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洪永[上海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444]
祥林嫂之死與中國文化的走向
⊙甄洪永[上海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444]
祥林嫂之死是由魯四、柳媽、敘事者“我”共同釀成的,這表明中國文化已經走向末路,失去了指導現實人生的活力。悲劇使啟蒙者進入了短暫的彷徨期,啟蒙者必須直面中國文化的定位問題,全面認識傳統文化和新興文化,在眾多文化的交流碰撞中確定中國文化的走向。
《祝福》 祥林嫂 啟蒙 文化 走向
祥林嫂是魯迅先生在《祝福》中塑造的文學形象,這個形象因具有豐富的內涵而具有較大的闡釋空間。筆者認為祥林嫂死于變革時期的中國混亂無序的文化氛圍。
《祝福》中的魯鎮是中國的縮影,小說中的眾多人物構成了中國社會眾生相。魯四、敘事者“我”、柳媽是當時中國多種文化的代表。
敘事者“我”代表了當時中國最先進的知識分子。“我”大聲吶喊,宣傳“民主”與“科學”,努力使中國文化走上正確的發展道路。該派知識分子對中國舊學與新興知識都有了解,對“魂靈的有無”這樣的問題向來毫不介意,其使命是站在文化的最高點指導大眾人生。
魯四是中國舊式知識分子的代表。該派知識分子堅守程朱理學立場,閱讀《近思錄集注》《四書襯》,欽服于朱熹的“事理通達心氣和平”,他們反對康有為的“維新變法”,擁有思想文化的闡釋權,同時也是中國經濟的把持者,在地方性事務處理中擁有最高權威。
柳媽、祥林嫂屬于同一階層,同在魯四家中幫工。她與祥林嫂不同之處在于擁有自己的一套思想體系,即佛教信仰。她不參加魯四主持的儒家祭祀儀式,可以在自己信奉的佛教信仰中完成精神的自我滿足,而不受制于魯四所掌控的理學系統。由于祥林嫂從來沒有聽過這種思想,所以柳媽崇信的佛教同“我”主張的“民主”、“科學”一樣,是作為新興思想出現的。
以上便是魯鎮的三種文化體系,其中任何一種文化體系都有其理論的自足性。由魯四掌控的思想是中國最傳統的儒家理論體系,是當時占據主導地位的思想。儒家思想體系中,祭祀具有寄托精神和倫理教化功能,具有一定的宗教意味。葛兆光稱:“一個傳統的中國人看見自己的祖先、自己、自己的子孫的血脈在流動,就有生命之流永恒不息之感。他一想到自己就是這生命之流中的一環,他就不再是孤獨的,而是有家的,他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在擴展,生命的意義在擴展,擴展成為整個宇宙。而墓葬、宗廟、祠堂和祭祀,就是肯定并強化這種生命意義的莊嚴場合。”①祥林嫂初來魯鎮,就有參與祭祀儀式的權利。“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②祥林嫂之“白胖”既與脫離厲害的婆婆有關,也與擁有參與祭祀的權利有聯系。在被婆婆帶走之前,祥林嫂的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沒有用”③,這表明,祥林嫂生活境遇的改變并非受惠于經濟條件的改善,而是得益于精神上的解脫。祭祀儀式是遭受喪夫之痛的祥林嫂的精神拯救者,而魯四則是祭祀的主持者,正是魯四的應允才使祥林嫂獲得這種權利,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時的魯四是以祥林嫂精神的拯救者的形象出現的。
祥林嫂是喪夫喪子之后重返魯鎮的,但喪夫喪子并非是導致悲劇的根本原因。“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青青,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了。”“④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⑤這表明,喪夫喪子雖然對于祥林嫂精神的打擊是巨大的,但這都是偶然事件,并非是造成悲劇的必然原因。
被魯四剝奪了祭祀權利是造成悲劇的第一步。魯四“暗暗地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⑥祥林嫂被傳統的儒家祭祀文化拋棄,這種精神上的被拒絕和被孤立造成了她的“疑惑”,柳媽的出現使祥林嫂精神上的“疑惑”加劇為“恐怖”。
柳媽的出現加劇了悲劇的產生。柳媽吃素不殺生,只肯洗器皿,這個善女人懂得樸素的佛教知識。當祥林嫂被儒家祭祀文化拒絕之后,柳媽試圖用佛家的地獄理論幫助祥林嫂脫離困境,完成精神救贖。祥林嫂到土地廟捐了門檻,“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⑦,依照佛教的理論,祥林嫂的精神已經得救。但是這種依照佛教理論完成的救贖并不符合傳統的儒家祭祀文化,直到冬至祭祖時節,祥林嫂仍然沒有獲得參與祭祀的權利。這對祥林嫂的精神打擊后果很嚴重。“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⑧自信已經獲得精神得救的祥林嫂在遭到拒絕后,精神更為不濟。
敘事者“我”的無能是導致悲劇的最直接原因。祥林嫂未聞地獄之說之前只是“疑惑”,聽聞后便“恐怖”,直到最后遭到拒絕后,就變成“失神”了。佛家救贖理論根本得不到儒家祭祀文化的認可,兩種文化之間仍然存在著對立。祥林嫂在儒家祭祀文化與佛家地獄文化中無法得救,試圖尋找自救的其他道路。猶豫中的“我”無法給她一個解脫的辦法,加劇了悲劇的產生。
《祝福》中,理學、佛學、啟蒙思想在祥林嫂的悲劇中都有一定的責任。魯迅先生稱:“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⑨《魯迅全集》的注釋者解釋“無常”為:“佛家語,原指世間一切事物都在變異滅壞的過程中;后引申為死的意思,也用作迷信傳說中‘勾魂使者’的名稱。”⑩這樣的解釋是正確的,但沒有展示出“無常”從傳統文化中的詞匯轉變為佛教詞匯的過程。《周易》:“子曰:‘上下無常,非為邪也。’”?《莊子》:“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道不成章。”?“無常”本為中國傳統典籍中的詞匯,傳達中國傳統的文化思想,但最后卻定格為佛教詞語,其間必有一個轉化過程。1926年魯迅在《無常》中稱:“我也沒有研究過小乘佛教的經典,但據耳食之談,則在印度的佛經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獄里做主任。至于勾攝生魂的使者的這無常先生,卻似乎于古無征,耳所習聞的只有什么‘人生無常’之類的話。大概這意思傳到中國之后,人們便將他具象化了。這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的創作。”?如此看來,奪去祥林嫂生命的“無常”是傳統儒家思想與佛教思想相結合的產物。佛教在傳入中國之初必然經歷了一個與中國本土儒家相互斗爭排斥、妥協融合的過程。而在《祝福》中,魯四堅持的理學與柳媽提倡的佛教尚處于相互排斥的階段,正是文化的抵觸造成了悲劇的產生,而這顯然具有象征性。
魯四允許初次守寡的祥林嫂參加祭祀,表明此時的儒家祭祀文化尚有指導現實人生的能力。魯四剝奪了再次守寡的祥林嫂的祭祀權利,并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產生,這表明傳統的儒家祭祀文化已經失去了指導人生的空間和活力。柳媽提出的地獄之說對于祥林嫂而言是一種全新的理論,其初衷在于解救祥林嫂的精神痛苦,但實際上卻加劇了悲劇的產生。傳統的理學無法與佛教共存融合,柳媽從啟蒙者變成了戕害者,這表明佛教思想也無法解決現實人生問題。敘事者“我”所倡導的外來的“民主”與“科學”同樣也與本土文化仍然處于相互排斥的階段,“我”無法給祥林嫂一個正確的出路就是最有力的例證。文化相互抵觸階段的祥林嫂在精神上產生了“疑惑”、“恐怖”、“失神”,最后導致生命的隕歿也是必然的。
以敘事者“我”為代表的啟蒙者正處于精神的“彷徨”期,造成彷徨的原因不僅有傳統文化的內部矛盾,也有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矛盾。
魯四是程朱理學的代表,但程朱理學本身就是一種復雜的思想體系。魯四明白張載的“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的理論。應當說,張載對鬼神的解釋具有樸素的唯物色彩。但是在祭祀的時候,魯四在行動上并不認同這一觀點。他講求繁瑣的忌諱,拒絕了祥林嫂的祭祀請求。魯四在祥林嫂初到魯鎮時,雖然皺眉,但貪婪于祥林嫂的能干,仍然接受了祥林嫂。柳媽信仰佛教,為了祭祀儀式的順利進行,魯四仍然允其為幫傭,這表明魯四的思想也是復雜的。
柳媽不參加殺雞等活動,只參加器皿清洗活動。實際上清洗器皿本身也是祭祀活動中的一部分。經濟上的劣勢使其不得不屈服于魯四的思想。她提出了幫助祥林嫂的辦法,試圖充當拯救者的角色,卻導致了祥林嫂的悲劇。
敘事者“我”是新思想的代表,內心討厭魯四,卻因為傳統儒家倫理的緣故不得不在祝福的時候返回魯鎮,并無奈地接受魯四的指桑罵槐。“我”企圖指導普通大眾,卻無法解脫祥林嫂的痛苦。
祥林嫂之死是中國傳統文化走向末路的象征,然而面對這樣的末路,啟蒙者卻遭遇到了自身的尷尬。敘事者“我”一開始以為祥林嫂是乞討者,后來發現祥林嫂咨詢的卻是思想問題。“我”既不忍心悲劇的發生,但又卻無力指明啟蒙的方向。與其看著祥林嫂在現實中遭受精神折磨,倒不如死去的干凈。這種對悲劇的模糊態度表明啟蒙者尚沒有找到更好的方法解決現實問題。
啟蒙的對象不僅僅是祥林嫂還應該包括魯四、柳媽。魯四、柳媽都曾經是啟蒙者的形象,祥林嫂第一次到魯鎮,魯四是客觀上的啟蒙者;第二次倒魯鎮,魯四就成了悲劇的幫兇了。柳媽是一個主觀意識強烈、客觀效果失敗了的啟蒙者。魯四、柳媽的復雜形象表明,無論是傳統文化還是新興文化都曾在社會中發揮過積極的作用,但也都面臨著自身改革的命運。
祥林嫂是中國病態社會的代言人,祥林嫂之死是啟蒙思想走入彷徨期的象征。“我”沒有對傳統文化做出全面的評價,低估了傳統文化的力量。對于悲劇的發生也缺乏清醒的認識,對于中國文化的定位和走向尚缺乏明確的認識。關于中國文化的定位及走向是當時學人普遍關心的問題。1934年陳寅恪先生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稱:“必須一方面吸收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族思想接觸史之說昭示者也。”?1924年啟蒙者魯迅先生正處于思想的彷徨期,他同樣面臨中國文化的定位和走向的思考。啟蒙的對象不僅是普通大眾,還應包括傳統文化的代言人、外來文化的代言人。啟蒙者不僅要處理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的關系,還有分析傳統文化的復雜性。
①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5頁.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頁,第12頁,第15頁,第15頁,第16頁,第20頁,第21-22頁,第10頁,第23頁,第278頁.
? 高亨:《周易大傳今注》,齊魯書社1998年版,第51頁.
?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65頁.
?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84-285頁。
作 者:甄洪永,文學博士,上海大學中文系講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