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宋洪
(莆田學院外國語言文學系,福建莆田 351100)
詮釋之思與譯論之辯
——從詮釋學的發展看翻譯研究模式的轉換
陳宋洪
(莆田學院外國語言文學系,福建莆田 351100)
帕爾默的詮釋定義概述了詮釋學思想的發展體系。翻譯本質上是一種跨語言、跨文化的特殊詮釋。詮釋學的發展推動了翻譯研究從注重單一主客體關系的文本中心論與作者中心論轉向以文本客體為中心的主體間理解模式。
翻譯;詮釋學;主體性;主體間性
意義問題,是人類思想發展史上的核心問題之一。意義是人類生存與發展不可或缺的前提,人類本身及與人類相關的一切事物無一不存在著意義,因此對意義的思考體現著人對于客觀世界、人類社會、自我及其相互關系等一系列復雜關系的認知。作為一門關于意義理解和解釋的學科,詮釋學在當代哲學思潮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詮釋學研究具有深遠的歷史淵源,傳統的詮釋學理論可上溯至古希臘時期。伴隨著詮釋理論的不斷發展,各個研究學派對于詮釋的目標、詮釋的主體、詮釋的對象等問題提出了各種不同的認識,并由此對詮釋的概念提出了不同的界定。美國現代詮釋學家帕爾默概括了詮釋學的以下六種主要定義:(1)圣經注釋學理論(圣經詮釋學);(2)一般的語文學詮釋(語文學詮釋學);(3)所有語言學理解的科學(施萊爾馬赫的一般詮釋學);(4)精神科學的方法論基礎(狄爾泰的一般詮釋學); (5)存在與存在的理解的現象學(海德格爾的此在詮釋學);(6)既是重新恢復又是消解傳統的詮釋系統(利科的文本詮釋學)[1]273。
帕爾默梳理的上述詮釋定義概括了詮釋學理論的整體發展軌跡,體現了詮釋學發展中各思想體系之間的承接與相互關聯。翻譯是一種跨語言、跨文化的理解與詮釋。鑒于翻譯與詮釋之間的密切聯系,本文追溯詮釋學發展的歷史軌跡,探討翻譯研究模式的轉換。
現代詮釋學起源于圣經詮釋學(也稱解經學)。它與人類的宗教活動有著密切的聯系。圣經作為早期詮釋學特定的詮釋對象,由于文本自身特殊的影響力,對讀者的理解方式產生了直接影響。眾所周知,在基督教中,圣經是代表上帝話語的神圣文本,上帝的意義具有至高無上的正確性與權威性。因此,圣經詮釋的關鍵問題即是如何實現上帝旨意的準確傳遞。在早期的圣經詮釋學思想中,教徒與神學家們始終嚴格圍繞圣經文本這一客觀的詮釋中心,力求通過對文本中的語言與文字的分析來保證詮釋的準確性。例如著名的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就對圣經詮釋原則做過以下概括:“我們必須按照字義理解圣經,而且正是由于我們按照字義理解它,并把它視為基督拯救行為所維護的法則的表現,圣經才具有一種基督教義的重要性。”[2]227語文學的發展是促進圣經詮釋學興起的另一重要原因,語文學詮釋學在堅持對文本語法分析的同時,還提出了歷史的原則,即把圣經看成具有歷史源泉的著作,但從本質上而言,語文學詮釋學和圣經詮釋學都同樣嚴格遵循以圣經文本為詮釋中心。
人類最早的翻譯活動主要是宗教翻譯,圣經詮釋學也對早期的翻譯思想產生重要影響。最早的圣經翻譯始于公元前三至二世紀的希臘文譯本《圣經·舊約》。由于該譯本由72名猶太學者從希伯來文中譯出,所以稱為《七十二子希臘文本》。此后,人類對于《圣經》的翻譯逐漸興起。在早期的圣經翻譯中,涌現出了杰羅姆(st.Jerome)、奧古斯丁(st.Augustine)等許多翻譯學家與影響深遠的翻譯思想。但是由于教會的嚴格控制及圣經自身的影響力,譯者始終恪守忠實于原文的準則。在指導思想上,他們敬畏神,并樂意順服遵行主的《圣經》的教導;在翻譯實踐中,譯者禁止隨私意解說或強辯[3]39。這一時期的文本中心思想主要應用于指導圣經與古代法典的翻譯實踐,缺乏系統性理論的支持。人們對于翻譯的理解也主要源于譯者對原文的敬畏以及特定歷史環境背后隱藏著的“倫理幽靈”的嚴格制約[4]3。
盡管圣經詮釋學要求詮釋者與譯者必須嚴格遵循文本這一客觀標準做最純粹的語義學分析,但在圣經的翻譯與傳播實踐中,卻形成了一個重要問題: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文化中,同樣宗教信仰的譯者依據同樣嚴格的語義分析標準,卻得出了不盡相同的文本,某些細節之處甚至出現了相互矛盾的地方。這一問題引發了施萊爾馬赫對詮釋問題的重新思考。首先,他注意到《圣經》與普通文本之間的相同之處,解經學中面臨的困境在其他文本的釋讀中也普遍存在。因此,詮釋學作為避免誤解的技藝,應該從特定的詮釋領域與獨斷論的教條束縛中解放出來,成為一般的方法論[5]27。其次,施萊爾馬赫認為作者的原意代表了文本的意義,詮釋學的任務就是探尋作者的原意。而要了解作者的原意,除了傳統的語法和語義分析之外,還必須還原作者的精神世界。在詮釋過程中,讀者必須基于對作者的生平、時代背景、文化背景等因素的全面了解對作者的歷史情境進行“心理重構”[6]20。一般詮釋學的另一位主要人物狄爾泰則進一步從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的區別中探討理解問題,并指出讀者的體驗是理解作者原意的核心。
一般詮釋學認為正確理解的前提就是“必須自覺地脫離自身的意識而進入作者的意識。”[7]23在這一思想影響下,翻譯將重構作者的原意作為翻譯的宗旨,譯者追尋的目標則是如何忠實地復制作者的原意。作者中心論在中西翻譯思想中都取得了廣泛的共識。例如陳西瀅將翻譯比作“塑像、畫像、臨摹古畫”,傅雷的“神似”說,楊絳的“一仆二主”說,法耶特夫人認為譯者不過是“仆人”,德萊頓將譯者比作“奴隸”、翻譯不過是“帶著腳鐐的舞蹈”。較之早期譯者對文本中心的執著,作者中心論的思想影響更加深遠,同時也反映了在本體論向認識論轉向的思潮中翻譯研究對于主體性因素的重視。然而,作者中心論思想顯然忽略了作為理解主體的譯者的重要作用。在翻譯實踐中,任何譯者都不可能完全擺脫前結構的影響。完全跨越時空的界限,客觀地構建歷史情境與作者原意的努力顯然只是鏡中取花、水中撈月而已。
施萊爾馬赫與狄爾泰的一般詮釋學基于傳統本體論的立場,力圖通過詮釋經驗或對生命的體驗重構作者原意。然而,在理解活動中,一般詮釋學既強調主體性在理解活動中的意義,又要求在理解中完全克服主體性,這種主觀地重建客觀的努力在實踐中引起了主觀與客觀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而這一矛盾的解決則有待于一場更為徹底的本體論變革。
海德格爾基于胡塞爾現象學中對與客觀主義的批判及意向性學說,提出了對“此在”的理解。他認為“此在”在本質上就是:存在在世界之中[8]33。“此在”與“彼在”并非簡單的對立雙方。在生活世界中,“此在”與“彼在”的結構關聯不可分割。因此,作為“此在”存在方式的理解也絕非憑空產生,而是必須在包含前有、前見、前把握的前結構中展開。理解活動即是“此在”的前結構向未來進行籌劃的存在方法[8]16。伽達默爾繼承了海德格爾的思想,他認為任何人都不可能以一種毫無內容、毫無前見的純粹狀態從事理解活動。理解總是理解者以自己的現時意識內容、結構和傾向去同化過去的精神存在的過程[2]508。伽達默爾也批判了一般解釋學對人類理解歷史性的忽視。理解是以歷史的方式存在的,無論是理解者還是理解對象都是歷史地存在著。這種歷史性使得對象、文本和主體都具有各自歷史演變中的世界。理解就是文本所擁有的諸過去視界與主體現在視界的融合[2]258。鑒于理解的歷史性與視域融合,作者的原意顯然不復存在,每一次理解都是一個新意義生成的過程。在歷史的視域中,意義無窮無盡。同樣,文本意義的可能性也是無限的。伽達默爾的理解觀全面消解了作者原意或者原文本意的存在,然而這種充滿歷史主義與相對主義的意義觀顯然夸大理解過程中的主觀隨意性,詮釋也容易走向混亂無序的狀態。
在翻譯思想上,伽達默爾認為一切翻譯已然是詮釋,甚至可以說翻譯就是詮釋的過程,是譯者對先給予他的語詞所進行的詮釋過程[2]490。隨著詮釋者地位的提高,譯者的身份也同樣得到了空前的重視,再加上鋪天蓋地的解構主義思潮,作者之死已不可避免。文本的意義被視為無中心的洋蔥頭,譯者則以譯作作者的身份成為意義的主導者。翻譯被視為改寫、創造、超越、征服甚至叛逆。譯文在呈現多元化趨勢的同時,假譯、誤譯、漏譯現象也開始泛濫,而翻譯就成為了譯者可以基于各自目的對原文進行隨意操控的語言游戲。
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思想在西方哲學界和學術界激起巨大反響,關于理解與解釋的討論也成為學術界的熱門話題。但是這種夸大理解過程中主觀隨意性的觀點逐漸受到了種種的批評與挑戰,而利科就是對伽達默爾思想發起挑戰的諸多哲學家之一。
在詮釋學的發展進程中,對于意義中心的確定不斷發生著變化,但都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傳統解經學把作者的原意視為最終解釋,忽視了作者、讀者等主體因素的存在;一般詮釋學要求重建作者意圖,突出作者主體的同時,卻拋棄了理解主體;哲學詮釋學過于強調讀者的主觀能動性,文本被扭曲成“作者帶去語詞,讀者帶去意義的野餐會”[9]28。利科在總結各種詮釋思想利弊的基礎上,選擇了一條在作者、讀者、文本之間相互協調的道路。在不忽視“作者的原意”,又充分重視讀者主體創造性的基礎上,利科試圖尋找出一個能協調雙方的中介點,這就是文本。在《詮釋學與人文科學》一書中,利科將文本界定為“任何由書寫所固定下來的任何話語”,并“與作為口語形式出現的話語區分開來,”[10]148而詮釋學則是“關于與文本的解釋相關聯的理解程序的理論,其主導思想是作為文本的話語實現問題”[11]419。在這一概念中,理解、解釋、文本都是構成詮釋學概念的主要因素,作者與讀者必須通過文本才能彼此關聯形成思想上的交流。利科對于文本概念的重新界定為詮釋的客觀性提供了依據,同時他提出了書寫文本的三重自律:與作者意圖相關的自律;與文化背景以及所有產生的社會學條件相關的自律;最后,是和最初的讀者相關的自律[10]62。
利科的文本詮釋學,從書寫文本出發,強化文本在理解中的中心地位,從而克服了詮釋學發展歷程中絕對客觀主義與相對主義的弊端,使詮釋學的發展更趨全面與完善。他認為,在翻譯領域,片面夸大作者原意與譯者主體性都是錯誤的。翻譯活動是涉及譯者、文本、作者、各種讀者、翻譯目標乃至社會環境等諸多因素的綜合整體,忽略任何因素都可能導致翻譯的偏差。作為翻譯過程重要因素之一的譯者,盡管其獨立性與超越性彰顯著主體詮釋的偉大力量,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任何翻譯都無法脫離翻譯對象天馬行空地進行。依據利科的三重自律原則,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在圍繞書寫文本為中心的同時,也必須考慮到以下三個方面:原文作者的意圖;文化背景與社會環境;原文讀者與譯文讀者。
翻譯是以文本為中心包含作者、文本、譯者三要素的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一:在原文形成過程中體現著作者思想主觀性與文本含義客觀性的統一;在譯文的形成過程中體現著文本含義客觀性與譯者自身詮釋主觀性的統一。作者與譯者這兩大翻譯中的主體性因素借助于文本的中介而實現主體間的溝通與平衡,文本得到延續,基于詮釋的翻譯也得到發展。
從詮釋學與翻譯研究的發展歷程上看,二者都經歷了文本中心、作者中心、讀者(譯者)中心三種不同理解模式的轉化。翻譯即詮釋已然成為語言學界與哲學界的共識[12]3,而詮釋學的發展也不斷為深入理解翻譯注入新的活力。結合詮釋學的研究成果,我們應該認識到翻譯是一個涉及作者、文本、譯者、歷史、社會等諸多內部與外部因素的復雜系統。從內部而言,作者、文本、譯者三要素之間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任何形式的二元對立思想都是片面的。作為翻譯主體因素的人必然具備人的社會性。在翻譯研究中,我們也不應忽視社會、文化等外部因素的影響。不同時期、不同文化背景的譯者對同一文本會產生不同的理解,但是翻譯作為主觀見之于客觀的實踐活動,必然也受到種種客觀因素的制約與限制。在鼓勵詮釋多樣、文化多元的今天,翻譯更應遵循圍繞文本這一客體所形成的“主體-客體-主體”模式。在這一模式中,各個主體、各種文化相互尊重,和諧共存,這才是翻譯在一個開放的視域中持續發展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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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烈琦)
Hermeneutics and Translation Studies——on the mode shift of translation stud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ermeneutics development
CHEN Song-hong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Putian University,Putian 351100,China)
Palmer’s definition to hermeneutics summarizes the developing framework of hermeneutical theories.Translation,in essence,is a cross-linguistic and cross-cultural interpretation.Influenced by the developing hermeneutics,translation studies shift from the“text-oriented”and“author-oriented”cognitive mode which is“subject-object”centered to the inter-subjective comprehension mode which is text-object centered.
translation;her meneutics;subjectivity;inter-subjectivity
H059
A
1674-8425(2011)02-0115-04
2010-09-10
陳宋洪(1980—),男,福建莆田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