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浩
淺論周作人《秉燭談》藝術特色
——學者思維影響下的抄書體散文創作
石志浩
《秉燭談》是周作人的一部抄書體散文集,顯示了周作人抄書散文文體走向成熟。剖析了散文集所受周作人學者思維的影響,主要從樸學之士的實證精神、懷疑與批判精神以及散文結構兩個方面展開細讀;從語言與文體特征兩個方面來闡述《秉燭談》在藝術上的價值。從《秉燭談》中可以讀到學者式的批判、嚴謹也可以讀到文人情趣與雜亂,但更能讀出的是作者中庸姿態下產生的和諧寧靜之美,體讀到一種駁雜深廣的風格。
《秉燭談》;學者思維;抄書體;澀味;簡單味
周作人的《秉燭談》是繼其《夜讀抄》之后又一部反客為主的抄書體散文集,其共收入文章29篇,創作于1936年11月至1937年4月,此段時間國家正處在內憂外患的危機之中,大多數文人都走向了時代的浪峰,周作人則走了一條為當時人不理解甚至唾棄的人生道路——退回書齋,閉戶讀書,“茍全性命于亂世”。他以更加歸隱的思想者姿態觀察著社會與歷史、道德與文化,并通過不停的創作書寫他的思想與批判。《秉燭談》中的作品顯示著周作人抄書體散文走向了成熟。通讀《秉燭談》,深刻體悟到周作人科學嚴謹的學者思維特點。首先,他有著清儒所提倡的樸學精神,大膽懷疑,小心證偽。其次,盡管周作人不追求甚至反對散文的結構,但是任何作家的作品都不可能完全脫離結構與技巧,周作人亦不例外。通過分析可以發現《秉燭談》的作文結構背后隱藏的邏輯思維的影響。盡管如此,《秉燭談》中的文章卻依然是屬于優秀的散文,因為就語言和文體等藝術特征而言,這些作品屬于成功的文學家。
(一)樸學之士的實證精神、懷疑與批判精神
周作人的身份具有多重性,集翻譯家、文學理論家、散文家、詩人和思想家于一身,然而最容易被遺忘卻是他最基本的身份——大學教授。周作人曾在北京大學、輔仁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等高校任職,著有《歐洲文學史》、《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等專著。在這種職業中得到的訓練對于他的創作風格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是顯而易見的。正如舒蕪對周氏的評價:“在周作人的精神結構里,理性、理智、知識有著極重要的地位。”[1]
在《秉燭談》里的《人境廬詩草》中,作者開篇講述作此文章的原因——“我這里所想談的并不是文學上的詩,而只是文字上的詩,換一句話說,不是文學批評而是考訂方面的事情。”拋開先入為主的思維定式,即這是一篇散文,單讀這一句話,完全可以把這篇文章視為學術論文。那么這篇“學術論文”是否成功,又是如何體現周氏的學術修養的呢?
首先,周氏以科學的態度對他所擁有的五種《人境廬詩草》進行精微的觀察與細致的比較。對抄本的四卷他做如此分析:“……當初疑心是《詩草》的殘抄本,竹紙綠色直格,每半頁十三行,中縫刻‘人境廬寫書’五字,書簽篆文‘人境廬詩草’,乃用木刻,當是黃君手筆,書長二十三公分五,而簽有二十二公分,印紅色蠟簽上。”這幾句文字與其說是出自文學作品,不如說是出自自然科學文章。繼而進行比較:“仔細對校之后,發現這抄本四卷與刻本的一至六卷相當,反過來說,那六卷詩顯然是根據這四卷本增減而成,所以這既是六卷的初稿。總計六卷中有詩三百五首(有錯當查),半系舊有,半系新增,其四卷本有而被刪者有九十四首,皆黃君集外詩也。”以這樣的方式得出的結論自然有可信性和說服力。其次,周氏運用樸學中的校勘學方式對詩集的篇目與內容進行校對,例如他對其中的《山歌》部分的校對,他對抄本十二首,刻本九首,與羅氏所藏黃君的手寫本三本之間詩歌的數量與同一首詩在不同本子上的內容差異做了細致校對,他依據手寫抄錄,以作者案的形式標注異同。這樣一來,同一首詩在不同版本中的樣子便很清楚。
在《譚史奇志》中我們可以看到周氏另外的一種治學精神——懷疑與批判精神。例如:“又其一是光緒戊子翻刻本,序文仍舊而年代悉改作光緒十四年,署名一稱同學弟松泉氏,自序則稱汝東彥臣氏,序中本自相稱述曰姚昆厓曰褚鍵庭,此處弄得牛頭不對馬嘴也并不管,可見作偽者之低能了。”可見周氏讀書并非全盤接受,而是先以嚴謹的思維給書目辯一下真偽,以一種清醒的眼光去看問題。他不僅大膽發現問題,還以邏輯思維方式對問題進行探討。相似的嚴謹特點在他的《秉燭談》的絕大多數篇目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
(二)散文結構的背后:學者式思維結構
周作人對自己散文的結構的確不太重視,他極力追求的是迥異于韓文的“自然本色”,所以在周氏的筆下我們看到的更多是雅趣自在、隨心而談。但在周氏的《秉燭談》中我們會發現其中內在的思維結構,而這種思維結構正影響著他的文本結構。其中的《茨村新樂府》很好地體現出了周氏的學者般作文風格,這主要表現在文章內在結構的設計方面。本文的結構如下:
1.介紹《茨村新樂府》的相關常識。→2.結論:《茨村新樂府》六十首通讀,覺得明朝天下丟得可笑。→3.《開城門》小序:十九日張縉彥、曹化淳開門納賊,為王德化毆,須髯盡拔。→4.《復社行》小序:講復社之闊氣。→5.《衣冠辱》小序:二十一日偽大學士牛金星出示曉諭,朝官多數報名,其辱甚于被刑;→陳濟生《再生記》:單說投敵朝官魏學濂與周鐘之丑行;→《再生記》卷上:總記士大夫之丑態。→6.補記:文武大官相約開門迎敵,真奇絕。
乍一看,文章的結構零亂,但若細細探究,便可以發現每一部分在文章中都有其獨特的作用。第一部分介紹《茨村新樂府》,這是周作人抄書體的慣有成分。第二部分是文章的結論。第三部分講兵部尚書開城投敵,明天下失,這事件本身就是結論的證明。第四部分與第五部分形成強烈反諷,鞏固結論。第六部分回應結論。文章的多數筆墨用在第五部分,因為這一部分最能證明文章的結論,即明朝天下丟得可笑。這樣便可以看出,這篇散文有著隱藏著的內在證明邏輯,并非一般小品文,甚至不可視為“閑適”之作。
相似的文章還有很多,《賦得貓》便是其中的一篇。文章先以散談方式講他久久沒能動手寫出有關貓的文章的原因,之后摘抄了《夜談隨錄》中的一個貓與老姨的故事,然后圍繞貓與老姨的關系選錄了歐洲文化人類學著作中的關于貓與巫的記載與論述,得出結論:“老姨是巫無疑了,貓是她的不可分的系屬物。”“這頭貓在老姨只是一種使,或者可稱為鬼使(familiar spirit)。”作者在闡述這個問題的同時又抄錄了有關貓的一些其它習俗,如貓祭、燒貓,還涉及到中古巫術案。這些仿佛有些有游離于文本的感覺,但絕不是毫無目的,而是由巫術案牽引到中國的文字獄和思想獄上面來,進而上升到作者自己的思想層面,進行他的文化批判。他的行文結構仿似散漫,實則有著不同程度的內在邏輯思維作支撐。“情志體散文注重情趣,這些文章則追求理趣。”[2]
《秉燭談》文本中體現出學者的嚴謹思維,那么,以這樣的思維從事散文創作中,散文的藝術價值是否會受到影響?在這個問題上,不同學者存在著較大的分歧。李景彬曾經將前期情志體小品文與抄書體散文進行對比,極其貶低周作人的抄書文體。倪墨炎在其《中國的叛徒與隱士:周作人》中也持相似的批評,認為周作人的抄書體散文過于模式化。與此持相反的觀點的是劉緒源,他在《解讀周作人》中曾這樣評價:“這種引文連綴起來的文章布局,有如美術館展廳的布局:展廳可以是同一個,但在這一展廳中卻可以布置出千變萬化各不相同的展覽,可以讓人得到極為豐富的美的享受。”[3]124我認為劉的比喻是恰當的,盡管周作人的抄書體散文中有著做學術經驗的影響,但往往存在于文本深層,他的思維與思想是經過他的文人話語的包裝展示給讀者的,不影響散文的藝術效果。
首先,周氏《秉燭談》繼續并發展著他的帶有“澀味”與“簡單味”的語言風格。在不少讀者的心中,周作人與林語堂、梁實秋等散文家在風格上是一派的,他們有著共同的特色——閑適恬淡,優雅風趣。這恰是對周作人的誤讀。周作人的確也是紳士派,但是他“心緒郁結”,他懷著悲觀的心態冷靜地觀察社會與文化,然而他看得越清楚,就越痛苦,也就故意裝作看不到,從而更加重了內心的苦澀。在《雙節堂庸訓》中表達了他的對于婦女的關懷。其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向來懷疑,女人小孩與農民恐怕永遠是被損害與侮辱,不,或是被利用的,無論在某一時代會尊女人為圣母,比小孩于天使,稱農民是主公,結果總還是士大夫吸了血去,歷史上的治亂因革只是他們讀書人的做舉業取科名的變相,擁護與打倒的東西同樣是藥渣也。”《秉燭談》里面沒有一聲苦嘆與吶喊,沒有一滴傷心的淚水,卻也處處讓人苦嘆,字字包含關懷。
周作人語言的“澀味”離不開“簡單味”。在《秉燭談》里面,我們讀不到華麗生動的詞句,更沒有絢爛多彩的風貌。周作人自稱他的語言是“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糅調和,適宜地或吝嗇地安排起來,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的統制……”[4]不同特色的語言經他一“調和”,味道全變,沒有了口語的乏味、歐化語的時髦、古文的晦澀、方言的俗氣,而生發質變——一種獨特的“簡單味”。在《秉燭談》中,可以讀到的周氏自己的話語并不多,他總是隱藏在大段大段的引文背后,用一種簡單毫無夸飾的語氣說出一兩句自己的話,甚至一言不發。簡單的一兩句話,卻往往是畫龍點睛的奇特之筆,這里面有著周氏深刻的沉淀的情感。這樣一來,原本簡單的語言也變成了奇妙的、偶有曲折的文句。并且“每在平淡樸拙之中包藏著驚人的淵博與啟人的深邃。”[3]3所以說,“簡單味”在本質上仍然是“澀味”,“澀味”通過“簡單味”更好地表現了出來。
其次,周氏《秉燭談》發展了古雅樸拙的“抄書體”文體風格。周作人文章一向都有著旁征博引的書寫風格,在《自己的園地》、《談虎集》、《談龍集》中都有體現。但那些作品所引用的文章語句只是起到襯托的作用,而在《秉燭談》中,抄錄的文本已經變成了他的作品的主體部分,文章所要表達的觀點也主要通過所選錄的文本來體現,只是中間加上少量的按語與點評。這種作文方法當時多不被人接受,認為這標志著周氏創作走向衰落期,并有人以“文抄公”譏諷。他曾為此辯解道:“但是不佞之抄卻也不易,夫天下之書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則自然只能選取其一二,又從而選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難事也。”[5]對此,司馬長風曾經給以較高的評價,稱周作人所作是一種“超級服務”,因為周氏從中外繁雜的著作中,選擇精華加以抄錄,從而減輕了知識分子的求知難度。
《秉燭談》中抄書體文章的抄書的方式多樣,風格各異。“有的是連類抄引,一環扣一環,峰回路轉,變化多端,似乎有些東拉西扯,卻令人興味盎然,欲罷不能,讀過之后,只感扎實和豐滿,絲毫不覺其貧薄松散。有的是橫向并列的抄錄,需要更完整的學問,但總保持著清雅與可讀性,異于一本正經的沉悶的學術論文……”[3]5周作人所選抄的文字總與自己的文字保持統一的個性,兩者在多數情況下完全溶為一體,完美統一。這是古今中外從未有過的獨創體式,包含周作人獨特的人生經驗,情感方式和審美理想。《秉燭談》文本的絕大部分是黑壓壓的引文,中間只是穿插較少的作者的評點,這里作者的話語的主要目的已經不是表達思想看法,而是對所引之文的理順與引導,如同帶你通向美麗風景的小徑。有作為美麗風景的引文,有帶你去欣賞風景的幽徑,讀者便可以流連忘返了。有些文章為了讓“風景”更有興味,作者一言不發,從而形成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藝術效果。由此可以看到周作人“自然本色”中的精致與深刻。這種文體盡管枯澀蒼老,卻爐火純青,顯示出古雅遒勁的風貌。
周作人的抄書體散文集《秉燭談》中有著學者思維的影子,并使幾篇文章的藝術性受到一定的影響,但是這并不在整體上降低周作人抄書體的藝術性,因為他的話語與文體是屬于文人的,這彌補了抄書體中濃厚的學問氣與書卷氣帶來的負面影響。周作人《秉燭談》中的散文中存在這樣幾重相互對立的因素——理性與情趣,“自然本色”與深刻嚴謹。盡管如此,卻沒有對其散文造成創傷,在《秉燭談》中,我們可以讀到嚴肅、批判也可以讀到情趣與雜亂,但更能讀出的是作者中庸姿態下產生的和諧寧靜之美,體讀到一種駁雜深廣的風格。
[1]舒蕪.周作人概觀[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98.
[2]黃開發.人在旅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105.
[3]劉緒源.解讀周作人[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
[4]止庵.周作人傳[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162.
[5]周作人.苦竹雜記[M].止庵校訂.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220.
I206.5
:A
:1673-1999(2011)04-0143-03
石志浩(1987-),男,山東章丘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
2010-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