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凱,馬敏
(廈門大學 公共事務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反思自由主義中立性:一個批判性的考察
李凱,馬敏
(廈門大學 公共事務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自由主義中立性原則是自由主義處理現代社會多樣化與文化多元化所帶來的各種良善價值分歧的核心原則。不過,自由主義對這一原則的理解是混亂的,平等論、懷疑論、自主論等理論對其證成也是不同的,而且自由主義中立性原則對現代性問題的回應實質上只能算是一種回避,并沒有使問題得到解決。所以,這就值得我們從一個批判性的視角對自由主義中立性原則進行反思。
自由主義;中立性;現代性
自由主義思想自誕生以來,經歷了從古典自由主義到新自由主義,再到保守自由主義的演變過程,一直占據著西方政治哲學的主導地位。長期以來人們普遍認為,相比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愿意給予人們更多的平等,相比社會主義,自由主義愿意給予人們更多的自由。但是,對自由主義的這種理解顯然使自由主義這一意識形態很難按照自己的路徑與時俱進。于是,德沃金在《自由主義》一文中就尖銳地批評了人們對自由主義的這種認識,第一次明確地提出并論證了中立性原則是自由主義區別于其他意識形態的根本特征。依據這一原則,在自由主義社會中,國家必須在有關生活方式以及各種良善價值的爭議中保持中立,不能公開奉行某種良善生活的觀念或把這種觀念強加于公民。這一原則已經成為自由主義在多樣化和文化多元化的現代社會中處理各種良善價值分歧的核心原則。然而,這樣一個原則卻需要我們去認真反思,這是因為,自由主義與非自由主義對中立性原則的理解是混亂的,自由主義對中立性原則的證成似乎也存在著很大的爭議,作為自由主義提出的一種方案,中立性原則實質上也只是在回避現代性所面臨的問題,而不是自由主義所謂的回應。
在西方學術界,對自由主義中立性的理解主要存在著三種分歧:個體間的中立性與善的理想間的中立性之間的分歧、后果的中立性與辯護的中立性之間的分歧以及具體的中立性與理由的中立性之間的分歧。這三種理解上的分歧使自由主義中立性原則本身就缺乏明確的內涵。
諾齊克在《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中說:“忠誠的國家或政府必須在公民間謹慎地保持中立?!盵1]272在這個意義上的中立性就是個體間的中立性,它實際上是要求國家或者政府在每個個體實施他或她恰好擁有的善的理想的機會方面保持中立。左翼自由主義者和右翼自由主義者基本上都贊成這種中立性的觀點,盡管他們的解釋不盡相同。但問題是,這樣一種中立性并不健全,或者說它并不能真正保證公民在對善的理想的選擇上的中立性。這種中立性關注的只是國家或者政府在善的理想的實施與促進上的中立。而這其中也隱含了另一種可能,即國家或者政府公民在善的理想的選擇上并不一定必須保持中立,國家可以將善的理想強加給公民,然后在其實施善的理想時保持中立。拉茲看到了這個誤區,并認為這種理解可能根源于一種錯誤的觀念:中立地行動就是公正地行動。所以,他認為中立性不僅要在每個個體實施他或她恰好擁有的善的理想的機會方面保持中立,“而且還要在個體采用一種善的觀念而非另一種善的觀念的可能性方面保持中立”[2]148,這樣才能真正地做到中立,并進而實現公正。拉茲稱這種中立性為善的理想間的中立性,并認為,這種中立性原則比個體間的中立性原則更為激進,更符合自由主義的精神。但是,這樣一種理解也為一些持懷疑主義立場的自由主義者所批評,他們認為由于公民在理解善的理想時是缺乏理性基礎的,所以拉茲的中立性反而顯得過于單薄,而不能真正實現自由主義的平等理想,并背離了中立性的初衷。
威爾·金里卡在《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中立性》一文中首先區分了后果的中立性和辯護的中立性。他認為后果的中立性就是拉茲所謂的“中立的政治關心”,即“要求國家去幫助或阻礙不同的生活計劃,使之達到平等的程度”[3]246;辯護的中立性就是拉茲所謂的“理想的排除”,即“在為國家方針提供辯護時的中立,并不是就政策的結果而言的”[4]398。不過威爾·金里卡認為,“自由主義正義的兩個基本成分——對自由的尊重以及物質資源分配中的公平——都排除了后果的中立性”[4]248。因為對公民自由權的尊重會產生一種“觀念的市場”,在這樣的市場中一種生活方式的前途是依賴于它能夠為其追隨者在未來提供利益的種類,而這是一種非中立性的后果;而且由于各種生活方式的代價也是不一樣的,所以對資源的平等分配就會產生非中立的后果。另外,布魯斯·阿克曼還批評后果的中立性隱含了一種功利主義的思維邏輯,即通過評價政治決策產生的結果來判斷哪種政治決策能產生較大的中立性。此外,有些自由主義者對辯護的中立性還是頗有微詞,認為這樣一種中立性忽略了太多的東西,例如社會的分配,天賦、教育、財產等資源的獲取方式等。
美國政治學家彼得·德·馬訥斐在《自由主義、自由與中立性》一文中又為我們呈現了兩種在中立性理解上的爭議,即具體的中立性和理由的中立性的爭議。具體的中立性指“國家不能以促進某種特殊的善觀念的方式來限制個體自由”[2]201;理由的中立性指“調節基本的社會與政治制度的正義原則必須能夠根據某些道德與政治價值(任何通情達理的人都會視之為道德主張之基礎的那些價值而不管這個人所持有的是何種善的觀念)而得到證成”[2]201。有的自由主義者根據政治合法性的理想認為理由的中立性才符合自由主義制度的內在價值,因為正義的原則能夠根據理由的中立性原則得到證成,而這是自由主義合法性理想的要求。而另一些自由主義者則認為具體的中立性更符合自由主義的精神,因為和理由的中立性相比,具體的中立性保證了更大范圍的自由,這是因為理由的中立性原則可能會要求國家根據某種善的價值來限制人們的自由,而這可能并不會影響自由主義的合法性理想。
目前,為中立性原則的存在進行證成的理論主要包括平等論、懷疑論和自主論。
現代政治學有一個廣泛的共識,那就是政府務必以平等的關切和尊重來對待其所有的公民。那么,如何將所有公民作為自由的、獨立的、相對尊嚴的人來對待?自由主義的回答是“政治決定必須盡可能地獨立于任何一個特殊的美好生活觀,或者,政治決定必須盡可能地獨立于什么東西賦予生活以價值的任何特殊觀點”[2]40。在一個社會中,公民在生活觀上存在著很大的不同,假如政府使一種所謂的善的生活觀優于其他的生活觀(這或是因為政府官員認為這一生活觀是具有內在優越性的,或是因為這種生活觀為更為強大或更有勢力的團體所擁有),那么其結果就是政府無法將公民作為平等的個體來看待。所以,國家應該在公民不同的生活觀之間保持中立。這就是平等論的觀點。但是在以保守主義為首的完善論看來,這是錯誤的,因為在它們看來,“以尊重人的方式來對待某人,也就是要求以一個好人希望被別人對待的方式來對待那個人”[2]46。這也就意味著要以善的或者是美好的方式對待他。顯然這種要求無法獨立于關于人之善或者生活之善的理論之外。而國家在這里顯然是無法保持中立的,因為國家無法避免以多數人所要求的善的理論對待其他人。所以,以這種方式證成中立性原則是不成功的,更準確地說是不充分的,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持懷疑論立場的自由主義者深深地懷疑對完善或美好生活的解釋的理性地位,認為人們在決定哪一種生活方式是完善的時候,是缺乏理性基礎的。懷疑論論證有兩種形式:第一,“對善的無知意味著相對主義,相對主義要求寬容,寬容又需要中立國家”[2]136;第二,由于我們無法推翻人類必須被作為平等的人來加以評判和對待的主張,所以我們必須把每個個體當作平等的人來對待,“并且以一種既不預設也不強加我們所缺乏的東西——即一種理性的善理論——的方式來對待”[2]136。這樣國家就應該保持中立。但是,這兩種證成都是失敗的。在第一種形式中,相對主義并不意味著寬容,“對善的完全懷疑不會導向寬容,也不會導向自由主義的中立性,而會導向不同生活方式之間放肆的爭斗,在這種爭斗中,力量而非理性是最終的仲裁者”[2]136。而第二種形式的論證其實也就是一種平等論的論證。正如上所述,平等論對中立性原則的證成也是不充分的。所以,懷疑論對自由主義中立性的證成是失敗的。
很多自由主義者相信國家不應該把決策建立在關于良善生活的特定觀念的基礎上。進而言之,很多自由主義者相信中立性的原則要通過訴諸一些關于自主性的規范原則才能夠得到最好的辯護。這種理論認為,由于自主性是惟一有價值的事物,因此,國家僅僅通過保持中立,允許每個公民設計他們自身的生活就可以產生最佳效果;或者說,即使非中立性的政策能夠產生最佳價值,但是出于對公民的自主性的尊重,國家仍然有義務避免此類政策,保持中立。然而,這種自主性并沒有令人信服地把政治中立原則建立起來,因為這種證成的前提是,假設“自主行動也就是對個人境遇所提供的客觀上最有力的理由的響應”是惟一有價值的。但是如果一些人并不認為自主性的價值是惟一有價值的,他們可能會認為自主性價值是其他好的事物中的一種。而如果自主性價值和其他價值是不可通約的,那么,我們就無法推知政府是如何在這些價值中做出選擇的;如果是通約的,那么,我們顯然可以通過促進其他價值來做更多的善事,而不能僅僅促進自主性價值。所以,從自主性來推導出中立性的嘗試是令人難以信服的。
現代性是對前現代性的批判與繼承,其最根本的特征就是具有深刻的多樣性和文化多元性。按照自由主義的理解,這種多樣性和文化多元性意味著“個人應該有自由去決定什么是自己的優良生活觀,并且贊成個人從任何被規定的或習得的社會地位上解放出來”[4]602。正是因為每個人都有權利去決定并追求他自己認為是有價值的優良生活或善的觀念,而每個人對優良生活的認定或是對善的追求都有自己的價值考慮,所以現代性所主張的多樣性和文化多元性也意味著各種優良生活觀或是善的理解之間會出現很大的分歧,甚至會引發個體或者群體之間的道德沖突。另外,現代性還面臨著這樣一個問題:一方面國家建立合法性或者穩定性需要某些共同的善,而另一方面多樣性和文化多元性又要求尊重每個人追求自己認為是有價值的優良生活或善觀念的權利,顯然這之間是存在張力的。所以,在這樣的背景下,各種政治學理論都必須要考慮如何去解決現代性所面臨的這種問題,不僅僅自由主義理論,包括社群主義、保守主義、共和主義及女權主義等都必須要面臨這樣的難題。
為解決現代性問題,自由主義提出了國家應該在優良生活觀或善的觀念間采取中立性的解決方案,即保持中立性原則。雖然,自由主義者在中立性的理解上還存在三種爭議,但這些不同的理解都包含這樣一種最簡單的涵義:“對于各種(尊重正義的)生活方式的價值不能進行公共排序”[4]398。作為解決現代性問題的一種理論,自由主義的中立性原則預設了這樣一個條件:各種優良生活的觀念或善的追求之間的分歧是不可解決的,且個人的自我決定是不會出錯的,所以需要中立性來限制國家做出過多的干涉。不過,各種觀念之間的分歧是否真的無法解決,個人的決定是否真的不會出錯,這是值得商榷的。不可否認,分歧是存在的,“但將這種分歧理解為‘合理的分歧’實際上超越了事實本身,已經注入了一種特定的哲學闡釋——認為分歧的各方都有同等合理的理由,或者,不存在可以用來裁判分歧的‘可公認的標準’”[5]??墒?,在完善論者看來,這并不正確,甚至是荒謬的。首先,他們反駁了個人自由主義中立性在善的問題上的決定不會犯錯的觀念,他們認為人的理性是有限的,其真實訴求可能也是模糊的,且就像上面提到過的,如果個人不會犯錯,國家也不會犯錯,那么個人就不應該抱怨國家的干預。另外,他們還認為,國家在觀念的分歧上保持中立,并不能使這些觀念之間保持和平,相反會導致沖突,所以需要某些共同的善來解決這些分歧,從而克服現代性問題。因此,自由主義的中立性解決方案并不是對現代性問題的回應,而是一種回避。
另外,之所以說自由主義中立性原則是對現代性問題的回避而不是回應,還因為它沒有解決好國家合法性與穩定性對共同善的需求和多樣化與文化多元性排斥共同善之間的張力問題。自由主義的中立性要求國家不能在各種生活價值或者善的理想之間進行排序,不能因為某種生活價值或善的理想而壓制其他的生活價值或者善的理想。這樣一種主張當然能很好地適應多樣化和文化多元化的現實,因為沒有任何一種生活價值或者善的理想能凌駕于其他的價值和理想之上,它們都應得到平等的尊重。但是,對于在多樣化和文化多元化現實下日益喪失其合法性和穩定性的現代國家而言,這樣一種主張顯然只能加劇這種趨勢??蓡栴}是,目前我們還不能脫離現代國家的保護與組織,我們還需要現代國家為我們提供的公民資格。所以,對于上述的張力問題,自由主義中立性并沒有回應,而是回避了這一問題。而且,針對現代社會中日益嚴重的道德危機,自由主義中立性原則也沒有解決,反而把道德判斷的標準完全交給了個人,導致了人們從“自由”走向“放任”,造成了道德標準的混亂與龐雜,從而使這一問題更加嚴重。于是,人們開始將目光轉移到了社群主義以及公民共和主義上。
總之我們認為,自由主義提出的中立性原則并沒有解決現代性所面臨的某些難題,而是將這些難題交給了個人或者對其放任自流,從而回避了這些問題,造成了日益嚴重的社會危機。
作為自由主義者提出的一種解決現代社會的多樣化與文化多元化現實的方案,自由主義中立性有其合理性。但越是這樣越值得我們反思,反思它是不是一個清晰且達成基本共識的概念,反思它是不是已被合理且充分地證明,反思它是不是很好地解決了它要解決的問題。很顯然,自由主義中立性在以上幾個方面還存在著不小的問題。所以,以一種批判性的視角來反思自由主義中立性,一方面是對自由主義中立性有一個更清晰的認識,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認清自由主義的局限性,為解決現代性的問題指明一個更加有前途的方向。
[1] [美]羅伯特·諾齊克.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M].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2] 應奇.自由主義中立性及其批評者[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3] [加拿大]威爾·金里卡.自由主義、社群與文化[M].應奇,葛水林,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4] [加拿大]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M].劉莘,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4.
[5] 劉擎.國家中立性原則的道德維度[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9(2).
D091
A
1006-5261(2011)03-0035-03
2010-10-25
李凱(1985―),男,河南鄭州人,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