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敏
(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揚州 225009)
女性的在場 聲音的消抹
——庫切小說《內陸深處》解讀
吳 敏
(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揚州 225009)
“敘事聲音”是指在敘事文本中,敘述者以某一視角為基礎,選擇相應的敘事策略,以傳達出某種思想觀點。庫切早期創作的小說《內陸深處》的敘述聲音是由第一人稱敘述者瑪格達發出的,這“聲音”一方面體現了女性身體的在場,而另一方面則表明了女性聲音的消抹。以敘事聲音的理論為依據,從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出發,探討女性身體現實和歷史中在場與聲音的消抹,及日記體小說在哪些方面揭示了女性身體的在場和聲音的被“消抹”。
敘述聲音;《內陸深處》;在場;消抹;日記體小說
“敘述聲音”為敘事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命題。以韋恩·布斯為代表的經典敘事學家曾對敘事中“敘述聲音”做出過充分的闡釋;巴赫金在他的“社會學詩學”中還創造出“雙聲”話語這一術語來表明敘述者的聲音可以包含在作者的聲音之內;費倫認為“聲音是文體、語氣和價值觀的融合”[1];蘇珊·蘭瑟在其《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一書中,將“敘述聲音”定位為“‘社會地位和文學’[2]的交界處,體現了社會、經濟和文學的狀況”[3]。她更是將社會身份與敘事形式聯系起來,認為女性聲音(僅指敘述者語言形式上的性別)“實際上是意識形態斗爭的場所,這種意識形態張力是在文本的實際行為中顯現出來的”[3]。
小說《內陸深處》是由主人公瑪格達的266篇日記/內心獨白構成。這些獨白雖沒有確切的日期標識,卻有段落標識,每段皆是諾貝爾文學獎中所說的“愛德華七世時期描寫女性的內心獨白”[4]。這些內心獨白皆是內心的幻想,在小說中,主人公瑪格達主要幻想了三個場面:在第一個場面里,她的父親帶回了一個非裔新娘,出于嫉妒,她親自拿著瓦爾基里的短柄斧砍死了他們。第二個場面講述了父親與仆人亨德里克斯之妻安娜發生茍且之事后,瑪格達對此表現得極為憤怒。于是,她毅然決然地拿起槍射中了父親的肚子,并任其走向死亡。在第三個場面里,瑪格達經受不住情欲的沖動,拋棄白人的自尊,先反抗后半推半就地委身于自家男仆亨德里克,而亨德里克卻對她沒有一絲溫柔,反而怕遭受謀殺的牽連而攜妻逃離農場,把瑪格達一人孤零零地遺棄在那方圓幾十里都少有人煙的“蠻荒之地”。
從這部小說來看,這位老處女的內心獨白其實就是意識形態爭斗的場所,它體現了女性弱小聲音與父親聲音抗爭的張力;它還體現了蘇珊·蘭瑟在其《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一書中所提出的觀點:“女性聲音(本書中僅僅指敘述者語言形式上的性別)實際上是意識形態斗爭的場所,這種意識形態的張力是在文本的實際行為中顯現出來的。”[3]《內陸深處》就是這樣一部既體現人物內心憤懣的抗爭,也體現父權制意識形態對女性弱小聲音的消解的小說。本文將從女性在現實中被“消抹”和日記體小說這兩個方面探討女性身體在場的同時和聲音的“消抹”。
從父權社會建立以來,女性一直處于被壓迫的地位,她們生活在男性的庇護下,很難發出自己的聲音。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曾認為女性的責任是管理家務和服從丈夫;西方幾千年來的傳統歷來都認為“女性沉默是金”。女人生存的最好歸屬就是家庭。千百年來,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女人只有默默服從的義務,而別無其他的選擇,此種狀況在南非則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從1652年荷蘭人入侵南非那一刻起,南非便淪陷為荷蘭的殖民地。后英國入侵,隨即占領了南非最好的地方。無奈,布爾人便不得已一再地向內陸遷移。荷蘭統治下的南非在歷史上充當的角色只不過是世界各類過往船只的補給站。這樣,南非布爾人的農場就必須要大力發展畜牧業,才能使其發展和生存下去。在發展畜牧業的過程中,布爾人采用的是野蠻的牧養方式,一塊草場被牲畜啃光之后,眼睛便又盯上了另一塊草場。這種粗放式的養殖,不僅破壞了南非的生態環境,同時,由于為了追逐豐潤的水草,還把自己逐漸地同身邊的社區和人群隔離開來,造成了農場的極度封閉。這樣的狀況給女性的生存帶來了極大的困境,并使得原本被壓抑的女性的生存處境更加艱難。她們孤獨、苦悶,不僅在自己的家里毫無地位可言(“女性是絕對低等的,教堂和政府都拒絕她與男性的平等,甚至在家庭結構中,她的作用也是被嚴格限定和從屬的”[5]),就是想要有人為伴,都無處可尋。而命運最為悲涼和凄楚的就莫過于那些待嫁閨中的女孩,她們的玩伴(伴侶)只能是“石頭、矮樹叢、地下的黑昆蟲”。
在《內陸深處》中,瑪格達和自己的母親就是殖民活動和意識形態的犧牲品。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是作為一種對象存在于這個男性化社會中的,她們是一些沒有主體性的物。在大部分的人類歷史中,女性是缺席的,她們是男權社會壓制成型的,而對大多數男性來說,女性最大的功能是傳宗接代、照顧家庭的工具。瑪格達在描寫母親悲慘的人生時,便清楚地揭示了母親是在男權意識的擠壓下成為了犧牲品。瑪格達的父親一心想要個男性繼承人,而她的母親卻“沒能給他生出個兒子”,為此,父親不能原諒她,于是在她生產的關鍵時刻,送信人是“騎自行車去”去叫他的父親的,而父親則是“坐著驢車搖搖晃晃地穿過四十英里田間小路”回來的。等他到家時,瑪格達的母親已面帶“愧疚”悄無聲息地躺在了柩床上,死后也沒留下多少痕跡,甚至她留下的照片也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她的存在說明不僅在生前,就是在人世彌留的那一刻,以及離開人世后,都是一種“缺位”,而這種缺位卻是男權社會下“父親”一手造成的。以母親為代表的白人女性雖然身體是一種在場,但她們的“聲音”卻被父權制的觀念完全“消解”了。
如果瑪格達的母親的生存是一種“缺位”的狀態的話,那么,瑪格達的缺位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母親的生命在某種程度上說,還有她來接續,而她只是一個“零”。在南非后殖民(種族隔離制被廢除后)的背景下,主人公瑪格達的處境不僅延續了母親生存窘境的悲苦與凄涼,而且,她連選擇自己人生伴侶的環境都被“父親”封閉了。她每天所面對的只能是她那已經步入暮年的老父和一個在她的幻想中,少年時便就來到她家農場做幫工的黑人亨德里克,一老一黑,一方面有道德倫理的約束,另一方面又有種族觀念的限制,他們誰都不能,也無法成為她人生的伴侶。這種悲慘的處境究其根源,它一方面源于父權制的壓迫,另一方面源于種族,尤其是南非后殖民時期執行的種族隔離政策。對于“父親”來說,不僅是瑪格達本人,就是那些與她同命運的殖民地里的老處女們都毀在了“父親”的手里。而黑人呢,雖然是農場的幫工,雖然是拿著工錢的農業工人,可是他們內心已經堆積了世世代代對白人的仇恨,這些仇恨在無處可發之時,就會發泄到最易受到傷害的白人女性身上。這種狀況不僅在本部小說有所表現,在庫切的其他作品中,甚至是萊辛的《野草在歌唱》中都有所涉及。身為殖民者的女兒,瑪格達生活在父親的農莊里,但她并不開心。她的生活必須是以父親為中心,可她的父親并不“需要”她;父親把她當作奴隸來使喚,并且對她的態度漠然、冷淡。在他父親的眼里,她只是“一個零”。一個“虛無”,一個只能獨自跳著自己的“獨角戲”的人,她的人生就這么給毀了。在這樣的苦悶生活中,她憤懣,她幻想,她抗爭,在獨白中她吶喊,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如昨天一樣,什么都沒發生。她也曾幻想在被“父親”遺落的角落里與惟一可能與之交往的男性——黑人傭工亨德里克——偷享作為女人的體驗。可是,她錯了。亨德里克根本不可能愛她。在亨德里克的眼中,她是騎在自己民族頭上的壓迫者,是給殖民地帶來創傷的罪人。因此,他要泄恨,他要把幾百年積聚的仇恨全部發泄到瑪格達身上。于是,他殘忍地強暴了她并占有她,從她身上索取殖民者的那份“羞辱感”。正是這份“羞辱感”,連同“父親”的漠視,把瑪格達的人生給毀掉了。
比起瑪格達,亨德里克的妻子安娜更是一個“零”。她只是供男人消遣的對象。在瑪格達的內心獨白里,與其說安娜有“聲音”,倒不如說是無。作為一位弱小的黑人女性,她沒有自己的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并且深受白人殖民者和以丈夫為代表的男性父權的雙重壓迫。她剛被帶到農莊不久,便被殖民者主人以種種手段誘惑,做了他的情婦;主人死后,她的丈夫亨德里克對她“一陣拳打腳踢”,毫不顧忌地對她的身心進行摧殘;此外,安娜還受到瑪格達小姐(“殖民者的女兒”)的變相消遣(她對安娜猥褻地撫摸的行為)。自始至終,安娜沒有也不可能發出屬于她自己的聲音;她先是被“父親”愚弄,然后又遭到丈夫的暴打,她的聲音也被徹底地“消抹”。
綜上所述,不管是生活在殖民時期的瑪格達的母親還是殖民后裔馬格達抑或是黑人奴仆安娜,都沒能擺脫男權制度供人消遣的宿命。雖然她們的身體在場,但處在男權社會下的她們卻沒能發出自己的真正的“聲音”。
日記是一個人內心活動的記錄,它體現的是封閉性和私密性。王建平在其《西方日記體小說的敘事策略》一文對日記體小說做了精辟的闡述。他認為“內在世界的相對封閉性是日記體小說的一大特點。首先,日記的作者是孤獨的。在書信體小說中,這種孤獨與封閉感因聽者和讀者的介入而銳減。而日記體小說的形式則使讀者的視角被限制在日記自身,而日記本身又是從故事情節中自然衍生出來的。可見,著述人和著述形式的雙重封閉性勢必導向封閉、孤獨、與世隔絕這一主題的展開和深化。”[6]《內陸深處》雖說是日記體的變體形式,但它同樣具有日記這一特點。首先,既然是日記體,對于日記的撰寫者來說它是撰寫者自己秘密的心聲,它屬于自我的一方自留地,是不能公開,甚至是無法公開的。從這一點來說,它既體現了女性聲音在日記中的在場,同時又體現了女性聲音的消抹。因為日記本身的特點決定它是不能公開的,也無法公之于眾。它的私密性和封閉性凸顯了內心獨白,卻消抹了主人公的聲音。作為作者的聲音,表面上看是隱藏的,但就其作者是文本意義之源來說,它則是凸顯的。因為就其所塑造的女主人公瑪格達來講,其聲音雖然是隱含的,但卻是無聲勝有聲。譬如,作者刻意地把瑪格達塑造成相貌丑陋,性格怪癖,甚至在獨白中,幻想自己兩次殺死父親的老處女。庫切為什么要塑造這樣一位令人厭惡的主人公呢?他之所以讓主人公自己訴說,目的無非是要否定女性;在看似隱藏的背后,他的聲音卻是響亮的、強大的,以至于淹沒了瑪格達的聲音,任其在獨白中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歇斯底里,時而大聲控訴“我就是我,性格就是命運。過程就是上帝。可惡,可惡,可惡”。總之,不管她在日記中如何地瘋狂吶喊,終究逃不出作者的安排,恰是這樣的安排,瑪格達的聲音被庫切壓在了她的獨白中,永無出頭之日。
無論是瑪格達的內心獨白還是作者別有用心的安排與設計,女性始終沒有自己的發言權,縱然她們證明自己身體的存在,可是她們的聲音被“消抹”了。
曾經指出,南非是一個“崇拜男性上帝的父系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女性是不可見的”[7]。在雙重父權的重壓之下,女性被規約為一個“沉默”的人,而父親的忽視與漠然,亨德里克的仇恨與泄憤,最終導致瑪格達人性的扭曲與歇斯底里,但在遠離都市的南非那既荒僻又人丁稀少的農莊里,她只能靠日記/內心獨白來消愁解悶。這就是她一生的寫照。這樣的生活,這樣被拒斥了的人生,不僅僅是她自己所獨享的。如果環境永不改變的話,那么等待她母親,周邊農場中的老處女們,以及黑人女性安娜等女性的,只能是人生的空白,只能是“一個零”、“一個空洞的虛無”、一個永遠也無法讓自己的生命綻放和延長的命運。
[1][美]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M].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2]KAUFFMANLS.Discourseofgender,genre,andepistolaryfictions[M].Ithaca:CornellUniversityPress,1986.
[3][美]蘭瑟.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M].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4][南非]庫切.內陸深處[M].文敏,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
[5]GALLAGHERS.Astory of South Africa:J.M.Coetzee’s fictionin context[M].Cambridge:HarvardUP,1991.
[6]王建平.西方日記小說的敘事策略[J].遼寧師范大學學報,1997(1):50-51.
[7]高文惠.荒漠中的女性對抗者[J].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06(2):66-67.
(責任編輯張佑法)
庫切在評論什拉·弗卡德的小說《一個革命女性》時,
I106.4
A
1007-7111(2011)03-0069-03
2011-02-18
吳敏(1986—),女,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王莎烈(1953—),女,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和西方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