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霞
(安徽廣播電視大學 文法部,合肥 230022)
試從仲長統的“樂志”詩文看漢末士人的理想棲居
楊 霞
(安徽廣播電視大學 文法部,合肥 230022)
仲長統在《樂志文》、《樂志詩》中為漢末士人描繪了一幅物質富裕、精神自由的理想生活畫卷,并透露出此期士人在思想、經濟、政治立場及文學上的新動向。這種理想棲居與先秦儒家之“亂世則隱”理念一脈相承。同時,因士階層自身經濟地位的局限性,這種理想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
仲長統;“樂志”詩文;漢末士人;理想棲居
漢末士人是中國歷史上較為孤苦的群體,一方面,“世積亂離,風衰俗怨”(《時序》)[1],長期受儒學大義驅使的士人遂至“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黨錮列傳》)[2]2185,欲挽大廈于將傾而不得;另一方面,個體意識萌發、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之感使此期士人普遍陷入生存焦慮之中(《古詩十九首》“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等句可為例證)。在現實社會中覓得一處理想棲居成為此期士人逃避現實、化解憂慮的一劑良方。漢末士人仲長統(180-220)在其“樂志”詩文中就描述了這樣一個“不受當時之責,永保性命之期”(《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2]1644的理想棲居地。
東漢光武帝鼓勵士人氣節,大興儒學,提倡忠孝,后世君主又多繼承光武之風。東漢士人漸養成不好名利、不畏強權、祟尚氣節的氣質,并由此形成了利用風謠品評人物的“清議”之風。同時,東漢士人較之西漢士人也具備了一定的政治權利,這種權利基礎主要體現在經濟、社會、文化、選舉四個方面:土地資源的大量占有、宗族勢力的不斷增長、學術文化的普遍積累、仕進特權的初步形成,由此“開創了東漢士權與君權政治相頡頏的新局面”[3]。因此,對于在儒學精神的滲透下、在相應的政治權利支持下的東漢士人而言,為國分憂、為帝王效忠仍是他們的目標,只不過相對于前朝士人來講,他們參政議政時更具自主性,也更加清醒。
東漢中晚期,政治上日漸腐敗,外戚、宦官相爭激烈,各種矛盾日趨尖銳,重視氣節的士人因不滿宦官為禍而把清議的矛頭直指宦官,導致了漢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和漢靈帝建寧二年(公元169年)兩次黨錮之禍的發生。許多直言敢諫的士人遭到屠戮,士人群體受到巨大沖擊,自此不愿或不敢議論朝政,士風因此趨于低靡消極。
至于王朝末年,政治黑暗、社會動蕩,使得士人不再愿意把人生價值建立在為帝王效忠的基礎之上。有仍居廟堂之高者,則希冀利用帝王賦予之權力挽狂瀾;有處江湖之遠者,則試圖運用手中之筆影響時政;更有甚者,他們不問世事,轉而歸耕田園或縱情山水,以此追求內心的寧靜。總之,士人們更加豁達,他們少有懷才不遇之感,與先賢們相比,“獨善其身”成為潮流。同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的及時行樂思想也流行開來。這種人生觀,是以前的漢代文學中所未曾出現過的,而與魏晉文學有相同之處。
以仲長統為例,其一生可總結為先“隱”:避地上黨,“每州郡命召,轍稱疾不就”[2]1644;再“官”:“荀彧聞統名,奇之,舉為尚書郎。后參曹操軍事”[2]1646;后“隱”:荀彧因反對曹操進爵國公,招致不滿,“以憂薨”或“飲藥而卒”(《魏書·荀彧荀攸賈詡傳》)[4]317,仲長統“復還為郎”(《魏書·王衛二劉傅傳》)[4]620,可以稱之謂“隱”,這里的“隱”很可能是類似東方朔的“朝隱”,也可謂之“心隱”。仲長統的這一起伏的出世、入世軌跡向我們展示了那一時代士人徘徊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心路歷程及在亂世中自求平安精神家園之努力。
作為東漢社會批判思潮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仲長統為人“性倜儻,敢直言”[2]1644,著《昌言》指摘時弊,“踔厲震蕩”[5]948,充滿了積極入世、治世的儒家精神。而在其《樂志文》、《樂志詩》及一首十六字小詩“春云為馬,秋風為駟。按之不遲,勞之不疾”(《天部》)[6]中,仲長統又表示要“翱翔太清,縱意容冶”[2]1646,并描述了一幅異常美好的棲居之所:
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匝,竹木周布,場圃筑前,果園樹后。舟車足以代步涉之艱,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養親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良朋萃止,則陳酒肴以娛之;嘉時吉日,則烹羔豚以奉之。躕躇畦苑,游戲平林,濯清水,追涼風,釣游鯉,弋高鴻。諷于舞雩之下,詠歸高堂之上。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與達者數子,論道講書,俯仰二儀,錯綜人物。彈《南風》之雅操,發清商之妙曲。消搖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則可以陵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2]1646
在這篇《樂志文》中,仲長統描繪出了一幅安居樂業的生活畫卷:有房有田,有樹有果,有車有仆,有酒有肉,出則沐浴清風,入則講經論道,逍遙一世,頤養天年。這是漢末士人絕棄“帝王之門”步入世俗生活的宣言。它不同于顏回置于陋巷不改其樂的安然,也迥異于屈子幽獨處于山中的決絕與傷感,它有著早期士人的浪漫氣質,恰似孔子向往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先進》)[7]474的生活方式,又有著東漢士人特有的“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張衡《歸田賦》)[5]769的離塵絕響。
這是以仲長統為代表的漢末士人對愜意生活乃至理想人生的描述,它至少透露出了以下這些信息。
一是儒學精神的遜色、道家氣度的滲透以及玄學思想的靈動。前人張衡因“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5]769而辭官,后人陶潛因“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而歸田,對于仲長統而言,他在文中并沒有談到其縱情于山水的原因,只是表達了對物質飽滿充足、精神自由馳騁的生活的欽慕,指出政治圍城之外尚有更加豁達、自由之天地。此種論調一反治國平天下的儒學弘毅精神,相反將道家之無為、逍遙氣度淋漓揮灑,并昭示出漢末士人在新的歷史環境中生發的新的思想傾向。“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之語即體現了仲長統思想中的玄學特質,正如元人吳師道所言,仲長統“得罪于名教甚矣。蓋已開魏晉曠達之習,玄虛之風。”[8]在他身上折射出的兩漢儒學向魏晉玄學的過渡的光與影,使他成為了魏晉名士的先驅。
二是莊園經濟的興起及士人新型富貴觀的形成。東漢政權本身就是依靠豪強地主的勢力發展起來的,到了東漢中葉以后,朝中大權完全被豪強所掌握。為了攫取最大的利益,這些豪門強宗兼并土地、建立地主莊園,庇蔭那些破產的同宗的小農和招納失去土地的流民。其間,士人也倚靠為官之薪俸及其他收入購置土地,至于東漢末年,士族莊園經濟開始興起。仲長統在《樂志文》中描述的其實就是此種生活,他有良田廣宅做資本,因而無苦身之勞、無步涉之艱。與此同時,士人有別于傳統儒家“富貴于我如浮云”的新的富貴觀日趨形成。經學大師馬融在饑困之際曾嘆息道:“生貴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滅無貲之軀,殆非老、莊所謂也。”《馬融列傳》[2]1953仲長統在《昌言》亦言“善士富者少而貧者多,祿不足以供養,安能不少營私門乎?”[2]1655明確主張高薪養士、養吏。
三是士人與政權的疏離,士人國家意識的淡薄與個體意識的萌醒。與提倡物質富足相對應的是士人政治上的獨立要求。政治黑暗、社會動蕩,使得士人不愿再唯王命是從。經歷了黨錮之禍的士人,開始猶豫面刺于朝廷之上、謗議于市井之間的意義所在。此種局面下,一種新的人生觀悄然生成,即將目光更多地投向自然,投向自身。“從漢初出處從容、高視闊步于諸侯王之間的枚乘、鄒陽等人,到漢末趙壹、禰衡等近乎狂士的文人,漢代文人在經歷了一段屈從、依附之后,又向個性獨立回歸,并且達到更高的層次。”[9]
四是反映于文學上的魏晉游仙詩的大肆盛行與玄言詩的微光顯露。“清虛之俗,漢末已開其端。”[10]此種特征尤其體現于仲長統的兩首《樂志詩》中。相比較《樂志文》,這兩首四言短詩充盈著天馬行空的通脫之感。其第一首追求的是不染世俗塵埃的精神空間,它主張“至人能變,達士拔俗”,以至于“乘云無轡,騁風無足”,繼而掙脫物質禁錮達到極度“恣心所欲”之境界;第二首詩在思想上更進一步,作者摒棄了往之儒學經義,欲“叛散五經、滅棄風雅”,表達的是對“委曲如瑣”的黑暗現實的絕望與棄絕。兩首短詩中所描繪的“垂露成幃,張霄成幄。沆瀣當餐,九陽當燭”及“元氣為舟,微風為舵。翱翔太清,縱意容冶”[2]1645等游仙之態,與魏晉之游仙詩遙相呼應。并且,雖有著古老的四言詩歌形式,但是這兩首《樂志詩》的內容卻體現了一種新的創作趨勢,即詩中言理,以全篇文字集中表達人生事理。這種趨勢于其時恰如星光一點,但卻為其后大量涌現的玄言詩開創了有益的先導。
漢末士人所向往的物質富足、精神自由的棲居地在現實社會中只是幻想,而士人個體意識的萌發及對現實社會的無望使隱居成為折中方案。徐干一度“絕跡山谷,幽居研幾”[5]1360,楊倫“志乖于時,以不能人間事,遂去職,不復應州郡命”(《儒林列傳》)[2]2564,許劭認為“小人道長,王室將亂”,因此“避地淮海,以全老幼”(《許劭列傳》)[2]2235,鄭玄“隱修經業,杜門不出”(《鄭玄列傳》)[2]1207但“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齊”(《鄭玄列傳》)[2]1209。著述、授經成為士人們隱居鄉林的日常生活方式,而寄目于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也成為士人們疏解心緒的重要手段。
從本質上言之,漢末士人的這種規避政治、重建心靈家園的行為與先秦儒家的“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泰伯》)[7]303言論一脈相承。然而,此期士人追求的是物質富足基礎上的精神自由狀態,而“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滕文公下》)[11],不仕之士,自然失去了生活的基本來源,因此,他們的理想棲居將只是一種永不能實現的美好愿望。直至東晉陶潛去官場、歸田園、躬耕稼穡之際,士人才真正接觸到了“復得返自然”、“但使愿無違”的精神自由的生活本質。
[1]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78.
[2]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3]李軍.論東漢士人階層的政治權力基礎[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3).
[4]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5]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6]徐堅.初學記[M]∥文淵閣四庫全書:890冊.影印文淵閣藏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7]劉寶楠.論語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90.
[8]吳師道.吳禮部詩話[M]∥續修四庫全書:1694冊.影印本.上海:上海書店,1987.
[9]袁行霈.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162.
[10]鐘嶸.詩品[M].古直箋,曹旭,導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1]焦循.孟子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426.
責任編輯:柳 克
An analysis of scholars’ideal inhabitation in Han Dynasty based on Zhong Chang-tong’s lezhi poems and essays
YANG Xia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Law,Anhui Radio and TV University,Hefei 230022,China)
Zhong Chang-tong describes an ideal living drawing of affluence and freedom life in his lezhi poems and essays,which reveals the scholars'new tendency in thinking,economy,political standpoint and literature in this period.The ideal inhabitation inherits from Pre-Qin Period's idea of secluded life in troubled times and the ideality wouldn't come true because of the economical limitation of bachelor stratum.
Zhong Chang-tong;lezhi poems and essays;scholars in Han Dynasty;ideal inhabitation
I206.2
A
1009-3907(2011)05-0064-03
2011-01-07
楊霞(1978-),女,安徽廬江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與文化的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