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嵐
(福建農林大學金山學院 文學藝術系,福建 福州 350002)
超驗性文本下的先鋒意義
——再論馬原西藏系列小說
汪 嵐
(福建農林大學金山學院 文學藝術系,福建 福州 350002)
馬原在文本形式上的超驗性,表現在元小說的敘事技巧、第二人稱敘事等,評論界將之稱為馬原敘事圈套。從馬原西藏系列小說超驗性文本形式下的內容入手,可將其劃分為藏文明的入侵者、自由虔誠的守護者、和諧的文化共存狀態三個內容層面,由此可以分析馬原西藏系列小說內容上的先鋒意義。
先鋒性;超驗性;漢藏文化
馬原作為20世紀80年代那個短暫的中國先鋒派的開拓者,他獨特的創作對中國文學的發展具有不可磨滅的作用,在20世紀80年代甚至刮起了一陣“馬原旋風”。和對先鋒文學的評價一樣,多數評論家在評判馬原的小說時,都十分肯定馬原在文本形式上的超驗性,如元小說的敘事技巧、第二人稱敘事等。但是,許多評論家在肯定馬原文本形式的突破性意義時,卻往往忽視了其形式下的內容。然而,小說的構成必然是由內容與形式兩部分組成,和內容一樣,形式也是作家的意識滲入生活后產生的結果,它不可能脫離內容自己產生意義。文學創作是一個高級意識行為,它既來自作家的人生經歷,還來自作家的內心感受,受其性格、氣質以及價值取向等潛在無意識的影響。所以,當作家主體精神滲入文學創作中時,形式的構建會有意無意地滲透出精神內涵,最后由形式層面之下的內容層面承載出來,由此完成意義的建構。所以,文學作為廣義藝術之一種,它的形式是無法與內容剝離的。
真正的先鋒,除了在形式上與傳統文學存在著各種差異之外,更重要的是作家在精神本源上對人類歷史、文化、自然等生命感觀有著更為深遠的體認。馬原高深的文本形式策略下是我們無可企及的精神內容:8年的入藏經歷,讓我們體驗的不止是關于西藏的奇幻故事,更是其對文化、人性等人類終極命題的先鋒意義上的觀照。
這主要是指小說的主要人物,來自中原的“都市文明人”,如《岡底斯的誘惑》中的陸高、姚亮,《西海的無帆船》中的陸高、姚亮、小白,《虛構》中的“我”。這些人物總會自覺不自覺地用一種自身擁有的濃厚的中原文明意識來審視西藏的文化和生存方式,雖然他們并沒有強烈的漢化動機去同化西藏文化,但是他們會不自覺地以漢族救贖者和改造者的姿態去展現自己根深蒂固的文化等級觀念。
《虛構》中的“我”用自身的“物質文明”為這個“原初民”的世界帶來了危機:老啞巴的自殺,與麻風女人的畸形戀愛,對小個子信徒信仰的侵犯。正是“我”的介入,使本來平靜的瑪曲村有了改變,“我”用照相機、罐頭、避孕這樣的代表都市科技文明的所謂“先進”企圖破壞麻風女人古老的生活,但是,在她的習常生活中,已經無法接受這些“新鮮事物”。瑪曲村的居民沒有法則,沒有科學,但是他們有自己的生活習俗,有相濡以沫的默契。在他們的文化中,自然平和就是“文明”,可是,“我”帶著現代文明的審視卻深深破壞了這種平和。“我”無意地闖進這個荒蕪地帶,卻隨性帶走了這里人民的淳樸和善良。《岡底斯的誘惑》中的入侵者用都市人的獵奇心理去破壞西藏自在平和的文化狀態。西藏莊嚴的再生儀式天葬,神圣而莊重,不允許外族人觀摩,這種儀式象征著古老文明的再現,生命的禮贊,陸高、姚亮等漢人用理所當然的好奇心毫不避諱地闖入神圣的天葬儀式,最終受到了這個古老文明擁護者們的反抗。馬原對此給予侵犯藏文化的漢人最直白的否定:“得寸進尺是一句成語,與貪心不足蛇吞象意思差不多。也許他們老實待在原地就不會惹出這場麻煩了。酸蘋果總比沒有蘋果好,這道理雖然明了透徹,真正理解也并不那么容易。”[1](P86)從文字中,讀者可以看出馬原對這些自以為是的“都市文明人”肆意侵占的鄙夷。他用犀利的文字一針見血地表達出對這些好奇心旺盛的“文明人”的莽撞行為的反感:“這時候他們如果聰明,最好自己乖乖離去,人們都知道被激怒的人是不可通融的,聰明人對此不該抱幻想。事實上他們這些人都不聰明,都在做夢。”[1](P86)在《西海的無帆船》中,在沒有都市文明法規的束縛下,小白對黑頸鶴等保護類動物蠢蠢欲動,毫無顧忌地一展自己神槍手的英姿,肆意釋放自己對其他生命的捕殺沖動,結果換來動物們對這些以射殺它們為樂的人類的反擊。
馬原的西藏故事總有兩類人物,一類是具有潛在的漢藏文化等級觀念的漢人,另一類便是堅守自身文化的藏民。如果藏文化的入侵者屬于前者,那么我們便將后者歸于自由虔誠的守護者。在自視享受先進文明教育的漢人眼中,西藏文化在中原漢人根深蒂固的文化標準中顯得“落后和原始”,然而,正是這種被漢人俯視的初民世界的文化卻被自己的子民虔誠地尊奉著,因為它不僅是一種自在的文化,還是一種自由的文明。藏文化的入侵者身臨這種和諧中,企圖用自身的“文明意識”冠冕堂皇地以拯救者的姿態侵入,卻無法掠奪自給自足的藏文化。它堅決地秉持著自身的獨立與自由,以平等的文化姿態讓受眾正視和尊重。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自由,主要指藏民們獨特的自在自為的生存狀態,不受拘束以及法則的壓抑,追求自得其樂的人生態度。《虛構》中的麻風女病人用隨性的快意來對抗天降的苦難,用自在的歡欣來抵制殘缺的痛苦,面對有著漢化動機的“我”,她理智地選擇拒絕,用她的真誠和友善維護了自身文化的權威與不可更替性。岡底斯的誘惑》中的頓月,為了追逐自由遠離了熟悉的西部世界,離開了摯愛的戀人,為了理想中的人生而選擇遠行。自由并不是毫無顧忌的放任,與都市人的文明禮教或道德法規不同,藏民們的自律是通過一種虔誠的信仰來實現的。第二,虔誠。《岡底斯的誘惑》中天葬的神圣和不可冒犯以及頓珠哼唱格薩爾王民族史詩的神性,《虛構》中小個子男人對神像的虔誠和忠貞,以及《西海的無帆船》中藏族司機大札的正義舉動都是源自其潛在的信仰。托林寺老喇嘛最后寬容了外來者對神圣的褻瀆,正是信仰的最高境界——寬恕和博大。西部藏民的信仰本質上是一種終極信念,一種對永恒精神的執著追求。作為信仰,除了有律己的作用,同時更是對物質之外更高人生境界的追求。所以,這種虔誠的態度是藏民文化自由的另一面,即保持平和自在的一個重要途徑——對信仰的堅守。
在西藏那個小世界里,人的法則、道德的法則和自然的法則是和諧并存的。馬原的故事賦予了西藏那片神秘土地一種神圣的品質。盡管給予西藏文化最大的肯定和熱忱,但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漢人:“我深信我骨子里是漢人,盡管我讀了幾千本洋人寫的書,我的觀念還是漢人的”;“由于文化身份的既定,或許他不能像熱愛漢文化一樣熱愛西藏文化,但他至少給了對方應有的理解和尊重”。[2]馬原秉持的是一種平等的文化立場,他反對文化不平等,肯定西藏文化自給自足的存在方式,給予不同文化包容和認可。
在《岡底斯的誘惑》的第五部分,馬原用了一個章節來描繪對西藏這個奇特世界的迷戀:青色的藏北高原下磕頭轉經的信徒,布達拉山腳下鑿石的匠人,沐浴節賽馬節,寺院喇嘛金頂……作者尊重這個神圣的西部世界,反對用自以為是的文明標尺居高臨下地審視西藏文化,厭惡那些所謂聰明的現代都市人用自以為是的崇高企圖去改變這個初民世界。在他的眼中:“他們在其中理解的和體會到的我只能猜測,只能用理性和該死的邏輯法則去推斷,我們和他們——這里的人們——最大限度的接近也不過如此。可是我們自以為聰明文明,以為他們蠢笨原始需要我們拯救開導。”[1](P69)在不同的文化面前,作者選擇了用平等的眼光來對待:“我的一百八十萬同胞在走進了社會主義的同時——在走進科學和文明的同時,以他們獨有的方式仍然生活在自己的神話世界。”[1](P69)如果給予藏文化平等的審視就是對它的包容,那么作者追求的不僅僅是包容,作者將希望寄托在《西海的無帆船》中:盡管精神追求不同,深涉文明教育的漢人陸高和懷有虔誠信仰的藏民大札在禁止捕獵野生動物的問題上卻達成了默契;由開始的排斥到身處生存困境時融合互助,漢藏人民在面臨生存危機時體現了團結互助的人性溫情;藏民白珍和公主對素描畫等都市文化的好奇和摯戀,姚亮和小白將離別時留下的漢人物品作為禮物時白珍和公主欣慰的表情,都是漢藏人民情感融合的體現。
正如《岡底斯的誘惑》所說“《海邊也是一個世界》……《西部是一個世界》”[1](P70),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文化,在這兩個天壤之別的文化境域中,馬原清醒地否定了漢文化自高自大地傲視藏文化的行為。或許在物質、經濟上確實有先進與落后之分,但在文化上卻沒有先進與落后的絕對等級。馬原將銳利的目光深入西藏民間,或虛構或傳說,“寫藏族人千百年來所過的那種生活”。在中原文化和西藏文化的交流過程中,馬原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清醒地審視西藏文化,尊重這個獨特文化,給予它自足的空間,推進了漢藏文化的和諧共存。
馬原絕不僅僅是文本形式上的先鋒,更是形式包裹下內容意義上的先鋒。在《西海的無帆船》的開篇,馬原寫了這樣的一首詩:“沒有人說得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西部/成了一種象征/成了真實的存在/與虛幻之間的一塊/誰也不稀罕的空白。”[1](P111)漢人對西藏文化的漠視甚至是歧視讓馬原深感不安,他要通過他獨特的語言、變幻莫測的敘事形式,讓人們認識到西藏文化作為一種獨立自在的個體,它追求的平和自由需要漢人的理解和尊重:“這使我想到,光從習俗(形式)上尊重他們是不夠的;我愛他們,要真正理解他們,我就要走進他們的世界……神話不是他們生活的點綴,而是他們生活的自身,是他們存在的理由和基礎,他們因此是藏族而不是別的什么。美國在哪?除了地理和物質的差異,它和世界其他民族有什么兩樣呢,沒有。”[1](P56)
“真正的先鋒是精神的先鋒,是體現在作家審美理想中的自由、反抗、探索和創新的藝術表現,是作家與世俗潮流逆向而行的個人操守,是對人類命運和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前景的不斷發現。”[3](P63)所以,對待和馬原一樣的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先鋒派作家,我們必須透過語言形式的外衣,全力將自己的審美能力投入文本之中,以發掘其內在精神的綿延性,從而領會創作主體在內容意義上的精神向度。讀者的閱讀應當像《岡底斯的誘惑》中陸高在詩歌中表現的那樣:“不如總在途中,于是常有希翼。”[1](P109)
[1]馬原.馬原文集(卷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
[2]蔣敏華.全球化語境中的文化心理——兼評馬原、央珍、阿來的西藏題材小說[J].江淮論壇,2003(5).
[3]洪治綱.守望先鋒——兼論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發展[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I207.4
A
1673-1395(2011)11-0021-02
2011-09 -20
汪嵐(1983—),女,福建福州人,助教,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