、弘揚傳統文化的熱度，我想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然“五四”到現在不止三十年了，快九十年了，是更多的年頭了。我想這里頭有很多的原因，首先是歷史的一種選擇。在“五四”時期中國正在迎接一場風暴，迎接一場大的變動，而中國的傳統文化比較簡單，它的特質在于維護社會的相對穩定乃至于和諧，而不是在于推動社會的大的變革。所以對于“五四”時期的那些呼喚暴風、呼喚改革、呼喚革命、呼喚翻天覆地的仁人志士來說，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一個惰性的因素，甚至于是反對的因素，所以不管國民黨還是共產黨，不管是胡適還是魯迅、陳獨秀，也不管是胡之輝還是李大釗，他們都對傳統文化進行了猛烈的批判。而且在當時令國人大大地感到悲痛的是從傳統文化中找不到通向現代化，通向富國強兵、發展科學技術的契機。如果說我們覺得那時候的一些言論比較激烈，態度也比較情緒化，那么恰恰是因為現在經過“五四”的洗禮，我們已經吸收了，已經接受了大量的推動民主，科學，社會進步，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觀念，還包括一個有爭議的詞“五四”價值等等，是在你接受許許多多東西以后，回過頭來再看傳統文化，覺得傳統文化有著許多有價值的東西，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尤其是當我們國家面臨的不再是一個風暴接著一個風暴，一個顛覆接著一個顛覆，一場大的斗爭接著一場大的斗爭，而是更傾向于在一種相對穩定的情況下進行漸進式的改革和發展生產、發展文化的這樣一個時候，人們突然發現，原來傳統文化有很多好的東西，有些合情合理的有利于社會的方面。

所以，我非常不能贊成一種看法，就是把弘揚傳統文化和繼承“五四”精神對立起來，甚至一講傳統文化就得罵一頓“五四”，或者一講“五四”就一定不能夠講傳統文化，我覺得那樣就錯了。文化的問題很多時候不是一個“零和”的模式，不是說吸收這個文化了就不能吸收那個文化。前不久我參加過一個討論中華民族的節慶或者節日活動的研討會，我就不接受那種說法，說我們為什么現在要講中華民族的節慶，因為現在西方的節慶已經侵入到我們這兒來了，又是情人節，又是圣誕節什么的。我覺得這個問題不一定要對立起來。如果說情人節、圣誕節是舶來品的話，那“五一”也是舶來品，“三八”也是舶來品，“六一”也是舶來品，所以說不一定是對立的。

“國學熱”：至于嗎？

現在又出了一個新的名詞，這個新的名詞更敏感一些，就是“國學熱”。國學熱的盛行，媒體起的作用特別大。它的出現當然也符合了社會上上下下許多方面的人的心愿，就是被我們撂下的太久了，從“四書五經”、“孔孟之道”、“老莊之道”一直到“易經”，凡是涉及傳統的東西，什么都有?，F在到新華書店，講風水的書我看就有很多。尤其是連韓國都要把我們老祖宗的東西申請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了，這就更加緊張。我們得趕緊弄這個風水，不弄風水的話就變成韓國的了。當然你撂了一段以后，忽然又拿出來，就覺得孔子說得多好啊，是不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和而不同”……越說越好，國學熱自然就出來了。一直發展到什么程度呢？今年九月暑期開學的時候，有好多小學生都穿上古代服裝念“三字經”來參加開學典禮。新華社的報導說有紫陽小學，還有南京的夫子廟小學。紫陽小學的服裝接近清朝，夫子廟小學我還不清楚，這整個有點像天主教。還有成都有的小學也是。因為成都很熱，9月1號開學的時候，學生們都穿上古代服裝在大太陽底下曬著，熱得一身汗，好多家長都心疼得不得了。這我就有點糊涂了，中國到底出什么事兒了？大清復辟了嗎？

對于“三字經”，我得發表一點看法。“三字經”的好處是很普及，很容易背誦和記憶，有些話也都挺好，比如說“教不嚴，師之過”等等。但是“三字經”對于今天走向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國家來說，它的內容相當的單一、片面，它只能把孩子訓練成一個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什么都認為合理，什么都聽話的順民。“三字經”里面，不講身體健康，不講精神活潑，不講兒童天然的游戲的權利，不講發揮你的想象、你的個性，不講創造性，也很少有積極的，讓你的精神得到解放、智力得到解放、活力得到解放的東西。相反的是，它把這些都規范起來了。規范當然是相對的，我們學校也是有規范的，任何一個單位都是有規范的，但是只有這些東西是不夠的。我一想起我們的小學生穿著清朝的服裝在大太陽底下曬著念“三字經”，心里就在嘀咕，咱們的“五四”就這么白搞了嗎？至于嗎？

關于國學，詞源上只解釋是國家辦的學，這是古代的解釋。其實，在辭海上，國學有兩個解釋，一個是國家辦的學，一個是中國的固有文化。這個中國的固有文化的說法就是國學嗎？我也有懷疑?，F在講國學，一般都講先秦諸子。研究《紅樓夢》的人沒有人說他自己是國學家，研究明清小說的有沒有我不知道，研究唐詩的人也沒有人說他是國學家。馮志先生是研究杜甫的，還寫了《杜甫傳》，但從來沒有人當他是國學家，當然年紀大了，他就是國學家了，看來我也快成國學家了，因為我還講老子呢！固有文化這種說法我也不太喜歡，什么叫固有文化？文化能固有嗎？文化都是在不斷地開創、接觸、交流、碰撞、消化、融匯之中形成的。琵琶不是我們固有的，黃瓜不是我們固有的，所以黃瓜叫胡瓜，南瓜是不是固有的我不知道，但洋白菜肯定不是我們固有的，要不怎么能叫洋白菜呢？番茄肯定也不是固有的，因為帶番字，土豆在新疆都叫洋芋，肯定也不是固有的，白薯是菲律賓的，這個固有應該從哪一年算起呢？黃帝元年？還是炎帝元年？和那個時候一點也沒關系?？磥?，哪個都不是固有的，許多科學家更不是固有的。所以對這個定義我不大喜歡，我個人也不大愿意用這個定義。但是很多大學有國學院，這個我沒意見，我贊成，大學里面的事好辦，為什么呢？大學里面學院多得很，北大共有三十多個學院，三十多個學院里只有一個國學院，有國學院的同時還有文學院、法學院，還有其他的，可是如果讓社會上把國學變成一個重大的口號，我就有點搞不清楚了。我不敢說不對，我也沒有這個膽，但是我的確是搞不清楚了。和這有關的，和“五四”聯系起來的，很多問題現在也都出來了。一個是白話文和文言文的問題，越來越多，比如說，“五四”時期是不是對文言文批評得太過了？我想這個檢討可能是有道理的。有人就給我講，他說白話文不僅僅是一個工具的問題，而且它有不同的思路、不同的審美意向，比如說你把古文全部翻譯成白話文，包括《論語》和《孟子》，翻譯出來以后，很多原來的意思都沒有了。這種說法應該是對的。但有人卻說，白話文是從洋文那兒制造出來的，二十年前的《文藝報》上就曾經有朋友這樣寫，說我們的民族文化什么都沒有了，我們把自己的語言文字都丟掉了，“五四”以后的語言文字，都是根據英語創造的白話文，這話看來就跟活在夢里一樣了。其實，白話文首先是我們嘴上說的文，就是我們日常用的口語，這個口語的存在是我們固有的，從來沒有消失過。即使在幾百年以前，人們見面說話，也不可能全部用純文言，當然，里面夾雜一些半文的話肯定也有，但絕不可能是純文言。

文白之爭與繁簡之爭：根本不需要對立

前不久我又聽到一種讓我大惑不解的說法，說白話文有兩種，一種是老的白話文，就是原來在中國生長的，源遠流長的白話文。而且說“五四”以后的作家中只有三個人會用老白話文，一個是魯迅，一個是周作人，一個是張愛玲，其他人都是受英文影響而寫自己的白話文，這純粹是夢話。說中國原來有白話文，這難道是一個新的發現嗎？四大才子用的基本上都是白話文，比如《鏡花緣》，里面雖然也夾雜了一些半文言，但總體上還是很好的白話文；最好的白話文小說尤其是北京話小說是《兒女英雄傳》，雖然它的思想水準相當陳舊，相當老氣，但是它說的話都很通順；《儒林外史》《三刻拍案驚奇》也是白話文；過去的很多話本，解放以后也還出版，江蘇省有一個講說“揚州評話”的專家叫楊少堂，我看過他的半部關于“武松”的本子，四十五萬字，全都是用口語白話記錄下來的，把武松講得活靈活現，非常的詳細、周密，而且加了很多的創造，這都是白話文。那么老舍的白話文更不用說，魯迅的白話文里面文言文成分比較多，很多是把文言文用在白話文里面，所以對于他寫的白話文也出現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說法。

還有海外現在鬧得非常厲害，說中國的白話文不好，因為受了毛文體的影響。毛文體？開玩笑啊，誰受了毛文體的影響？在座的，你們哪位寫的文章像毛澤東，你們舉個手，我把我今天的講演費全部乘以五送給你。學毛澤東寫文章？你沒地位，沒名氣，沒有那個自信，沒有那個居高臨下、所向披靡，打遍天下無敵手，還帶幾分孫悟空齊天大圣的勁兒，是不是？至于說在政治運動的時代，有些人寫文章講道理不夠，這里頭是不是也受某個領導人文風的影響，這是另外一個討論。然后這個說法越演越烈，一直發展到簡體字，連臺灣的有些人也跟著鬧，說簡體字的始作俑者是當時的國民政府，并不是共產黨開始搞的，現在還傳出去一個說法是，簡體字是共產黨根據蘇聯專家的意思搞的，我都不知道這樣的無稽之談從哪兒來。我們用簡體字，包括用拼音文字的時候，很大的一條，就是拒絕蘇聯專家的建議。比如媽媽，我們寫MAMA，這個M在斯拉夫文字里面發的是TA的音，就是TATA，這個我們并沒有接受。

1922年，錢玄同提出了筆畫方案。在1932年，我負兩歲的時候，出版了國語籌備委員會編訂的《國音常用字匯》，收入不少簡體字?，F在看來，簡體字對我們來講是有很大的好處的。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學校有三個親兄弟，兩個是孿生，另一個跟他們差一歲半，一個叫聶幫頂（音），一個叫聶幫記（音），一個叫聶幫楚（音）。兄弟仨學寫字的時候，整天地哭，因為他們的姓寫起來很復雜，那時候得連著寫三個耳朵，簡化以后變成兩個“又”，寫起來就簡單多了。所以說簡體字的好處還是有很多的。而且簡體字和繁體字根本不需要對立起來，我相信北大的學文科的人都懂繁體字，請在座的人里面，你們不認識繁體字的請舉手……沒有一個舉手，因為它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然后是舊詩新詩，喜歡寫這些詩的都很可愛，都很好。尤其像錢鍾書的詩、徐志摩的詩、艾青的詩、舒婷的詩、聶紺弩的詩，都寫得非常好?，F在讓我有時候略感擔憂的就是，我們把這種文體上的區別，把這種題材上甚至于風格上的不一樣對立化，變成互不相容的東西。但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應該相通，《共產黨宣言》里面已經提出來：“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笨赡苓@句話有各種針對性，但道理是不錯的。另外我們還可以提一下，就是鄧小平給景山學校題的字：“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蔽覀兒霌P傳統文化，我們鉆研國學都是好的，但是我們的目的是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我們的目的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們的目的是現代化，不是古代化，不是回到明清，更不是回到先秦。

文學與革命：不僅僅是雄辯

我再談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文學和革命的關系，革命前的文學和革命后的文學的關系，或者叫前革命的文學和后革命的文學的關系。在世界歷史上我們發現一點，有些地方在革命以前或者革命初期，會有一個文學的高潮。譬如俄羅斯，俄羅斯所出現的文學的燦爛，到現在是沒有先例的，普希金、托爾斯泰、契訶夫、果戈里，等等，太多太多了，我是講不全的。有時候我會產生一個非?；奶频南敕?，就是俄羅斯的發展常常走彎路，非常不順利，尤其是它的經濟發展不是太讓人舒心。中國農村一包產到戶，糧食問題立刻就解決了，國家出臺的很多經濟政策都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是俄羅斯把集體一解散，糧食生產量反而下去了。讓人都無法想象這是怎么回事。我就想，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不是俄羅斯的文學太發達了？一個國家文學要是太發達了，還有人好好種糧食嗎？還有人好好地弄醬油弄醋做電池做手電弄小衣服嗎？文學太好了，太吸引人了，喝一點兒伏特加，朗誦一首俄文詩，再唱個俄羅斯民歌，游覽在俄羅斯的大地上，多幸福?。∪绻@個時候再去計算什么經濟效益，多么煞風景！

中國的現代文學，“五四”以后到1949年，也是非常活躍的，從郁達夫、巴金一直到胡適、梁實秋，著名的文學家非常的多。有時候文學的高潮是和社會的機遇，和歷史風暴的前兆聯系在一起的，這是一個事實。當然，我們不見得都從政治或者革命歷史的角度來看，其實中國人也早就發現了，窮愁之詩易工，而歡悅之詞難寫。我們很多中文系的人都非常重視中國的古典文學，越古我們就越敬仰，高山仰止。但是夏志清講過一個理論，他說你們老覺得中國有古典文學了不起，因為你們外文不好，如果你外文好的話，你看一看英法的古代文學，要比中國的古典文學豐厚得多。就拿最輝煌的唐詩來說，它的題材就運用了幾種，思鄉、送別、悼亡等等，相反，中國是在“五四”以后的現代文學時期才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各式各樣，什么都有。后來，我見人就問他們對夏志清的話的看法，見北大的我問，別的學校我也問，香港我問、澳門我也問，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他贊成夏志清的話，所以夏志清成了光桿司令，就他一個人這么說，但他畢竟是夏志清。

我扯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當這個社會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乃至鮮血與生命的代價，終于實現了革命的人民奪取政權這樣一個目標，宣稱人民已經把命運掌握到自己的手里時，這個后革命的文學又該怎么走？怎么辦？比如說蘇聯有法捷耶夫等等占主流的作家，還有肖洛霍夫……蘇聯領導人第一次訪問美國，他的代表團成員里面就包括肖洛霍夫，而且肖洛霍夫走到哪兒都是這種口氣，我是蘇維埃的作家肖洛霍夫。在蘇聯第二次代表大會上，肖洛霍夫發言，他說西方世界攻擊我們蘇聯的作家是按照黨的命令來寫作的，這是胡說八道，我們是按照自己的良心來寫作的，但是我們的良心屬于蘇聯共產黨。我一聽這話，就覺得肖洛霍夫的覺悟真高，真會說，真招人疼，但有時候人們也會發出批評和責備，認為蘇維埃時期的文學狀況還趕不上法捷耶夫那個時期，這個問題也麻煩。蘇維埃時期如果不是最好的文學環境的話，那么現在蘇聯解體已經過去將近二十年了，這二十年里也沒聽說又出了什么有名的作家，都解體了嘛，解體了是不是又該出來個托爾斯泰二號？也沒見，更沒戲了。中國也有這種情況，尤其是現在，我們發展市場經濟，社會主義的今天要全面小康，所以我一講話，人家就給我遞條子，問得我直翻眼。問我，王蒙先生，您認為文學還能夠存活多久？什么時候將要滅亡？革命前的，前革命那個時候文學發達，因為有孤注一擲的勇氣，拼了，為了正義，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起來到明天。但是在革命以后呢？會是怎么樣呢？怎么發展呢？從這里，我看到了面對革命以后的文學應該怎么辦，我們所產生的困惑。大家知道南非有個非常著名的女作家叫納丁·戈迪默，我還見過她，她講話時候的那種自信、那種使命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直為爭取黑人的權利和種族主義者作斗爭，她本身是白人，但卻坐過白人種族主義者的監獄，后來種族主義垮臺了，南非勝利了，她達到了她畢生所追求的目標，可她的聲音卻慢慢小了起來。2007年、2008年還出了這么一件事，有幾個黑人搶匪——也是她畢生為之奮斗而得到解放的人——進了她的家，搶她的東西，讓她把她的結婚戒指拔下來，她拒絕了，結果她挨了打。這確實是一個事，就是這些熱情地呼喚革命、迎接革命的作家們，在革命勝利以后怎么樣繼續歌唱。咱們中國還有一些說法，我完全沒有資格，沒有能力對他做出特別明細的判斷，比如前五六年就曾經有人回憶，說是在上世紀50年代，就是1957年的時候，有人問毛主席，說如果魯迅活著，現在會是什么情況？毛主席回答說，也可能他在監獄里吧！也可能他不再寫作了吧！當然，也有很多魯迅研究所的所謂魯學的專家，對這種說法深惡痛絕，認為這種說法完全不負責任，也是不符合史實的。這說明，在這中間也還需要積累更多的經驗。我在兩年多以前曾經提出一個議題，就是雄辯的文學和“輕薄”的文學，我們的文學不可能僅僅是雄辯，也不可能時時都找一個對立面來進行辯論，有些時候需要更好地表現人性。

市場經濟和文學：鈔票能把人打死？

第三個話題談談市場經濟和文學。市場經濟和文學完全是兩回事，不是一回事。我記得當年有記者采訪一位老作家，說市場經濟的發展對于文學創作有什么影響？老作家的回答是：“我對市場經濟的發展無動于衷?！边@一點我沒有做到，但是我也并不是因為市場經濟來決定我寫作或者不寫作。市場經濟當然是有動于衷的，它影響我的衣食住行、生活需要、子女教育、父母贍養以及消費的水平，所以從這些方面來考慮，我說市場經濟和文學是兩碼事。但是我們國家呢？一直也有很強烈的反應，就是認為市場經濟毀掉了文學，認為市場經濟摧毀了文學。有一個非?？蓯鄣睦献骷?，是個老革命作家，我不打算提他的名字，我最近聽說，這位大師已經過世。他說：“過去我們是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現在我們要冒著敵人的鈔票前進。”這話我也不明白，因為過去在革命成功了以后，有一些歷史人物的那種浪漫性就降低了。比如說“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唱起來非常悲壯，但是我提改革呢，你就不能唱：“冒著賠錢的危險改革，冒著鬧事的危險下崗。”這些都不能唱，可是我沒想到我所敬愛的這位老作家提出了，說“冒著敵人的鈔票前進”。敵人的鈔票來了，你收回來交給革命不就完了嘛！那鈔票能把人打死嗎？砸在腦袋上一摞，五十萬元捆成一包，從四層樓上往下照人腦袋上砸，那還是有一定的威脅，如果砸昏了以后，一看旁邊有五十萬元，也許臉上會顯出苦笑兼甜笑。有一個地方舉行詩歌節，一個詩人就講，紅旗都倒了，詩還有什么用？某雜志曾經說過，現在文學狀況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壞，比淪陷區壞，比白區壞，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現在據說是為了迎合市場，有了什么下半身寫作或者其他一些涉嫌不雅的寫作內容的出現。其實，我們和從前所處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文化大革命前，1949年到1966年是十七年，這十七年一共出了二百本長篇小說，平均一年能出十一到十二本，現在每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有七百至一千種，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這一年都出了一些什么長篇小說，哪怕他在北大講當代文學研究中心長篇小說課，好像沒有這么一個課，他也說不清楚。好像就是有了更多的選擇的可能，可以滿足更多的個性化需要，這是一個好處，還有一個好處呢，就是把有些因為有歧義而不能順利出版的一些內容也都出版了，一個東西，一百個人，九十九個人否定，但有一個人肯定，它也出版了。但是壞處也有，好的作品淹沒在上千種的新書里面。我現在上西單圖書大廈，有的時候我看到那些書就嘆息，心想再不要寫書了，到處都是書啊，你想到的它也出，你想不到的它也出，真是沒有可以出的書了。所以有些人回憶起來，就覺得，從1959年到1966年，尤其是1959年到1962年、1963年，因為后來形勢就越來越緊了，那個期間的長篇小說最成功，舉個例子，《保衛延安》、“三紅兩闖”，文學出版社還出過《青春之歌》《林海雪原》，1960年代還有《野火春風斗古城》《游擊隊》《苦菜花》等等，現在有一批人都還記得，或者有很深刻的印象。但是你要是拿兩本書，一本比如說是2008年出版的，還有一本是1968年出版的，1968年就不要說了，1962年出版的，你要放在一塊兒看，你不能說現在的書越寫越差，因為在不同的文學環境、文學生態，不同的社會環境和歷史時期下面，人們閱讀文學作品的心態有非常大的不同。余華有一次跟學生們交流，在談到當代文學時，有同學就不斷提問，說你看“五四”時期作家寫得多么好，現在作家寫得多么差，把余華說急了，他說我實話告訴你們吧！“五四”時期的那些，我不說名字了，要不我說了也沒關系，說什么《荷塘月色》什么的，現在是個高中生作文都可以寫成那樣，說你們看我的作品比他們寫得好多了，說我唯一的弱點就是我還沒死啊，我要死了以后，你們不說我的作品好才怪呢。這也是一種說法，一個作品的被接受、被抬高或者說被重視，當然和作品的質量有關，也和許許多多的情況有關。

我還有一個說法，就是一個社會，文學事業的高潮化是大家所期望的，但高潮化未必能夠持久，許許多多的高潮都要向正常移動和過渡。老子早就說過，颶風刮一早上就不刮了，太陽一出來就不刮了，當然這是老子說的，我們可能沒有趕上那個大風口。就拿雨來說，大的雨也不會下一天，八個小時，十個小時，十二個小時就差不多了，即使再下，也要停一會兒。所以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逐漸走向正常的社會和文學生活，所以現在我們談不到什么特別激烈的文學運動、文學高潮或者文學口號，我們更多的是處在一個相對正常的閱讀環境中。那是不是說現在的文學就沒有好作品了呢？我不這樣看，我覺得還需要時間的淘洗，目前就說什么作品就是好，什么作品就是不好，什么作品是不如什么時代好，都為時過早了。

諾貝爾文學獎：該干什么干什么

大家還有一個很關心的問題，其實這個問題的水準很低，但是許多人關心它，所以我愿意在這兒談一談，就是關于諾貝爾文學獎和中國文學。諾貝爾文學獎是目前為止世界上最有影響的一個文學大獎，叫大獎是因為起碼它的獎金大，一百多萬歐元，中國最高的獎項是茅盾文學獎，才四五萬人民幣，這是第一。第二，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有十八位瑞典科學院的院士組成，他們都是終身制，死一個補一個，這里頭只有一個人能懂中文，就是馬悅然教授。諾貝爾文學獎又特別喜歡標榜自己的特立獨行，他們比較喜歡給一些社會主義國家具有或者是沾一點持不同政見色彩的人發獎，在西方國家，它相當喜歡給左翼的文學家發獎，比如上世紀70年代末期80年代早期，他們給海因里?！げ疇柊l過獎。海因里?！げ疇柈敃r把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批得一塌糊涂，政府拿他沒辦法。聯邦德國的駐華大使曾經跟我說，給他發獎真的使我們頭疼。當時法蘭克福有一個著名的文藝評論家，他說伯爾的德語相當差，他能得獎是因為他道德家的身份，因為譴責資本主義自由競爭下面的許多不公正的現象而獲得的。他們還曾經給葡萄牙共產黨人薩拉馬戈發過獎，給加西亞·馬爾克斯發過獎，在中國，好多人都可以看出加西亞·馬爾克斯把不發展的或者發展中國家的某些迷信、落后的東西審美化，變成文學的契機，變成文學的才能。另外一位偏西方的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是秘魯的略薩，他的政治意識特別強，寫過很多政治論文，還競選過總統，當然未能選上。他曾經痛罵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卡斯特羅的太監。還有意大利的劇作家達里奧·福，那也是令人大吃一驚的。至于社會主義國家，他們主要獎勵一些流亡的作家，那簡直太多了，我這兒就不一一介紹了。但是我可以告訴大家一點我親歷的事情，1993年在紐約華美協進社，這是胡適當年創業的，為美國主流社會了解中國文化搞的一個機構。我在那兒講話，講完了以后，美國的藍克爾，一個女秘書，在中國肯定叫秘書長。這位女士很強悍，她就來問我，說今年北島將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你知道嗎？我說我不知道，我說據我所知，諾貝爾文學獎是封閉的，不能先公布的。她說她知道，我當然很佩服，是不是？這是牛秘書長啊，我說你知道啊，好好好。她說你什么態度？我說我祝賀啊，我說誰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都祝賀，我說要你得了我也祝賀。她說中國作家什么態度？我說有人會高興，有人會不高興。她一聽兩眼發光，趕緊說為什么有些人高興，有些人不高興？我說你連這都不知道啊，所有的作家都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哪有老子天下第二的作家，老子天下第二就不干了。她說中國政府什么態度？我說現在這個說得早了點兒，我說現在我不當部長了，代表不了中國政府。這也是一個事實。我有一種印象，這位女士拿著中國政府當公牛，拿我們作家當紅布，想這么甩一下，這么甩一下。

到1992年，我接到瑞典科學院院士馬悅然教授的邀請信，說希望我推薦五個中國作家做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其中完全可以包括我自己，這份材料不得少于十五頁。中國人講字數，外國人講頁數，我就不懂，這個字號怎么算，是用一號字？后來我就寫了，我這里面推薦的有韓少功、張煒、鐵凝、王安憶，還有一個人我沒寫，我可能想寫我自己，反正后來沒成也沒關系，如果順利的話，我不會不寫我自己。但是完了以后呢，因為我擔任過職務，所以有規定，第一步要征求中國駐瑞典機構的意見，當時駐瑞典的機構就說，馬悅然約你，不好，他對中國的態度不好，你王蒙以這樣的身份不應該來，不可以來，第一步就擋住了，我不能去。文化部還特地又寫了一封信，說由于王蒙有很豐富的經驗，可以應對不同的情況，我們建議這次還是讓他去一下，跟瑞典科學院建立聯系，但是我們駐瑞典的機構仍然說不不不，還是不，瑞典方面著急啊，就改由SAS公司的總裁來邀請我，可是咱們這個駐瑞典的機構一看就看出來了，航空公司的總裁邀請你干什么？你又不買飛機。其實當時給我一種感覺，火眼金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那種感覺。不行，還是不能來。瑞典方面也使勁，瑞典一個女的副首相兼國防部長來中國，見到一位跟她同級別的中國官員，她就跟這位領導說，我們瑞典方面已經做好了準備，歡迎王蒙先生訪問瑞典。我們的領導人回去就問，說她說這個干嗎？別人就告訴他原因。領導人說那就派王蒙去吧。當時時間已經很緊了，于是有關部門就通知文化部，王蒙可以去了，但是文化部下屬的外聯局火了，他也不是說領導發了話就可以去。我們一直說可以去，你這兒不讓去，現在我們這兒都忙起來了，你又說讓去，我們不辦了……總而言之就是沒去成。當時，斯德哥爾摩大學中文系主任跑到中國來問我什么時候去？我說手續沒辦好，我也不能說別的，我說有可能去不成。他回去就告訴馬悅然，說看來王蒙對訪問瑞典沒有興趣，馬悅然也是性情中人，也是學中文學得太透了，受中國人情緒化的影響。他立刻發表一個聲明，說王蒙已經表示對瑞典科學院沒有興趣，也不準備和瑞典科學院進行交流，因此今后我們只好放棄跟中國內地的文學聯系。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他把我想得也太高了。所以說你們看著很偉大的事情，要是知道內情以后，也就不要以為那么偉大。結果，馬悅然的輕率做法引起了瑞典駐京大使館的不滿，他們的文化專員在香港發表了一個聲明，說關于邀請王蒙先生訪問瑞典科學院的情況你不完全了解，與王蒙先生個人完全無關，你的說法是不公正的，不真實的。

現在馬悅然又到中國來了，有一段時間都不許他入境，都上了黑名單了。別人催著我問什么時候得諾貝爾文學獎？沒法說這個事兒，怎么說？沒處可說，得了就得了，不得就不得。得獎當然很好，一百多萬歐元，存在中國銀行，對國家也有貢獻啊，得不了就算了，那也沒辦法。但是反過來說，諾貝爾文學獎并不是國際奧林匹克運動會，沒有競技技巧。比如我們知道的挪威，當年挪威跟瑞典是一個國家的時候，挪威最有名的戲劇家易卜生，在最后的關頭，決定不給他諾貝爾文學獎，而給他的一個競爭對手叫比昂松，但是沒有什么人記住這個人，反而易卜生非常有人氣。如果我們列舉得獎的人我們會列舉出很出色的作家來，近半個世紀里，有海明威、加西亞·馬爾克斯等等，但如果我們列舉那些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也有一大批出色的作家，比如說俄羅斯的那批作家等等。有人老在那兒分析中國作家為什么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有人說是因為中國作家膽小，因為中國作家沒有成為烈士，還有人說是中國作家自殺的太少，外國作家自殺的數量很大，我不知道是由于吃得太多，還是由于低血糖造成的這些說法。簡單來說，對諾貝爾文學獎，我們既不必把它看得那么那么的渴望，也不必把它視為對立面，以公牛的姿態向它沖去，不必這樣。馬悅然已經多次表示過，他最喜歡的是兩位山西作家，一位是李銳，一位是曹乃謙，有一年在重慶書市，馬悅然給曹乃謙站臺，而且說他隨時可以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所以，有馬悅然這樣的一個許諾，有些熱衷于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也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有些人雖然對諾貝爾文學獎不無興趣，但一看馬悅然也沒提議，也就死了這條心，踏踏實實該干什么干什么，用不著再折騰這事兒了。

魯迅和張愛玲：這個時代沒有圣人

我開玩笑啊，我說中國作家有兩項悲哀，第一項是沒有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第二就是胡適、魯迅。因為有人就說魯迅多么偉大多么偉大，我說中國人的驕傲在于有一個魯迅，中國人的悲哀在于只有一個魯迅。這個句子作為造句來說是有一定的說服力和煽動力的句子，但是這個句子不通，因為所有的作家都只有一個，沒有克隆和復制，中國只有一個魯迅，中國也只有一個李白，中國也只有一個杜甫，中國也只有一個曹雪芹，而且只有八十回再加后續四十回，哪個作家都是只有一個，怎么能來倆？照抄也不好看啊。再想，英國只有一個莎士比亞，法國只有一個雨果，只有一個巴爾扎克。所以關于中國只有一個魯迅這個說法，而且魯迅有魯迅的年代，魯迅是作為一個精神的領袖，作為一個社會的良心，作為中國的一個代言人，作為一個青年的導師出現的。原因就是那個時候，這個社會已經沒有權利，沒有精神上的權利，跟現在的情況也不一樣，我們很難設想現在的老百姓和偉大的學生或者在座的中文系的學生，你們以嗷嗷待哺的心情等待著一位救星的到來，等待著一位精神導師的到來，跟你們說高舉起你們的火炬跟著我走吧，有人跟他走嗎？所以在不同社會的發展，不同的情況下，人們對文學的期待也是不一樣的。我們中國有一個傳統，就是把很多東西尤其是把文學道德化，有些人對于文學的期待實際上是在期待著一個圣人。咱們現在還沒有這樣一個圣人，瞅瞅現在活著的作家，誰的模樣也不像圣人，不像魯迅，沒有那么悲情，沒有那么嚴肅，沒有那么大的承擔。但是這些人卻忘記了，在不同的時期，文學史上能夠起到魯迅這樣的精神領袖的作用的作家也微乎其微，李白喜歡月，喜歡喝酒，杜甫好一點，叫“詩圣”，還有好多的也在那兒嘆息，曹雪芹更不是，在他的作品里面并沒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樣的一種高姿態，外國的作家也是這樣。

我再講一個話題，其實是講我的困惑。在大家懷念魯迅，談論魯迅，思念魯迅，閱讀魯迅的同時，也有感到厭煩的時候。與此同時也增加了對張愛玲的熱度，張愛玲的寫作有一種生動感，她對顏色的描繪很好，對人情世故的描寫，特別是對女性心理的描寫十分不錯，但是怎么會有那么好呢？我實在是不懂，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待會兒有人能夠對我進行一點兒教育，我已經下過多少次決心了。我既沒有教條主義，也沒有政審的意思，我也沒在政治部門工作過，也不會像有些人說的政治上對張愛玲不感興趣。我曾經專門找了她的書，還上國家圖書館借了她的書，但是沒有幾篇我是認真地讀得下來的，因為我需要更多的藝術的想象，我需要更深的歷史，包括對人生的思索。張愛玲說，要是沒有發生過的事，她還是寫不了的，她只能寫發生過的事。這個話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不是天真了一點？現在張愛玲已經快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代表了，我覺得有點悲哀，如果選擇同時代女性作家的作品，我更愿意看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我覺得也很有意思。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談現當代文學，是唯周楊馬首是瞻，但是現在至少有一半是唯夏志清馬首是瞻，其實我們還是可以有自己不同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