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培林
改革和發展的“中國經驗”
文/李培林
世界經濟增長的重心,正在逐步地從大西洋向太平洋和亞太地區轉移,這種趨勢在國際金融危機之后更加明顯。處在亞太地區并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經過30多年經濟的高速增長,形成了不同于世界現代化歷史上其他發展模式的“中國道路”和“中國經驗”?!爸袊涷灐笨梢哉f是世界現代化經驗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有這樣幾個規定性:第一,所謂“中國經驗”不同于“中國模式”、“中國奇跡”等概念,它不是僅僅指“成就”,它也包括“教訓”,包括走過的發展道路的一切經歷;第二,“中國經驗”特別指一些因為中國特定的人口規模、社會結構、文化積淀特點而產生的新的發展規則,一些對深化關于現代化道路的認識有探索意義的東西;第三,“中國經驗”是開放的、包容的、探索中的經驗,它還沒有完全定型并在實踐中不斷發展,它尊重其他的經驗選擇,它不是作為“西方經驗”的對立面而建構的“東方經驗”,它也不強調自己的世界普適性,中國經驗的產生說明了歷史發展的多樣性并開啟了新的歷史發展前景?!爸袊涷灐笨梢詮暮芏嗖煌慕嵌燃右愿爬ǎ韵率菑纳鐣l展的角度概括的中國經驗的主要特征。
除了政治制度的差異,中國的發展不同于東亞新興工業經濟體以及蘇東轉軌國家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經濟體制轉軌與社會結構轉型的同步進行。30多年來,經濟體制變革的主題,往往使人們把社會結構的變化單純視為經濟改革的自然結果或伴隨現象,而實際上,社會結構的轉型本身,就是一種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的獨立力量。中國與蘇東國家相比,除了改革的步驟和目標的巨大差異,還有一個容易被人們忽視的巨大差異,就是社會結構的差異。蘇東國家在改革之前,基本已經實現了工業化,農業也基本完成技術對勞動的大規模替代,社會結構產生了變動的瓶頸和整體的剛性,而中國在改革和發展中,社會結構的彈性很大,社會結構變動具有很大的空間,在基層運作中也存在很大的靈活性。所以,當改革調動起人們的積極性和創造力的時候,整個社會充滿了活力。農業中技術對勞動的替代,農村勞動力向非農產業的迅速轉移,鄉村人口向城市的大量集中,都給社會帶來巨大的收益。
漸進式改革的基本特點,是采取先易后難、循序漸進、通過試點、“雙規制”和微調進行體制改進、過渡的辦法。這種改革方式的優點,是政府比較容易控制改革的進程,把改革自上而下的戰略部署與基層自下而上的創造積極性結合起來,通過試錯及時總結經驗和教訓,校正改革的步驟,使改革在不斷深入的同時保證了社會的穩定。從農村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鄉鎮企業發展、小城鎮建設、國有企業改革,到破除城鄉二元結構和建立覆蓋城鄉的社會保障體制,都凝聚了很多基層創造的改革經驗。中國漸進式改革的另一個特點是從經濟領域向政治、社會和文化領域的擴展和推進,就業體制、社會保障體制、收入分配體制、戶籍體制、單位體制、立法體制、基層民主建設、黨內民主建設、文化產業發展等方面,改革都在不斷地進行。
漸進式改革也有它的缺點,就是改革的摩擦成本較高,新舊體制的交替要經過一個較長過程,其間往往容易造成制度的真空和無序局面。因為中國作為一個大國,各地的情況都有各自的特殊性,在要求“全國一盤棋”的前提下,一方面政府要求各地服從統一的發展戰略安排,另一方面政府又很難掌握充分的信息來制定使各地都能夠順利操作的具體方案。所以經常出現的情況是,中央的政策在執行中與原有的利益格局產生沖突和矛盾,致使政策的落實出現扭曲或變形,形成“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局面。市場發育初期假冒偽劣產品的泛濫、改革中產生的腐敗和權錢交易現象、壟斷部門形成的既得利益、社會組織發展中的魚龍混雜情況等等,都是“摩擦成本”較高的表現。
從改革初期到今天,盡管一些國內外的機構和學者對中國的漸進式改革有很多批評,或者認為中國已經到了改變這種改革方式的時候。但中國從價格的雙軌制、投資的雙軌制,到通過“下崗”體制向失業體制的并軌,到匯率向浮動制的漸進過渡,“漸進式”至今仍是中國改革的重要特征。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反而越來越認識到,漸進式改革大概是一個大國在“穩定優先”的前提約束下,規避改革風險的有效辦法。但是,中國漸進式改革的經驗表明,要使改革成功,建立新體制比打破舊體制要困難得多,也重要得多。
中國在改革的過程中,高度重視社會穩定,積極而謹慎地進行民主化探索,這也是中國改革的一個特點。但這個特點是被西方主流社會批評最多的,這種批評一部分是基于理論上的推論,更多的部分是意識形態和國家利益的驅使。按照傳統的現代化理論,民主化是工業化的先導或至少是伴隨現象,但對民主化的界定,卻是多種多樣的。東亞一些國家(如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在快速發展中,也曾受到過來自西方的“非民主”甚至“獨裁”的指斥,因為依照西方的標準,幾十年中在李光耀治理下的新加坡和馬哈蒂爾治理下的馬來西亞,雖然經濟上獲得巨大成功,但并不是民主政治國家,而是東亞“威權”國家。不過香港回歸之前英國港督治理下的香港,似乎并未被納入“威權”,因為符合英國皇室體制的“英國民主”。與此同時,完全移植美國政治法律體制的菲律賓,在“民主體制”下卻一直經濟不振,社會動蕩。
西方現代化理論中關于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與特定“民主政治制度”相聯系的論斷,因為東亞國家的經驗以及蘇東的變化結果而經歷著重新審查,這種審查由于“中國經驗”而變得更加具有現實意義。中國的實踐取向是,對“政治制度”優越性的判斷,不能根據理論的原則,而要基于事實和實踐的結果,看其是否有利于經濟發展、社會進步和人民生活福利的普遍提高。民主的優點是可以發揮人民群眾的創造性,使任何權力都得到監督和制衡,使廣大人民群眾的權利和利益得到充分保護。但民主也存在利益協調成本過高、損害運行效率甚至出現“多數人暴政”的民主陷阱。
中國在發展中強調民主與法治的內在聯系,一方面堅持政治體制改革中的“穩定優先”原則,另一方面積極推進基層民主選舉和黨內民主的探索,期望在實踐的探索中形成符合中國發展需要的社會主義民主法治體系,建設一種不同于選舉民主和代議民主的“協商民主”制度。中國在快速發展中政府、企業界、知識界和民眾在社會穩定問題上逐步達成的共識,成為中國快速轉型中的政治財富。
中國雖然實現了經濟的快速發展,但在發展中出現了嚴重的不平衡狀態。一是城鄉之間發展很不平衡,一方面中國有非?,F代化的城市,如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等等,可以與西方發達國家的大城市媲美;另一方面中國還有廣大的農村地區未進入現代化生活,還有數千萬的絕對貧困人口,甚至在農村地區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沒有使用上清潔的飲用水。二是區域之間發展很不平衡,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國際上的中心——半邊緣——邊緣經濟社會格局也影響到中國內陸的區域格局,中國區域發展出現三個不同階段的并存,即工業化初期的資本積累階段、工業化中期的產業升級階段和工業化后期的結構轉型階段并存,這種特點也帶來了需要同時面對不同性質發展問題的現實,出現諸多的兩難選擇,比如中國既要發展勞動密集型企業,以便通過擴大就業來消化龐大的新增勞動力和農村轉移勞動力;也要加快技術創新和產品更新換代,以便通過增加產品附加值來消化不斷增加的勞動力成本和減少貿易摩擦;還要不斷加大保護環境和節約能源的力度,以便能夠可持續的發展。三是貧富之間的發展不平衡,中國在30多年快速增長的過程中,從一個收入分配過于平均的國家變化成一個收入差距比較大的國家,一方面中國有不少人進入了世界富人排行榜,另一方面絕大多數人還處于較低的收入水平。
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就資本、技術和勞動力這三大生產要素來說,具有比較優勢的是勞動力。中國在制造業方面獲得的一定的競爭優勢,或者被人們稱為“世界工廠”,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中國憑借低成本勞動所建立的競爭優勢。但是,中國勞動低成本的黃金時代,將隨著未來勞動供求關系的變化而走向終結,這個時代可能最多還能保持十年的時間。中國一些地區開始出現的“民工荒”征兆,可能是未來勞動成本將逐步增加的征兆。中國需要考慮在低價制造之后如何保持比較優勢和競爭力的問題,中國未來的經濟增長也必須實現從“中國制造”向“中國品牌”的轉變,中國勞動力的比較優勢也會更加體現在勞動力素質上。因此,要通過大規模的勞動力素質的提高,來促進全社會勞動生產率的極大提高,從而繼續保持在國際競爭中的比較優勢,以滿足中國產業結構和世界經濟格局進入新階段的要求。
中國從20世紀70年代初期開始實現計劃生育政策,對人口實行嚴格控制,在城市里甚至實行了“一對夫婦一個孩子”的措施。在這一政策的執行中,農村中也發生過一些粗暴的過火做法,并因此受到國際上一些輿論的批評。但30多年持續地實行低生育率政策,卻使中國避免了可能的人口災難,中國因這一政策少生了3億多人,節省了近30萬億的撫養費用。中國每年“生一個加拿大、死一個葡萄牙、凈增一個澳大利亞”的情況早已不復存在,中國已度過最困難的人口控制階段。人口的控制使中國獲得了發展的機會和生活水平提高的切實收益,比如中國和印度都是經濟快速成長的國家,但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的人均GDP低于印度,到90年代初期,中國和印度的人均GDP還基本在一個水平線,但現在中國的人均GDP已經是印度的三倍左右。
人口總量、人口結構和人口素質的變化,對中國這樣一個十幾億人口的大國來說,會改變很多發展的結果和規則。中國的人口增長對發展的要求是非??量痰模钡浆F在,中國總人口每年仍然凈增長600多萬人,而且絕大多數分布在農村,中國必須保證較高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速度,才能夠在人口增加的情況下實現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和社會結構的轉變。中國與人口零增長甚至負增長的國家相比,面臨著完全不同的對經濟增長速度的要求。
中國在嚴格控制人口增長的同時,農村貧困人口得到大幅度減少。改革開放以后,隨著經濟的增長和反貧困政策的實施,中國數億人擺脫了貧困,為全球反貧困事業作出了重要貢獻。從1978年到2007年,中國農村尚未解決溫飽的絕對貧困人口數量已從2.5億下降到1487萬,占農村總人口的比重由30.7%下降到1.6%。世界銀行2007年公布的數據表明,過去20多年里,全球脫貧事業成就的67%來自中國,如果沒有中國的貢獻,全球貧困人口將呈增加趨勢。中國也成為目前全球唯一提前實現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中貧困人口減半目標的國家。按照2009年3月新確定的1196元貧困標準,這個標準大體相對于世界銀行一天消費1美元(購買力平價計算)的貧困線標準,我國現有貧困人口達4007萬人,主要集中于中西部600個縣。
目前農村貧困緩解速度明顯放慢,剩余貧困人口脫貧越來越難,已經脫貧的人中返貧現象嚴重,農民因病、因子女上學負債導致貧困的現象增多,城鄉間、地區間的收入差距擴大趨勢難以扭轉,城鎮人口中因疫病、失業等原因產生的新貧困問題有所增加,反貧困任務仍然十分艱巨。
教育曾被作為日本和東亞國家實現跨越性發展的一條經驗,而對中國來說,這方面的潛力更大。因為中國人口出生率的快速下降,使社會總負擔系數(老人和小孩占總人口的比例)呈下降趨勢,中國目前正處于勞動力供給充足的時代,通過提高勞動力的素質提高競爭力的空間很大,這對中國來說,是一個快速發展的人口機遇。
中國人注重教育,有文化傳統的因素,而獨生子女的政策,進一步強化了家庭的教育投資傾向。2000年以后,在城鎮居民消費結構中,教育等方面的支出已成為食品支出之后的第二大消費。在近幾年的城市居民儲蓄目的調查中,子女教育也被排在包括養老、住房、醫療、就業等選項的第一位。中國每年畢業的大學生20世紀90年代初還只有100多萬,2009年已上升到600多萬,人均受教育年限由1982年的5.2年提高到2008年的8.3年。當然,就人口總體素質來說,與發達國家還有較大距離,中國的大學毛入學率目前還只有約25%,遠低于發達國家60%以上。
中國人口問題正在發生巨大轉變,人口的關鍵問題正在逐步從總量問題轉向人口素質問題和人口結構問題。人口素質提高的巨大彈性,以及從人口大國和人力資源大國向人才大國的轉變,使中國具有大幅度提高生產效率和知識產出能力的潛力,從而彌補了中國在發展中資本和技術的相對不足,推動著中國經濟強勁增長。
中國的改革與對外開放是緊密相連的,對外開放的進程與漸進改革的進程幾乎是同步的。對外開放也呈現出從沿海到內陸、從經濟領域到社會文化領域、從一般競爭性領域到壟斷領域的漸進過程。在引進先進的技術、吸引外資投入的同時,還采取了“走向世界”步驟,通過海外的投資、兼并、合作、援助,參與世界范圍的資源配置和國際秩序的建構。中國的對外開放帶來了巨大的收益,不僅在一般技術領域迅速地縮短與發達國家的差距,而且使中國成為世界投資的熱點地區。特別是中國采取的超越意識形態的國際合作戰略,為中國贏得了廣泛的外交空間。這種國際合作戰略,一是把和平、發展、合作視為時代的主題,把經濟全球化視為發展的大勢,不是拒絕而是因勢利導;二是堅持互利合作的務實做法,不使歷史文化、社會制度、意識形態成為合作的障礙;三是堅持多邊主義,參與構建互信、互利、平等、協作的世界經濟社會新體系,對一些普遍價值的爭論正面提出自己的主張;四是樹立負責任的大國形象,冷靜處理各種突發事件,為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創造了長期的和平環境。
中國由于其十幾億的龐大人口,面臨經濟發展、生活水平提高、消費能力擴大與環境、資源條件的尖銳矛盾。西方發達國家在現代化原始積累的過程中,也伴隨著在全世界范圍內對資源的殘酷爭奪,政治成為經濟的延續,而戰爭成為政治的延續。僅上世紀100年所消耗的能源總量就遠遠超過人類幾千年消耗量的總和。技術進步創造的能源替代,似乎難以滿足生產和消費的快速增長,能源和資源短缺使經濟危機的可能性始終存在。
中國的快速發展一方面也迫使中國在更廣闊的范圍內獲得資源和能源的供給,另一方面為了保證經濟的安全又不得不主要地依靠國內的資源和能源的供給。無論有怎樣的資源和能源支撐,中國這樣龐大人口的現代化,都不可能復制其他發達國家高消費的生活方式。隨著環境保護意識的增強,人們對治理環境的巨大代價也有了新的認識,但環境的變化曲線與收入分配的變化曲線一樣,都還很難預測什么時候出現總體狀況改善的拐點。不過,在環境、資源條件的硬約束下,“低碳經濟”、“循環經濟”、“環境友好型社會”、“資源節約型社會”等概念,正在為中國塑造一種新的發展理念和生活理念。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