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峰
(安徽工商職業學院,安徽合肥,230041)
論范曄自覺的文學理念
郭雪峰
(安徽工商職業學院,安徽合肥,230041)
范曄《后漢書》之前,已有一些記載東漢歷史的著作問世。但范曄《后漢書》問世后,得以廣泛流傳,其他諸家東漢史書基本上都被淘汰了。這說明范書雖是在諸家后漢史書的基礎上編輯、整理而成,但絕對不是對前人材料的照搬抄錄,而是在吸收前人成書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從體例上說,其創新一是表現在增紀、增傳上;二是表現其史論新體式上。從范曄《后漢書》的體例創新等體現出范曄自覺的文學理念。
范曄;后漢書;體例;文學理念
被譽為“前四史”之一的范曄《后漢書》,不僅是一部輝煌的歷史巨著,還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其將散文家和辭賦家看作是文章家(即后來意義的文學作家),專為這些擅長文章的人物立傳,開了在史書中設立《文苑列傳》的先河。范曄還在其他諸傳中,為67位東漢文學家立傳,并著錄了他們的作品文體及數量等。通過《后漢書》的著錄體例,通過其對作品及作家的品評體現出范曄的一些重要的文學觀念和思想。針對范曄《后漢書》的體例創新及其文學內涵談其自覺的文學理念。
魏晉以來修東漢一朝的史書成風,在范曄撰寫《后漢書》之前,已有一些記載東漢歷史的著作問世。然而,范曄對于諸多史著并不是很滿意,其在《獄中與諸甥侄書》中云:
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后贊于理近無所得,惟志可推耳。
在范曄看來,即便是名家班固,也有不盡如意之處。于是其“廣集學徒,窮覽舊籍,刪煩補略”[1],開始了后漢書的撰寫。
范曄《后漢書》問世后,得以廣泛流傳,而其他諸家東漢史除袁宏的《后漢紀》外,都逐漸被淘汰了。在范曄《后漢書》的流傳過程中,還不斷有人為之作注釋、校勘、補撰,也不斷有人對其作出評價,可見其影響之大。特別是唐代李賢為之作注后,研究東漢歷史的人大都閱讀范書,而世間曾有《史記》、《漢書》、《東觀漢記》三者并提的“三史”之稱,《東觀漢記》就被范曄的《后漢書》所替代。“三史”就改指《史記》、《漢書》、和《后漢書》了。就是在諸家東漢史尚存的南朝,范曄《后漢書》也顯示出其獨特的魅力:劉昭說它“良誠跨眾氏”,故才毅然用他人之述作,補范書之缺憾;梁蕭統編纂《文選》,采輯了范曄《后漢書》中的五首論贊,從而開后世文選之書必選史論的先河。
范曄《后漢書》是在諸家后漢史書的基礎上編輯、整理而成,但其能夠戰勝諸多眾家后漢書而流傳至今,且影響巨大,說明范書絕對不是對前人材料的照搬抄錄,而是在吸收前人成書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從體例上說,其創新一是表現在增紀、增傳上;二是表現其史論新體式上。
首先,表現在增紀、增傳上。《后漢書》在正史中第一次設立《皇后紀》,并增設了一批新的類傳傳目:《文苑列傳》、《逸民列傳》、《獨行列傳》、《列女傳》、《宦者列傳》、《黨錮列傳》。這些新增的類傳,除《黨錮列傳》與《皇后紀》是針對東漢特有的社會現實而設的,其余的幾乎都為后世正史所繼承。尤其是《文苑列傳》設立對后世史書著作影響很大。在范曄《后漢書》之后,《魏書》、《北齊書》、《晉書》、《北史》都設有《文苑傳》,《南齊書》、《梁書》、《陳書》、《隋書》、《南史》則都設有《文學傳》。十一部六朝正史里,只有《宋書》和《周書》未立文學傳或文苑傳。但《宋書·謝靈運傳論》和《周書·王褒庚信傳論》,于各代文學的源流派別皆有長篇論述,實際上是文苑傳論或文學傳論的變體。
其次,表現在史論新體式上。雖然,《后漢書》史論是對歷史傳統的繼承,但對于序論贊的宗旨、標準等問題上,在范曄之前卻不明晰。以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為例:
《史記》的序論贊題為“太史公曰”,其內容上表現出太多的主觀傾向性的自己的好惡,實為“一家之言”,論史以資借鑒的自覺意識不夠,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史論。
《漢書》將“太史公曰”改為“贊曰”,意為褒貶評論。其從儒家正統立場出發,論史的目的在于頌揚漢之功德,維護大漢正統,往往以維護統治階級利益作為評判依據,還不能客觀地思考歷史。
范曄《后漢書》則不同,其有意識地借助序論贊表達自己的精意深旨,確立了“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的史論目的,表現出論史的自覺意識。范曄評史不是簡單的就事論事,而常常是溯源窮流,考察其史事的由來發展、結果規律。
范曄的序論贊部分有著鮮明的駢儷傾向。張新科認為“劉宋時期范嘩《后漢書》的論贊,形式更趨完美。有些篇章以散句為主,有些則是駢散結合,還有部分論贊己是偶句為主,是成熟的駢文了”[2]。
綜上,范曄重視史論,其不僅創新了史傳體例,值得注意的是對史傳文學性的重視,這是史傳文學意識提升的一個反映。
范曄《后漢書》中《文苑列傳》的設立以及其中“文學”內涵的凈化體現出范曄的文學觀念趨于明確;《后漢書》還有著鮮明的文體辨析意識。這都來源于范曄自覺的文學理念。
東漢時期“文章漸富”“文章各體,至東漢而大備”[3,4]。范曄于《儒林列傳》外別立《文苑列傳》雖然基于東漢“文學”的發展以及文人群體的形成這一重要歷史現象,但其首次于正史中專門為擅長詩、賦的一群普通的文人立傳,其意義重大,影響深遠。“自是文士記傳,代有綴筆,而文苑入史,亦遂奉為成規”[5]。《文苑列傳》的創立體現了范曄進步的文學思想,即努力將文學從學術中區分出來,進而探尋文學的特點、文學本身的分類、文學創作的規律,以及文學的價值。
在《后漢書》里,范曄將“通經名家者”(《儒林列傳》序)納入《儒林列傳》,而將擅長文章著述之人另立《文苑列傳》。這一體例特點,表現文學與儒學之分。《文苑列傳》共有杜篤、傅毅、王逸、趙壹等共27位文學之士的文學傳記(包括連帶提及的夏牙、李勝曹眾等文學之士6位)。此外,見于諸列傳者,如賈逵、劉蒼、朱穆、胡廣等尚有40人。其中,范曄將凡屬成就及影響大,而且涉足領域更廣的,如張衡、馬融、蔡邕等設立專傳。為文學之士設立專傳,一方面表明范曄對文學活動的重視,對詩賦一類文體及詩賦作家的重視,體現出其自覺的文學理念;另一方面,從中體現出的關于文學的內涵,也體現出范曄自覺的文學理念。
“文學”一詞源于《論語·先進》篇“文學子游、子夏”指學術而言。兩漢時期,“文學”仍然泛指一切學術,而對于帶有詞章意義者,則稱為“文章”或“文辭”。以《史記》、《漢書》為例:稱文學者,如《史記·孝武本紀第十二》云:“上鄉儒術,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及“上征文學之士公孫弘等”這里所謂文學,指的是經學;又《史記·袁盎晁錯列傳第四十一》云:“晁錯以文學為太常掌故。”此處“文學”指的是“史學”;至于《史記·自序》稱“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那么,律令,軍法、章程、禮儀之類也都把它當作文學看了。再看稱文章或文辭者,如“擇郡國吏木詘于文辭,重厚長者,則召除為丞相史”。“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史記》如此,《漢書》也同樣存在著“文學”與“文章”之別。如《漢書·張湯傳》云:“是時,上方鄉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所謂“文學”,即指儒術;而《漢書·公孫弘傳贊》篇云:“文章則司馬遷、相如。”又云:“劉向、王褒以文章顯。”
“文學”與“文章”的分別,到三國時期還是如此。如《三國志·劉劭傳》篇云:“夏侯惠薦劭曰:‘文學之士,嘉其推步詳密;……文章之士,愛其著論屬辭’。”
因此,兩漢、三國時期,“文學”基本上屬于學術范圍,而用“文章”或“文辭”括示帶有詞章的意義者。
范曄則有所不同,其往往取用狹義的“文章”一詞,即用略近于今天所謂“文學”概指傳主的詩、賦等文體,如:
(王隆)能文章,所著詩、賦、銘、書凡二十六篇。
(崔琦)少游學京師,以文章博通稱。
這里的“文章”一詞,顯然主要指詩、賦等文體,而不是文吏所通的章、奏、書、記之類。又如《后漢書·傅毅傳》云:
永元元年,車騎將軍竇憲復請毅為主記室,崔骃為主簿。及憲遷大將軍,復以毅為司馬,班固為中護軍。憲府文章之盛,冠于當時。
此處的“文章”,顯然絕非指傅毅、崔骃、班固諸人的文吏才能,而是指他們的詩、賦等文體寫作。
另外,范曄在《后漢書》里,時稱“文章”,時稱“文學”。稱“文章”者,除上所舉3例外,還有:
(黃香)遂博學經典,究精道術,能文章,京師號曰:“天下無雙江夏黃童”。(《黃香傳》)
(李尤)少以文章顯。(《李尤傳》)
劉表及荊州之士大夫先服其才名,甚賓禮之,文章言議,非衡不定。(《禰衡傳》)
衡時年二十六,其文章多亡云。(《禰衡傳》)
以上均出自《后漢書·文苑列傳》,另見其他諸列傳稱“文章”者,如:
(竇章)少好學,有文章,與馬融、崔瑗同好,更相推薦。
(桓譚)能文章,尤好古學,數從劉歆、揚雄辯析疑異。
帝雅好文章,自見骃頌后,常嗟嘆之……
《后漢書》里稱“文學”者,如《傅毅傳》云:“肅宗博召文學之士,以毅為蘭臺令史。”體味《后漢書》中“文章”、“文學”的內涵,二者似沒有太大的區別。那么,范曄是怎樣來看“文學”的呢?其《文苑列傳贊》云:
情志既動,篇辭為貴。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狀共體,同聲異氣。言觀麗則,永監淫費。
范曄認為“文學”的實質緣于“情志既動”,形式則是“篇辭為貴”,已很接近現在所謂的“文學”。只是沒有明確的謂此為文學的定義而已[6]。
綜上所述,范曄所云的“文學”,雖然仍然包括銘、誄、頌、書之類實用性文體,屬于廣義上的文學,但已與學術文化、儒學等區別開來,而且詩、賦等今人觀念中的純文學文體在其“文學”、“文章”概念中的地位已較突出,表明范曄對文學的認識已進一步純化,文學觀念更加明確。
范曄《后漢書》為48位傳主詳細著錄了他們的各種文體著述情況,這本身便是文體辨析的觀念。據統計,《后漢書》共著錄了以下44種文體。
關于文體的種類,曹丕《典論·論文》只分四科,陸機《文賦》也不過分到十種。由此可見,范曄對文體的分類已相當繁細,表明了范曄以文體分類著錄文人作品的文體觀念。
范曄不僅為絕大多數傳主詳細著錄了各種文體著述情況,還有著規范的著錄體例。試舉數例如下:
(崔骃)所著詩、賦、銘、頌、書、記、表《七依》、《婚禮結言》、《達旨》、《酒警》合二十一篇。
(賈)逵所著經傳義詁及論難百馀萬言,又作詩、頌、誄、書、連珠、酒令凡九篇,學者宗之,后世稱為通儒。
(衛)宏作《漢舊儀》四篇,以載西京雜事。又著賦、頌、誄七首,皆傳于世。
(劉珍)著誄、頌、連珠,凡七篇。又撰《釋名》三十篇,以辯萬物之稱號云。
(傅)毅早卒,著詩、賦、誄、頌、祝文、《七激》、連珠凡二十八篇。
綜合考察48條文人傳記資料,范曄《后漢書》在著錄傳主的文體體例上有兩個顯著的特點:一是,其總是將傳主的經、史、子著述與文辭著述分別著錄,而且大都按照先經、史、子,后文辭著述的順序。在48位傳主中,兼著經、史、子和文辭的有15人,其中除胡廣、劉珍外,其余13人著述的著錄次序,都是先經、史、子著述,后文辭著述。這種著錄次序,表現出范曄鮮明的文體分辨意識;二是,其著錄傳主的文體,一般先詩、賦、碑、誄、頌、銘、贊、箴等南朝人所謂“有韻之文”,后表、奏、論、議、令、教、策、書、記、說等南朝人所謂“無韻之筆”,在《后漢書》48條傳記資料中,不符合這一體例的只有8條。這一著錄次序,表現出范曄有著重文輕筆的傾向。不僅如此,范曄還將詩、賦等后人所謂純文學文體置于“有韻之文”的首位,而將誄、銘等實用性的文體放在其后,這些都透露出范曄對于文學的審美特質的確認及其成為文學主流形式的信息。
可以說,在史著列傳中詳細著錄傳主各種文體的著述情況,并有著嚴謹規范的著錄體例,是范曄《后漢書》的一大創舉。它反映出范曄有著文體分辨的意識,并傳遞出一個重要信息,即關于“文”的獨立的朦朧意識,這是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純化進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
[1] 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2] 張新科.從唐前史傳文學看駢文的演變軌跡[J].文學評論,2007(6):25-31.
[3] 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中:卷一[M].上海書店,1988.
[4] 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23.
[5] 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一:卷六[M].上海書店,1988.
[6]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122.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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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峰(1973-),女,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