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會
(南京特殊教育職業技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8)
“文革”的十年浩劫對兒童精神的摧殘是無法估量的,因而,新時期的文學創作率先把書寫“傷痕”的對象指向了兒童。劉心武的《班主任》發表于1977年第11期《人民文學》小說的頭條,它和盧新華的《傷痕》等作品共同寫出了一代人在特殊時代的創傷,也開始了新時期文學“傷痕小說”的寫作潮流。而在這一文學潮流的沖擊下,兒童文學也進入了描寫“傷痕”和“反思”中,控訴“文革”對兒童清純心靈的嚴重扭曲和污染,十年浩劫的斗爭哲學給兒童留下的心理創傷,這一階段的“問題兒童”已然是滲入了病態因素的“扭曲型”形象。
真正引起兒童文學新時期騷動的應該是王安憶的《誰是未來的中隊長》,當時被稱為“問題小說”,在兒童讀者及家長、教師中激起了異乎尋常的反響。王泉根稱這篇小說是“將兒童文學由描寫‘傷痕’直接拉入了‘反思’”。①《誰是未來的中隊長》通過被當時革命話語所異化的中隊長和一個熱心助人卻未被“規訓”的同學的對比,從而達到對時代人性扭曲的反思。小說中的張莎莎,是老師眼中乖巧、伶俐的學生,在同學眼中她是個動輒向老師打小報告的同學,老師很喜歡她;而另一個學生李鐵錨熱情果敢,受到同學的擁護,卻被老師視為“有點魯莽”。到底應該選誰當中隊長,小說用選舉中隊長這一事件展開。很顯然,張莎莎乖巧、循規蹈矩,組織性、紀律性強,正是老師心目中理想的中隊長角色,如同“謝惠敏式”對黨的絕對忠誠和信任。張莎莎同樣延續了“紅色接班人”的傳統,具備聽話、忠誠、有原則等優點。然而在王安憶筆下,張莎莎的優秀品質開始受到質疑。作者安排一個“我”作為敘述者,作為和張莎莎同齡人的“我”,用“我”在聽爸爸講述他們廠里“文革”時期靠“打報告”當上車間主任這個人的故事,從而引出對張莎莎“問題”的指認:“這個人像我們學校里的張莎莎,像死了,太像了!”張莎莎的“乖巧”正是被異化的體現,而李鐵錨的“魯莽”才是孩子本有的天性。小說中,作為成人、教育者的角色,“王老師”始終是隱約在敘述中的,作者安排了張莎莎每次去向老師打小報告這樣隱含的角色存在,老師的態度和立場始終沒有被正面回答,而是通過老師找“我”和季小蘇談話,以及張莎莎來打報告老師幾次“皺皺眉頭”這樣的細節來表明對張莎莎某種程度上的質疑。小說結尾用“我”的疑問“究竟誰是我們未來的中隊長”更加凸顯了“反思”的姿態。小說巧妙地運用一直隱形存在的“問題”人物——爸爸廠里的車間主任這樣一個顯性的“文革”人物來映照張莎莎“愛打小報告”的“問題”,也以此來暗含“文革”對兒童的傷害。這篇小說的一大貢獻,就是對“聽話”的好孩子提出了質疑,王安憶對抗的,其實是整個革命敘事中的兒童成長倫理,這種質疑最直接的因素便是“文革”事件的發生。
同樣因為“文革”而造成靈魂扭曲的精神內傷的“問題兒童”還有:黃蓓佳《阿兔》中不自覺當了“幫兇”、傷害同齡人人格尊嚴的“露姐”;汪黔初《在縣委食堂打飯的孩子們》中以父母官職高低來組合小伙伴關系的 “精通世故”的干部子女“杜大學”;劉巖的小說《被扭曲了的樹秧》中被社會和家長的庸俗關系影響而自以為乖巧的 “金瑩瑩”,等等。這些兒童都喪失了兒童本真的生命狀態,本屬于他們的純真、樸實、可愛都蕩然無存,相反,他們身上出現了成人社會庸俗哲學中的世故、老練、教條,而造成這一“問題”都歸因于那個畸形的年代。
少年的犯罪一直是社會和家庭痛心之處,新時期兒童小說中對這一類群體的書寫并不多,這與兒童文學長期以來堅守“正面教育”原則是分不開的。因而兒童小說創作大都以正面人物為主人公,對存在“問題”尤其是極具反面典型的失足兒童并沒有廣泛關注。盡管沒有大量的作品涌現,但也有少數作家開始有意識地關注,其中又以上世紀80年代初出現的 “工讀生”②題材小說為代表,如,柯巖的長篇小說《尋找回來的世界》,劉厚明的短篇小說《綠色錢包》、《黑箭》,等等。這些作品之所以出現在新時期伊始,思想根源上還是順應當時“傷痕”“反思”的潮流。把工讀生作為“問題兒童”進行剖析,作家們在作品中都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歸因指向,即“文革”的迫害。
柯巖的長篇小說《尋找回來的世界》是這類工讀生題材小說的代表之作。小說創作在新時期初,描寫的是“文革”后復辦的工讀學校錯綜復雜的生活情景。1985年改編成同名電視劇播出后,引起社會極大的反響。之所以能引起讀者和觀眾的關注和接受,與其中塑造了一批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是分不開的。小說中,作家把成人社會中的世俗陰暗置于其中,不只是凸顯了那幾個典型的正面人物形象,更有意義的是,作為工讀學校教師的成人世界竟然存在如此陰暗的爾虞我詐,相比之下,學生的失足行為反而更顯簡單和純粹。柯巖原本只是想關注“工讀生”這一特殊群體的狀態,在她深入工讀學校中體驗生活的時候,“文革”爆發了。因而,當“文革”結束后,她重新對這部小說進行創作,加入了很多對“文革”的思考和批評。小說之所以命名為《尋找回來的世界》,不僅僅是“工讀生”需要尋找曾經丟失的世界,也是作者在尋找自己在“文革”時丟掉的一個世界,更深一點講也是全國人民曾經丟掉了一個世界。因而,在小說中,可以看出作家有著非常清晰的“問題”指向,即造成失足少年的最根本原因是“文革”。
同樣以工讀生為題材的小說還有劉厚明的 《綠色錢包》、《黑箭》。這兩篇短篇小說在上世紀80年代初先后發表,塑造了韓小元、邢玉柱這兩個“文革”后的工讀學生形象?!毒G色錢包》中的韓小元是個典型的“問題少年”,偷竊、抽煙,通過在工讀學校的教育而走上正途。簡單的故事情節,毫無懸念的圓滿結局,這樣敘事結構完全符合“正面教育”的原則。作者對韓小元始終采用的是寬容的態度,對其偷竊、抽煙等行為的描寫也是用嬉皮的口吻,對韓小元的教育模式盡管是傳統的說服感化,但韓小元最終的轉變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通過內心一系列的矛盾掙扎最終達到自我救贖。以此可以看出,作者已然是想擺脫傳統的成人說教模式,通過老校長的行為感化,改變成人的角色,同時把主體還給兒童自身。《黑箭》是劉厚明繼《綠色錢包》之后發表的又一篇以工讀學校為題材、塑造失足少年形象的短篇小說。小說中邢玉柱和韓小元一樣,也是因為偷竊被送到工讀學校。比起韓小元,邢玉柱的身世更為可憐,他的“問題”也更為突出,而最終促使邢玉柱改邪歸正的還是校長的關愛,他因此而自我良心發現。如同《綠色錢包》中設計的結構一樣,《黑箭》以邢玉柱自我覺醒達到“問題”的解決。
這兩篇小說都是發表于20世紀80年代初,因而作品帶著“傷痕”“反思”的印記。與《尋找回來的世界》一樣,作者把韓小元和邢玉柱等失足兒童的“問題”直接歸因為“文革”迫害。隨后出現的任大霖的兒童小說《喀戎在掙扎》,也是講述工讀學校的學生梁一星逐步轉變的過程。另外,同樣控訴“文革”給兒童帶來失足犯罪的還有王路遙的短篇小說《一個刀槍不入的孩子》,塑造了一個被譽為“刀槍不入”的唐不知,“文革”造成了他家庭破碎,從而淪落成失足兒童,在老師“我”的教育感化下最終得以轉變。
另外,在新時期兒童小說中,除了“工讀生”系列小說,關于失足少年的描寫值得一提的還有邱勛發表在1980年《兒童文學》上的短篇小說《三色圓珠筆》。小說通過一支三色圓珠筆引發的“冤案”,塑造了一個立體鮮活的“問題兒童”形象,同時也拋出了一個作為教育者的成人亟待反思和警醒的問題。小說中,秦老師和班上所有的同學都是帶著“有色眼鏡”審視這個曾經的失足少年。孩子的無知無畏固然悲哀,令人痛心的是,作為權威的代表者秦老師也同樣喪失了理智,竟然是用挽救的方式把徐小冬逼到真正去偷竊的境地。徐小冬再次失足是秦老師僵化、教條、固執的教育思想導致。表面上看,小說直指成人教育者的痛處,然而,同樣是在兒童文學“傷痕”“反思”潮流中誕生的這篇小說,實際上,更是在反思造成秦老師問題的根源,秦老師的僵化、教條等問題更像是“文革”遺風。
“文革”歷史不僅給兒童帶來了精神、靈魂扭曲的創傷,而且一個錯誤時代的污濁的社會環境也對兒童的認知和行為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新時期兒童小說對這類 “問題兒童”的書寫不僅僅是關注兒童主體的健康成長,也借助對“文革”歷史的反思達到對歷史偏執兒童文學觀的反思。同時,對“文革”歷史造就的“紅色接班人”、世故、教條、老練等“問題兒童”的反思書寫,也體現了新時期兒童文學作家開始關注和肯定兒童本體生命存在的特質和天性。然而不足的是,新時期兒童小說對“文革”歷史中的“問題兒童”進行書寫時也存在片面性和單一性。如,一個宣揚“造反”的暴力時代對兒童的影響,兒童面對時代蠱惑的不堪處境,一些重要的內在體驗諸,如饑餓,性,暴力的誘惑,以及死亡事件所帶來的無意識觸碰,等等,這些是否也造成了“問題兒童”的存在,作家并沒有觸及。但是一個錯誤的時代對于孩子心靈的荼毒,以及由此帶來的創傷,畢竟已經開始浮出了水面,對傳統的質疑和否定也使得作家開始新的探索。
注釋:
①王泉根.中國新時期兒童文學的深層拓展.王泉根主編.中國兒童文學60年.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9:120.
②工讀生,是指工讀學校里的學生。工讀學校是國家為有違法或輕微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而辦的特殊學校。這些兒童從常規的學校退學、被開除,或被學校認為不宜留校學習,但不足以送少年管教所,故進入工讀學校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