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朵 漁
作 者:朵漁,詩人。《名作欣賞》雜志文化觀察員,現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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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著名畫家范曾狀告藝術批評家郭慶祥案做出了一審判決。判決書說:郭文通篇用“才能平平”、“逞能”、“炫才露己”、“虛偽”等貶損性語言,對范曾的詩、書、畫及其人格進行評價,造成其社會評價的降低及精神痛苦。判決郭慶“在十日內向范曾書面道歉并賠償七萬元”。
判決一出,立即引來爭議無數。有人哀嘆“看來以后藝術批評可以休矣”,有人抱怨“評論家們要記著啊,大師傷不起”!著名法學家賀衛方更是直陳:“據我所知,范曾的名譽至少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一直就很低,這是源遠流長和舉世公認的,跟郭文的影響毫無關聯。”(@賀衛方)
范曾也許會打贏一場“名譽權”官司,但注定難以挽回名譽,因為對藝術的判決,從來不是依靠法律進行的。有人說他畫風“開創一個時代”,也有人說他的畫“不過是連環畫的放大”。李敖更是一貫的尖酸刻薄:“范曾人品有問題,當屬可信。他的畫,乍看不錯,但看多了,千篇一律。他的字,做作討厭,賬房的毛筆字而已。”(李敖:《評范曾》)判決一出,洶洶網議也是一邊倒地指責范曾“大德有虧”,比如他與恩師沈從文的過節(范曾的老師沈從文曾說,“文革”時寫大字報“揭發我最多的是范曾”,“過去老話說,十大罪狀已夠致人于死地,范曾一下子竟寫出幾百條”。沈從文:《讀范曾揭發大字報有感》),他的去國與回國,他的“流水線作畫法”等等。范先生似乎有些百口莫辯了。靠打官司,能堵住眾人嘴么?
中國有句老話:文人無行。文人做出點出格的事,也容易被人原諒。只要其“大德不虧”,“私德之污”也可解讀為“個性”。英國人保羅·約翰遜曾寫了一本書《知識分子》,專揭一些大知識分子的“私德”。比如,他說羅素很財迷,把自己的一筆筆收入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放在貼身口袋里,心緒不佳時就掏出來看看,稱之為最有益的消遣。說薩特“一心成為他所仰慕的女子芬芳的閨房里的中心人物”,并在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幫助下,勾引了好些十六七歲的女學生。說托爾斯泰的“博愛”只是一種表演,事實上他從未愛過一個具體的人,等等。讀過此書,不禁心中懔然。暗想,如果老托活在當下微博時代,他會不會在沒有寫出《戰爭與和平》《復活》等巨著之前,就被口水活活淹死?
公德與私德,向來難斷,扯不清的事先擱置一邊。本文感興趣的,是范曾老先生頭上那頂“大師”的帽子。范老頂著“大師”的帽子已久,他到底是不是大師?如何辨認我們時代的大師?在一個口水淹死大師的時代,如何不誤傷我們“時代的大師”,不做“烏合之眾”的一員,同時又不被形形色色的“偽大師”所欺騙?
這是一個“推倒大師”的時代,更有人認為,“這是一個沒有大師的時代”。這樣的結論未免過于虛無。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大師,每個大師也都活在他自己的時代。只不過是,大師多為后世指認,只有時間才可以將一個真正的大師充分經典化。也就是說,大多數“活著的大師”是隱而不彰的,就像深海里的大魚。但他們畢竟存在,哪怕只是一個傳說。
前不久,在新浪微博看到一則段子:當代最著名的小提琴家Joshua Bell,用價值三百五十萬美金的一把琴,在華盛頓DC地鐵站L’Enfant Plaza 的入口處,連續演奏了四十五分鐘。他一曲曲地拉,從巴赫、舒伯特、Manuel Ponce、Massenet,最后又拉回巴赫,最終卻只有七個人停下來聽,結束時也沒有掌聲。而兩天前他在波士頓歌劇院的專場演奏,門票百元,卻一票難求。(@遠牧師)是我們的腳步太匆忙,還是我們的耳朵出了問題?也許都不是。只是大師站錯了地方。在一個需要背景、平臺、象征資本確認身份的時代,僅靠人們的耳朵就能辨認出“時代的大師”,的確有些不現實。Joshua Bell做這件事本身就有些“行為藝術”的味道,他至少揭示了一個道理:真正的大師,既要承受得起萬眾矚目的尊榮,也要承受得起無人問津的落寞。
著名翻譯家羅念生,就是一條深海里的魚。他在物質匱乏、政治空間逼仄、個人自由和尊嚴亦得不到尊重的最艱難的歲月里,幾乎翻譯了古希臘三大悲劇家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的全部傳世作品,成為暗夜里的持燈人。每晚,老人伏案的身影映在窗戶上,引起孩子們的好奇。有一次,他們聯合起來,向里面大聲齊呼“書呆子,書呆子”,老人才離開書桌,笑著向孩子們招手。老人耳背,怕有人敲門自己聽不見,于是在門上貼了張紙條:“有事請敲窗戶。”這讓我想起了西哲伊拉莫斯,哪怕他已被當世承認,哪怕他已抵達聲譽的頂峰。每天傍晚,他照例要拉上窗簾,獨自讀經。
能夠在自己的時代“默默者存”的大師,已屬幸運。事實上,大多數“時代的大師”都是很難見容于時代的。因為他們往往走在時代的前面,與時代拉開了很長的距離,屬于少數“特立獨行”者。因此,在一個“鐵的時代”,打倒一個大師簡直輕而易舉,因為附加在“大師”身上的枷鎖實在太多了。“政治正確”是一根棍子,“生活作風”是一根棍子,甚至一句夢話、私語都可以入罪。
1987年,在中國訪問的《紐約客》記者Peter Hessler在河南安陽考古圖書館里,見到一本書《美帝國主義劫掠我國殷周銅器圖錄》。他發現這本出版于1962年的書上沒有作者署名。他詢問工作人員是否知道這本書的作者,工作人員回答道:“陳夢家,他還是一位著名的詩人。”“陳夢家還活著嗎?”Peter接著問。“他早在‘文革’中就自殺了。”“這里還有誰認識陳夢家?”工作人員讓他去找老楊。老楊告訴這位“紐約客”,陳夢家的這本書是作者上世紀40年代在美國時寫的,而待出版的時候他已經是“右派分子”,人民的敵人了,所以不能署名。“文革”開始后,陳夢家作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被批斗,還曾因為“男女關系生活作風”問題挨批,最后服藥自殺。什么是“男女關系生活作風問題”?老美不懂。“意思就是,你和一個不是太太的女人有關系。”老楊說。
1934年5月,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因一首諷刺斯大林的詩而被捕,并被流放到了北烏拉爾地區卡馬河上游的一個小鎮上。沒有了自由、生活、親人和詩神,絕望中的曼德爾施塔姆企圖跳樓自殺,但僅僅摔斷了胳膊。斯大林聞知此事后,進行了過問。他問詩人、作家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到底“是不是大師”?帕斯捷爾納克只是含糊其辭地說:“這無濟于事。”這其中的潛臺詞是,無論曼德爾施塔姆是不是大師,他的命運都不會有什么不同,最終還是會悲慘地死去。因為在一個高度集權、意識形態一元化的時代,任何溢出合唱隊的聲音都會被取消。正如曼德爾施塔姆的后輩布羅茨基所言:“其聲音愈是清晰,便愈顯得不和諧。沒有合唱隊喜歡這種聲音,美學上的孤立需要肉體的容積。當一個人創建了自己的世界,他便成了一個異體,將面對襲向他的各種法則:萬有引力、壓迫、抵制和消滅。” (《文明的孩子》)
至此,我列舉了三種“時代的大師”:取消了背景、身份和象征資本的蕓蕓眾生中的大師,“默默者存”的深海里的魚,以及溢出合唱隊的“特立獨行者”。第一種大師最易辨認,也最易蒙混。在一個金錢衡量一切的社會,“大師”的帽子隨時有被賤賣的可能,尤其是在“說不清”的藝術領域。在一個金錢與大師的帽子互撐門面的浮華市場里,當可以量化的銀子成為衡量“大師”的唯一標準時,這樣的大師最易忽悠和造假。因為人們看重的不再是“大師”的精神含量和人文價值,而是通過“大師”這個帽子所產生的利潤。而選擇做一條“深海里的魚”,不僅需要天大的定力,更需要“向死而生”的勇氣。你所做的一切,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會有多大的價值,更遑論讓他人去承認。“無人會,登臨意”,寂寞深處,只能讓創造的價值自然沉淀。我所欽佩的,自然是第三種大師。他可能會被口水淹沒,會被合唱隊取消,甚至在當世永遠都得不到一頂“大師”的帽子,但他是真正的大師,因為他清晰、有力、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