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和平 熊元義
關于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發展的幾個問題?
■楊和平 熊元義
在中國當代文藝界,與文藝創作的日趨繁榮相比,文藝理論的發展不但較為沉寂,而且相對滯后。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發展的這種滯后主要表現在這樣兩個方面:一是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不少理論分歧長期得不到解決。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不是努力辨清一些理論分歧的是非,提高理論認識,在更高層次上達到共識,而是糾纏在個人恩怨糾葛中;二是中青年文藝理論人才出現了嚴重的斷檔。隨著一些頗有成就的中老年文藝理論家的去世和退休,中國當代絕大多數文藝學學科普遍面臨著中青年文藝理論人才的斷檔危機,后繼乏人。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發展的這種滯后局面嚴重地延誤了中國當代文藝的發展。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所指出的:“一個民族想要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①在推動中國當代文藝大發展大繁榮的時候,推進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已是刻不容緩。
而推進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就必須深刻認識和全面把握中國正在實現的現代化這一偉大實踐。當代中國正在進行的現代化實踐與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現代化既有聯系,也有差別。當代中國正在實現的現代化是在學習和批判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現代化的基礎上走出的獨特道路。只強調當代中國正在實現的現代化與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現代化的差別,即認為當代中國正在實現的現代化是在批判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現代化的基礎上去創造一個不同的世界,或只強調它們的同一,都是錯誤的。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歷史的動力和“理論的動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②因此,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既不可能是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也不可能是西方現當代文藝理論的全面引進,而是在科學地解決中國正在進行的現代化實踐以及中國當代文藝發展的矛盾的過程中創造出來的。也就是說,推進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是不能以引進代替創造的。在這個基礎上,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還要從以下三個方面推進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
首先,在推動中國當代文藝理論批評健康發展的過程中推進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
正如毛澤東在總結真理發展的規律時所指出的:“正確的東西總是在同錯誤的東西作斗爭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真的、善的、美的東西總是在同假的、惡的、丑的東西相比較而存在,相斗爭而發展的。”③科學的文藝理論也是在斗爭中發展起來的。因此,沒有深入而健康的文藝理論批評,就沒有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科學發展。
而推動中國當代文藝理論批評的科學發展,就是深入而健康地開展文藝理論爭鳴。這種文藝理論爭鳴不但有利于發現真理和提高認識,而且有利于文藝理論家提高理論思維能力,還能促成對立的雙方在更高的層次上超越彼此的局限,形成新的共識,達到新的團結。而深入而健康地開展文藝理論爭鳴既取決于良好的社會環境,沒有外在的強暴干預,也取決于文藝理論家接受文藝理論批評的寬廣胸懷。中國當代文藝理論批評的社會環境雖然日趨寬松,外在的強暴干預越來越少,但是,深入而健康地開展文藝理論爭鳴在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仍然是很難的。這就是有些文藝理論家自覺或不自覺地抵制文藝理論批評的氣勢很盛。中國當代有些文藝理論家拒絕文藝理論批評,不是或者至少不完全是對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簡單化的、幼稚而粗暴的文藝理論批評心有余悸,恐怕是過于計較個人的得失。這種現象一是反映了有些文藝理論家缺乏應有的自省,不能自覺地主動地優化自身的精神結構。“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人的精神世界也是一樣,一旦失去了自我調節,必然要導致貧困和腐敗。因此,進步的文藝理論家總是將自我凈化作為一種貫穿理論生命始終的自覺行動。在這個過程中,文藝理論批評無疑可以發揮促進作用。而有些文藝理論家固步自封,缺乏應有的自省,很難自覺自愿地接受幫助他們進步的文藝理論批評。二是反映了有些文藝理論家缺乏必要的自信,不能與外部世界進行廣泛的交流。其實,一種文藝理論如果經不起批評,或者一批就倒,那么,這種文藝理論是值得懷疑的,甚至可以說是無用的。反而,不少文藝理論都是在文藝理論批評中日益完善起來的。因此,只有那些缺乏自信的文藝理論家,才拒絕接受各種文藝理論批評。也就是說,中國當代不少文藝理論家在文藝理論爭鳴中缺乏追求真理的勇氣。19世紀中期俄國大文藝批評家別林斯基指出:“自尊心受到凌辱,還可以忍受,如果問題僅僅在此,我還有默爾而息的雅量;可是真理和人的尊嚴遭受凌辱,是不能夠忍受的;在宗教的陰庇和鞭笞的保護下,把謊言和不義當作真理和美德來宣揚,是不能夠緘默的。”④別林斯基這種追求真理的勇氣是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比較欠缺的。中國當代有些文藝理論家在遇到文藝理論批評時不是本著推進文藝理論的發展,追求真理,認真辨別這些文藝理論批評的對與錯,而是在放棄是非判斷的基礎上進行政治批判。這種政治批判不過是為了置對方于死地。有些文藝理論家在文藝理論爭鳴中不是在更高的層次上解決互相對立的文藝理論的分歧,超越彼此的局限,而是熱衷強弱,不辨是非,以至于一些文藝理論的局限得不到克服并在以后以另一種形式重復出現。有些文藝理論家是在文藝理論思考上淺嘗輒止,缺乏深入探究的理論興趣,不能在參與文藝理論論戰的雙方理論中辨出是非和高下。有些文藝理論家在文藝理論爭鳴中回避正面交鋒,不能推動文藝理論的深入發展。有些文藝理論家在參與文藝理論爭鳴中不是追求真理,而是嘩眾取寵,獲取“知名度”。有些文藝理論家不能正確地對待文藝理論批評并在文藝理論爭鳴中吸收合理的東西,不是認真辨別文藝理論批評的對與錯,而是完全否定文藝理論批評,甚至揣度對方的動機,進行不適當的反擊。顯然,這些文藝理論家不是聞過則喜,改正錯誤,接受更正確的,而是抱殘守缺,固步自封。在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發展史上,不少文藝理論發展的機會就在這種沒有充分展開的文藝理論爭鳴中喪失。這極大地阻礙了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科學發展。
其次,在推動中國當代文藝批評科學發展的過程中推進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
文藝理論家周揚在論文藝理論的指導作用時說過,“如果文藝理論是正確的,可以推動文藝向正確的方向發展;如果是錯誤的,便會引導文藝向錯誤的方面發展。當然,一個時代的文藝發展趨向,有它深刻的社會原因,不單是文藝理論所能決定的;可是文藝理論對于文藝運動的發展,會起一定的影響,卻是不可否認的。”⑤中國當代文藝理論越來越少地發揮這種作用了。這是因為中國當代一些文藝理論家或多或少存在脫離實踐的毛病。有些文藝理論家很少深入研究文藝作品,既不能準確地分析其成功與失誤,也不能總結文藝創作的經驗教訓和尋找出創作規律,更不可能推動中國當代文藝的發展。有些文藝理論家不關心文藝創作,甚至對文藝作品沒有熱情。這是可怕而反常的。而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克服這種理論脫離實踐的弊病,就是積極引導和推動中國當代文藝批評的科學發展,既糾正文藝批評中普遍存在的裁剪文藝作品的偏向,也抵制文藝批評中放棄價值判斷的偏向。
中國當代不少文藝批評既不能準確把握中國當代文藝發展的歷史趨勢,也不能把握中國當代文藝發展的正確方向,更不可能在這個基礎上發現和推出優秀的文藝作品引領中國當代文藝的健康發展。這嚴重地影響了中國當代文藝出現優秀的文藝作品。在中國當代文藝批評中,文藝批評家對一些文藝作品的認識難免出現一些分歧。這種分歧既可能是對文藝作品的認識不夠深入,不夠準確,也可能是價值觀的分歧。有些文藝批評家如果對文藝作品的認識不到位,那么,只要進一步地提高這些文藝批評家對文藝作品的認識就可以了。而文藝批評出現價值觀的分歧就需要文藝理論從根本上解決這種分歧。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在這個方面做得很少。在面對一些當代文藝作品時,中國當代文藝界出現了非常對立的評判結果。這種現象除了判斷能力的局限以外,主要是價值觀的分歧所造成的。中國當代不少比較活躍的文藝批評家卻在這種文藝批評中放棄了不該放棄的價值判斷,有的甚至墮落為“風”派文藝批評家。他們不但為各種不同思想傾向不同價值取向的文藝作品捧場,而且這些捧場大多是一些沒有根據的空話套話大話。尤其是這種文藝批評有些成了社會體制的有機組成部分,危害更大。中國當代有些文藝批評在當代文藝的多樣化發展中無所適從,不但缺位,而且缺信,就是這種放棄價值判斷的結果。因此,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必須堅決抵制這些放棄價值判斷的文藝批評并從根本上解決在文藝批評中發生的理論分歧,樹立正確的價值尺度,并在這個基礎上積極引導和推動中國當代文藝批評朝正確的方向發展。
可是,有些人以為加強文藝批評,就是增加文藝批評的數量。這是本末倒置的。中國當代理論批評趕不上創作的發展,問題主要并不是理論批評文章太少,問題主要是還未能很好地回答文藝生活提出的問題,還不很善于對文藝經驗進行理論的總結。正如陳涌所指出的,中國當代文藝批評“就事論事的‘手工業’方式,停留在對具體作品的介紹、解釋和歌頌的現象還相當普遍,說明了我們這方面的弱點。理論上的準備不足,這是未能克服這個弱點的重要原因。”⑥這種深刻的認識在中國當代文藝界是普遍缺乏的。因而,這個文藝理論準備不足的缺陷至今仍然沒有得到真正有效的克服。
最后,在全面客觀公正地總結文藝理論發展史的基礎上推進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
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是有規律的。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史在總結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時既不能認為各種文藝理論都是合理的,也不能認為它們是相互否定的,而是科學地把握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規律。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曾經提倡文藝的批判精神。而文藝理論家對文藝的批判精神的認識是發展的。有些文藝理論在高揚文藝的批判精神時不但脫離了批評對象,而且脫離了現實生活。有人認為中國當代文學應該具有秘魯作家略薩所提出的文學抱負,即“凡是刻苦創作與現實生活不同生活的人們,就用這種間接的方式表示對這一現實生活的拒絕和批評,表示用這樣的拒絕和批評以及自己的想像和希望制造出來的世界替代現實世界的愿望。”對作家來說,“重要的是對現實生活的拒絕和批評應該堅決、徹底和深入,永遠保持這樣的行動熱情——如同堂吉訶德那樣挺起長矛沖向風車,即用敏銳和短暫的虛構天地通過幻想的方式來代替這個經過生活體驗的具體和客觀的世界。”這種文學抱負不過是要求作家“用頭立地”。這種對現實生活的堅決、徹底和深入的拒絕和批判在否定現實生活中的邪惡勢力的同時,也拒絕了現實生活中的正義力量。也就是說,這種文學的拒絕和批判從根本上脫離了現實生活中的批判力量。而真正的文藝批判精神是文藝家的主觀批判和歷史的客觀批判的有機結合,是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的有機統一,是揚棄,而不是徹底的否定。文藝家的批判必須和現實生活自身的批判是統一的。有人指出中國當代“先鋒批評”沒有在借文學對現實說“是”的同時揭示文學對現實所說的“不”,而是對于現實現在只說“是”。認為這種“先鋒批評”違背了文藝批評精神。這顯然是站不住腳的。文學批評既可以只說“是”,也可以只說“不”。我們不能抽象地規定文學批評說“是”與“不”。文學批評是說“是”,還是說“不”,不取決于文學批評自身,而取決于文學批評所把握的對象。如果批評對象值得說“是”,批評主體就應該說“是”;如果批評對象不值得說“是”,批評主體就應該說“不”。這才是實事求是的。而批評主體說的對與不對是關鍵,至于批評主體怎么說就不是很重要了。不問批評主體說什么,而是質問批評主體怎么說,就是本末倒置。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史只有把握、梳理和總結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這種發展進程,才能全面客觀公正地評價各種不同的文藝理論的地位和貢獻。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史在總結當代文藝理論發展時必須對歷史負責,追求真理和明辨是非,絕不能黨同伐異,甚至只認強弱,不認是非。
同時,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史既要看到各種文藝理論滿足現實需要的程度,也要看到它們在文藝理論發展史中的環節作用,并將這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這樣的文藝理論史才能客觀公正地評價在歷史上產生影響(甚至是轟動效應)的一些文藝理論。在文藝理論發展史上,有些正確的文藝理論是拒絕和批判現實的,有時就可能不如一些迎合現實狹隘需要的錯誤文藝理論影響大。這時,文藝理論史就要撥亂反正,還公正于學人。有些文藝理論史專家過于重視一些文藝理論的影響,忽視這些文藝理論的是非辨別,導致一些正確的文藝理論長期湮沒無聞。這是極不公正的。這種不公正的文藝理論史嚴重地扭曲了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家的創造心理和創造人格。20世紀80年代中期影響很大的“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不但在哲學和邏輯上存在錯誤,而且在對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的具體分析上也存在錯誤,即沒有看到人物性格的前后變化和發展,沒有看到一個人不是天生就是懦夫或者英雄。懦夫可以振作起來,不再成為懦夫,而英雄也可以不再成為英雄。這種“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不僅混淆了可能性與偶然性,把可能性視為偶然性,而且混淆了人物的動機和行為的現實,把動機當做了行為的現實,典型地表現了一種新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亦此亦彼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這種“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在中國當代文藝創作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至今仍然束縛著一些文藝家的頭腦。中國當代有些文藝家在英雄人物塑造上刻意挖掘所謂“多重性格”,在反面人物塑造上又追求所謂“人性化”,即著意表現歹徒的善心、漢奸的人性、暴君的美德。好像只有寫到“好人不好,壞人不壞”,才能表現出全面的人性、真正的人性。這就是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沒有從理論上徹底清理“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的惡果。而這種文藝理論的繼續流行嚴重地阻礙了正確的文藝理論的傳播和影響。因此,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如果不能正本清源,就不可能科學發展。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7頁。
②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3頁。
③毛澤東:《毛澤東文藝論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160頁。
④《外國文學評論選》下冊,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頁。
⑤周揚:《周揚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9-30頁。
⑥陳涌:《陳涌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96頁。
?本文系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理論研究之一、2009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立項批準號:09BA01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文藝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