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琪
(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論王小波小說中的反“烏托邦”精神*
吳 琪
(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王小波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一直是一個邊緣化的作家,留學國外的經歷、復雜的成長環境及其自身對西方小說的偏好,使他成為中國當代最富后現代色彩的作家之一。王小波的小說始終以一種反“烏托邦”精神姿態彰顯著對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充分肯定,以及對奴役的反抗,從而達到對各種時代的不同社會進行揭示和嘲諷,使小說呈現多種可能性。
王小波小說;反“烏托邦”;自由;智慧
在閱讀王小波作品時,最直觀感受到的就是他那幽默、機敏的文風和天馬行空的想象。而這種天馬行空、冷峻幽默正是由作者獨特的精神氣質造成,彌漫在小說中的自由主義精神往往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王小波思想的核心也正是自由主義理念,這種理念追求有趣和智慧,反抗奴役,強調對個體主體性的確認,這也是他小說和雜文中統領一切的最高精神要素,并以此來反抗意識形態或權力對個體的壓榨與統治。
“烏托邦”一詞為世界所熟知源于英國作家托馬斯·莫爾的巨作《烏托邦》一書。烏托邦在歷史中的出現,是因為很多人都認為生活本該是無智無性無趣的樣子,并且覺得其他人都應該有相同的看法。在此,個體人格蕩然無存,理想社會的觀念,已經在實際生活中畸變成為夢魘般集權社會的現實,出現一句話頂一萬句,一個頭腦為億萬個頭腦思考的現實。故而在王小波的許多小說中,烏托邦永遠以反面對象出現,與無趣的現實世界相比,有趣的小說世界才是他精神家園的居所。在王小波的小說世界中,精神家園不是烏托邦幻影,相反,小說之外的那些現實倒成了可怕的烏托邦噩夢。因而,營造精神家園、反“烏托邦”成為貫穿王小波小說的兩大主題內容,對后者的描繪也正是為了前者的營造。他在那篇著名的可算是特立獨行宣言書的《一只特立獨行的豬》里說:“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只豬,還沒有見過有誰敢于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懷念這只特立獨行的豬。”[1]當所有人的面容只有一種表情,所有人都在順從的時候,這只豬以它的方式瀟灑地活在世上。弗洛伊德說假如人生活在一種不能抗拒的痛苦中,就會把這種痛苦看作幸福,這只特立獨行的豬也許會給當時正沉浸在幸福中而麻木的人一絲警醒。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王小波對于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充分肯定。在回答《黃金時代》中的性描寫是不是僅僅是一種噱頭時,王小波說:“在非性的時代,性才會成為生活的主題。”同理可推之,在不自由的時代,自由才會成為生活的主題。而這種禁錮自由的極致社會就是烏托邦。它壓制個體,使之僵化凝滯,喪失生命力,并設計了一整套與之配套的制度、價值觀、生活方式,這些正是王小波反感和厭惡的東西。王小波決然地從“體制”內跳了出來,拒絕了“體制”以及它所必有的虛偽,成為一名自由職業作家。對于中國沉重的歷史和現實,王小波有著親身經歷,所以他的一生都是在為人的權利抗爭,為自由抗爭。秦暉曾這樣評價:“他的作品充滿著對自由的向往與對剝奪人們自由權利的抨擊。”[2]
早期烏托邦文學作品大多著眼于描繪理想中的美好世界,而反“烏托邦”作家往往立足于現實,去預測人類如果按現有的方式繼續生產生活,在未來社會可能會遭遇哪些可怕境遇,從這個意義上說,反“烏托邦”文學比烏托邦文學更具有警世意義。王小波的反“烏托邦”小說創作直接受到奧維爾小說《1984》的影響。王小波說,“喬治·奧威爾的噩夢在我們這里成真,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我寫的是內心而不是外形,是神似而不是形似”[3]。按照他的說法,“無智無性無趣”的烏托邦噩夢在過去、現在和未來在不斷上演。并且,正如他所說,雖然他的小說鋒芒直指“無智無性無趣”的現實,卻不是通過直接描寫的“形似”來批判,而是通過創作那種“神似”的東西。
王小波對“文革”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對青年時代被設置的生活和命運,他有種形象的說法:“我的生活對于某些人來說的確是算草紙,可以拿來亂寫亂畫。”[4]由此,“文革”時期一代人慘痛的經歷在王小波筆下幻化成精彩的“黃金時代”,一個生機盎然、自由自在的世界。另一部知青小說《革命時期的愛情》也對“文革”中看不到一點希望的生活有著生動的描繪。在權力膨脹的烏托邦社會中,個體思想和人格被肆無忌憚的踐踏和侵犯,私人生活空間被擠壓到逼仄的地步,甚至蕩然無存。在這一系列小說中,權威對私人生活的侵犯是王小波熱衷的一個小說主題。在權力的淫威下,個人的權利顯得弱小無力:無休止地傳喚、審訊、寫檢查、認罪……在王小波的另一部未來小說《白銀時代》中,“我”在自己所在的寫作公司沒完沒了地寫著一本叫《師生戀》的小說,公司里每個人都按照公司的安排寫作和過夫妻生活。小說在情節的進展中不斷追問,什么是生活?什么又是真實?“生活”與“小說”在情節和理念上交織在一起,可以不按別人要求,過真正想過的生活,寫真正想寫的小說,而這在烏托邦社會里,只能是個夢想。
在王小波構想的未來世界里,履行統治職能的國家機器派出所、監獄、采石場、再教育營地、習藝所、堿場、公司、竊聽器、攝像機、管教充斥著人們全部的生活空間,無孔不入的權力對個人身體、生活、思想進行著無休止的禁錮和迫害。在《未來世界》中有一個“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公司”,這個公司是整個社會的最高權力機構之一。而主人公“我”因為寫舅舅王二的故事涉及到性和權力這些未來世界的禁忌,而犯了“直露”、“影射”之罪。這些都無益于社會的穩定,犯禁忌者便自然要受到懲罰——“我”被公司取消身份,沒收了個人一切來換取免入監獄。后來,藝術家從習藝所放出來之后都脫胎換骨了,再不想進行自己曾執著的藝術創作了,藝術創造力同時也徹底喪失,進而平庸得可以用一個字母來稱呼的地步。這部小說的“直露”與“影射”不禁令人想起中國文化中曾經的文字獄,想起那可怕的“清風不識字”事件。同樣的,在另一篇《白銀時代》中,人們的所有生活都在“公司”這個最高權力機構的管轄之下,連最私密的生活領域——夫妻性生活,也必須在權力組織的指令下進行,這讓男人變成性無能、女人成了性冷淡,徹底違背了人性的自然發展。在《黑鐵時代》里的知識分子因為學問高易犯思想錯誤,所以被關在黑鐵公寓,他們自覺地去接受控制。實際上,此時負罪意識己烙在了他們的腦海中,他們以這種自覺地受虐來抵消內心的負罪感。在這些小說中,外界的權力體制對于個人的蹂躪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至此自由成了被遺忘的字眼,從中也可以看出王小波對于自由的強烈渴望。但與《黃金時代》系列相比,王小波后期的小說寫得過于壓抑和沉重,也許也與他當時的身體狀況有關。總之,王小波小說里的未來世界,是一個科技發達但人卻很愚蠢的世界,在這個烏托邦惡夢里,人性扭曲,自由思想和藝術更無從談起。那些自由思想家、藝術家在自己的世界中堅守著自己的思想和藝術,并以悖論的邏輯去對抗著身處的荒謬社會。他們試圖以自己的努力回歸到一個非“烏托邦”的社會、一個更加多元精彩的社會,較少的“完美”而更多的是自由。
此外,王小波還通過小說中人物的反抗來表達自己的反“烏托邦”精神。《三十而立》、《我的陰陽兩界》中主人公王二對虛偽的社會和社會群體進行了反抗,《紅拂夜奔》、《萬壽寺》對這一主旨也有不同程度的表露。自由主義在本質上是與烏托邦相對立的,“烏托邦總意味著一元論,而客體化世界中的一元論又總是奴役人,因為一元論總是強制性的一元論,凡是在這個世界中實現的理想社會的烏托邦,都是關于神圣王國和神圣政權的烏托邦,都是實現人民的或者無產階級的絕對普遍意志的烏托邦,也是與個體人格的最高價值、良心、尊嚴以及精神的自由和良心的自由相抵牾的烏托邦”[5]。王小波反對的“烏托邦”,正是那些盲目信奉理性無所不能,并設計出一套自認為完美的社會政治制度并付諸實施的社會。那些烏托邦主義者們不會意識到當他們的理想實施之時,給社會中每個人可能帶來的思想、肉體上的奴役和壓制。而更有意思的是,此時的奴役者并不覺得自己在奴役別人,受奴役者也不會以為自己正身處被奴役之中,此時的奴役者把自己當作救世主,被奴役者則是認為走在通往美好生活的路上,從而甘愿按照種種設置生活,這種對人的思想的奴役,讓少數人的思想國有化,進而灌輸成為全民的信仰,與奴役人的生活方式相比也顯得更加恐怖。
王小波以他獨特的反“烏托邦”的小說創作,來反抗奴役、追求自由,呼吁一個理性寬容的社會。然而,令王小波感到不解和失望的是,他的同行們,大批作家、藝術家始終熱衷于營造社會文化的圍墻。他說:“中國的人文知識分子,有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總覺得自己該搞些給老百姓當信仰的東西。這種想法的古怪之處在于,他們不僅是想當牧師、想當神學家、還想當上帝(中國話不叫上帝,叫‘圣人’)”[6]。這句話道出了中國人文知識分子的癥結所在。道德理想主義曾經是王小波那一代人的精神旗幟,他們身上充滿了強烈的道德激情,以一種虛幻的烏托邦理想為動力,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和犧牲精神在“廣闊天地”里度過了“無悔”青春,然而血的教訓讓他們開始反思。多種因素促成王小波在反思的方向和深度上與其他人迥異,家庭的影響、文理兼修的學養、與生俱來的懷疑精神形成了一股合力,即使在肉體最不自由的時代,他也從未放棄對精神自由的追求。正如米蘭·昆德拉說:“作為小說家,不僅是實踐‘一種文學的’形式;它是一種態度,一種智慧,一種立場……它的構成不是作為逃避或被動,而是作為抵抗、挑戰、反抗。”[7]王小波的追求和反抗,使得周遭的一切虛幻事物呈現出了本來面目,而烏托邦社會的道德理想主義也變得無比可笑。
總之,對于“強制”的反抗,對于“被設置”的抗拒,對小說多重可能性的承認,對個人最基本的生存權利和自由的維護,對各種束縛人的社會體制和烏托邦幻夢進行抨擊,是貫穿王小波小說的精神底蘊,也是他終身的追求。王小波說,一個人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對他來說這個詩意的世界存在于他的腦海中,里面充滿了自由和幸福,沒有壓迫和奴役,每個人都追求智慧和有趣。它不是烏托邦,他也不想現實世界變成那個樣子,它只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只屬于他自己。這種反抗精神,在他的筆下,更多的表現為一份清醒的傷痛,一個被沉思拆解的對象,他的書寫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多重意義上的實踐,是一種間或充滿痛楚與迷茫的實踐。他以他的反“烏托邦”精神姿態為我們構造了一個新的神話,一個孤獨而自由的個人神話。他在文學創作中所堅持的獨立思考,讓文學在自治中獲得了永久的生命力,閃耀著思想的火花。
[1][6]王小波.王小波全集(第一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
[2]王毅主.不再沉默——人文學者論王小波[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8.
[3]王小波.王小波全集(第二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
[4]王小波.生活和小說[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
[5][俄]尼古拉·別爾嘉耶夫.人的奴役與自由[M].徐黎明,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
[7][捷]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I207.425
A
1008-4681(2011)03-0079-02
2011-03-06
徐州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課題,編號:2010YWB042。
吳琪(1986-),女,江蘇沭陽人,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研究方向:當代文學。
(責任編校:陳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