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勇,胡步芬
(東華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高雅還是低俗?*
——小說《巴比特》中的美國文化批評
陳 勇,胡步芬
(東華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巴比特》是美國著名作家辛克萊·劉易斯的代表作之一,它真實地反映了20世紀20年代以巴比特為代表的美國中產階級商人的群體特征及其隱含的美國社會傳統與文化。而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分野及其背后清教主義倫理道德的影響在巴比特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且在20世紀20年代各種新文化泛濫的背景下,清教主義傳統仍然在中產階級群體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通過巴比特這樣一個典型人物的塑造,劉易斯充分、正確地反映了美國的民族特性。
高雅;清教主義;20世紀20年代;美國文化
《巴比特》是美國著名作家辛克萊·劉易斯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照相式的現實主義”[1]手法再現了同名主人公巴比特這一典型中產階級商人形象,也真實地反映了20世紀20年代以巴比特為代表的美國中產階級商人的群體特征及其隱含的美國社會與文化。豪威爾·丹尼爾斯曾說:“如果有哪位小說家給一個10年下了定義,而又被這個10年所界定,那么此人便是辛克萊·劉易斯,這個10年就是20世紀20年代。”[2]劉易斯的小說文本與社會問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因此,與歷史割裂的文本研究很難公正地反映他創作的全部價值,只有將他的作品置入當時的歷史語境中進行分析,才能認識它們的價值所在[3]。劉易斯主要作品的影響力不僅體現在對美國社會特征的把握上,更體現在歷史特征的反映上[4]。美國的20世紀20年代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時代,“喧囂的20年代”、“爵士時代”是對20年代的一個典型的注解。這是一個拜金主義和商品消費盛行的時代,是一個舊的傳統與新的科學思維激烈碰撞的時代,是一個充滿變革和激情的時代。在這樣一個各種思想交匯、碰撞的社會,小說中巴比特一類人的出現,其根源絕不僅限于商業領域,其根源在于20年代之前美國社會數十年發展的累積,并在20年代這一空前繁榮的時代爆發出來。
早在1925年,《國家商業》(Nation’s Business)雜志就已承認巴比特“已經成為我們語言的一部分……概括了很多人對美國商人的看法”,而1975年的美國英語詞典也對巴比特一詞進行了解釋[5]。“巴比特”這一典型人物形象能進入美國英語詞典,成為家喻戶曉的“淺薄平庸的中產階級市儈”的代名詞和固定概念,意味著它代表了美國的一種生活方式和一種思想狀態,或者說,一種國民性格,意味著這一概念底下一定存在堅實的文化支撐[6]。那么這一建構出來的人物形象和以巴比特所代表的中產階級商人這一群體的普遍性格到底是由哪些歷史文化因素共同作用并最終形成的呢?本文擬結合小說中多次出現的趣味高雅(highbrow)和中產階級文化,從歷史批評和文化研究的視角對小說中巴比特這一典型形象進行分析,認為,巴比特在短短兩年內的豐富人生經歷,主要受到了中產階級文化傳統(尤以清教主義為甚),或曰主流文化的影響,雖經過短暫的反叛,最后仍然回歸傳統,其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結合體。
趣味高雅、有高度文化修養(highbrow)在小說《巴比特》中反復出現,是理解以巴比特為代表的中產階級美國人的一把鑰匙。此詞最初出現在美國是在19世紀末期,被用來區別不同的文化類型。在19世紀80年代,它被用于描述智力或審美的優越性,而其對立面——庸俗不堪、知識程度低(lowbrow)則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緊跟著出現,用以指稱那些既沒文化修養又沒審美風度的人。這兩個詞均借自顱相學術語“高額頭”與“低額頭”(highbrowed and lowbrowed),顱相學者通過測量頭蓋骨形狀和容量來決定人種類型和智力高低。顱相學者通過這樣的研究,得出的結論是:白種人(Caucasian)的額頭在所有人種中最高,而即使是在白種人范圍內也還有區別,越是靠近西歐和北歐地區的民族,其頭蓋骨越高,而那些外國人如新西蘭土著者們則被令人同情的打入低顴骨一類,與前者形成鮮明的對比[7]。這種人種與文化分類方法的出現,在當時的美國這一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它就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濃厚的種族優越和種族歧視的色彩。這一對本用于顱相學領域的術語被借到了文化領域,進一步佐證了這樣一個事實:在19世紀與20世紀交替的時期,美國整個社會進一步分化,文化被不斷地打入森嚴的等級體系中。這一趨勢的發展與美國當時工商業的飛速發展緊密相關。
19世紀美國工業和商業的迅猛發展,導致工商領域壟斷的出現,并在19世紀末達到了政府與人民無法忽視的程度。工商領域的高度壟斷對文化行業的發展影響巨大。以莎士比亞戲劇為例,莎劇在19世紀上半葉非常流行,但進入下半葉,尤其是19世紀晚期,逐漸淡出普通民眾的視野,成為了大學教育和精英文化的一部分,究其原因,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分析。一是以逐利為本質的資本進入演出行業,導致演出行業高度商業化與公司化。在以追求利潤為終極目標的背景下,公司對目標觀眾進行了細分,不同的觀眾根據不同的價格和欣賞水平被分流到不同的戲院。大眾娛樂與嚴肅舞臺各行其是。觀眾的分化與表演者的分化事實上是社會精英眼中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的進一步分野。二是19世紀后期教育的發展大大提高了民眾的識字率,越來越多的人可以通過閱讀來娛樂自己,觀看舞臺表演不再是唯一的途徑。莎士比亞的作品逐漸變成了高等學府的圖書館藏書,成了眾多文化小圈子討論的對象。到了19世紀末,莎劇已經從普通大眾喜聞樂見的表演藝術轉變成學術化、精英化的文學作品,完成了從大眾文化象征向高級文化象征的轉型。三是外來移民的大量涌入,徹底打破了原本被認為平靜的家園。19世紀后期、20世紀初期大量非英語移民涌入美國,他們在經濟、文化、人口結構上迅速地改變著美國。這批連英語都說不通的“外鄉人”在美國引來一片驚呼和恐慌,使那些已經確立社會地位、抱有民族偏見的美國中上階層無法容忍[3]。莎劇演出逐漸淡出大眾視野,莎劇的地位也從大眾娛樂方式轉向為學者精英的研究對象。在美國經歷這一變化曲線的并不僅限于莎劇,其它文化形式,包括歌劇、交響樂、博物館,甚至公園等,也經歷了類似的轉型[7]。中產階級美國人作為一個群體全程參與了這個文化轉型與分野的過程,并深受其影響。
在小說中,包括莎士比亞、彌爾頓、華茲華斯等的作品成了貴族學校高中生、大學生必修的內容,但同時又被學習者認為是早已過時的垃圾,他們寧愿去觀看莎劇演出,也不愿閱讀莎劇作品[8]。由此可見,舞臺上的莎劇作品雖早已深入人心,書本上的莎劇卻遭人討厭。由于文化分野的影響,莎劇成了社會精英們教育下一代的所謂高雅文化的一部分。但是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小說中巴比特一類的中產階級人士在對待高雅文化上充滿矛盾。一方面,他們對中上層社會精英所代表的高雅文化羨慕不已,并想方設法模仿、實踐,但在理想無法實現的時候,又對其極盡諷刺;另一方面,在他們自己無法像那些所謂的有高度文化修養的社會精英們一樣生活的時候,又要求自己的子女成為其中一員。盡管文化的神圣化和高雅化在20世紀初已成為一種文化現象,并決定了20世紀的文化態度與實踐,但它從未變成現實,它本質上仍然是一種理想狀態,一種推動力量[7]。因此,在小說中,趣味高雅、有文化修養常常是以一種嘲諷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巴比特一類的中產階級商人們并不欣賞所謂的高雅趣味。小說中至少有八處使用了趣味高雅這個詞:
(1)(特德):“你無非是想在晚飯后把車子開走,把它整晚停在哪一個妞兒的家門口,你自己坐著瞎聊文學和你打算嫁的那種有文化修養的人——只要他們開口向你求婚!”[8]
(2)“是啊,也許是這樣——不跟麥凱爾維那種人來往是不對的。哪天晚上我們不妨請他們來吃飯。哦,得了,我們別光想著他們,我們的小圈子聚在一起比那些闊佬快活得多。別的不說,露西爾·麥凱爾維那樣的神經質怪物就不能和你相比——盡講些高雅的話,穿戴得珠光寶氣的[8]!
(3)朱姆·弗林克同意說:“正是那樣。不過我擔心的是他們沒有文化,不會欣賞美的事物——請原諒我的高雅。……我到鄉下去的時候,只有低級的老調、俚俗的廢話才受歡迎,在這里我們中間誰聽到了都會慌忙躲開的。”[8]
(4)弗林克瞅著他:“……總之,我就是要替齊科汽車寫出這樣的廣告來。所以我還是決定堅持使用詩歌語言,并動手寫了一篇高雅的廣告來(譯文中略)……”[8]
(5)這一番有關本行的談話引起了保羅·里斯林的興趣。……接著,他卻觸犯了好人幫的神圣法規。他又犯了清高的毛病[8]。
(6)……他(巴比特)的朋友們一直為他的演說向他表示祝賀,但是贊揚聲中總帶有疑慮,因為即使是在他替本市宣揚的演講里,像寫詩一樣,也有些莫測高深的頹廢的東西[8]。
(7)“你或我跟他談一次也可以,只怕他不理解。他是那種清高的人。不像你我這樣,能實事求是,把問題攤在桌面上,直截了當的談。”
“對,他跟那些清高的人完全一樣。”[8]
這八個使用“趣味高雅、有文化修養”一詞的地方,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巴比特及其家人對趣味高雅的諷刺,如(1)、(2)、(7);第二類是巴比特周圍的中產階級商人們對所謂的有高度文化修養的諷刺和自嘲,如(3)、(4)、(5)、(6)。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說明所謂的高雅文化只是他們想象的一部分,充分體現了巴比特一類人的矛盾心理:一邊嘲諷,一邊費盡心機往上面靠。這種矛盾的心理長期作用在巴比特身上,最終導致他置清教主義傳統道德于不顧,與一群自己曾經無比鄙視的波西米亞人攪到一起,盡情放縱,直至聲譽與生意受到威脅,才又重回“正軌”。
清教主義傳統與20世紀初期的美國中產階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更準確地說,清教主義傳統已經內化為他們的思想、生活的一部分。自17世紀清教主義在新英格蘭生根發芽以來,已經成為美國國民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歷史文化的角度來講,對清教主義的探討主要圍繞四個議題進行的。第一,它強調自我約束、對欲望和情感的控制。但從早期的清教實踐來看,以良心發現的名義擺脫世俗法律的羈絆,實現個性表現和個性解放也為清教理論所認可。第二,清教主義強調利益一致性,強調齊心協力以創建一個社會體系,個人意志要服從于社會福利,以建立一個供眾人仰慕的“山巔之城”。但是在其他人看來,這種利益共同體意味著偏狹、迫害、對個人自由和自由表達的不容忍。第三,清教主義即倫理道德,嚴厲且苛求。它要求人們不僅遵守國家法律還得遵守更高、更理想、更公正的上帝的律令。但對其他人來講,清教主義倫理道德就是枯燥的道德說教,缺乏個性意義和社會目標,是少數自認為道德高尚的社會精英們維護社會秩序和控制的工具而已。第四,清教主義強調勤儉節約和財富的成功,并以此實現個人的救贖。這一點已成為擁有大量財富的資本家們維護整個經濟和社會秩序的擋箭牌。也正是因為如此,清教主義被認為應該對赤裸裸的物質主義和邪惡的經濟社會體系負責[9]。這四個議題幾乎涵蓋了關于清教倫理和道德改革爭論的各個方面,其本身一直充滿矛盾與爭議。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初期,隨著美國經濟的飛速發展和財富的迅速積累,整個社會的道德風尚開始下滑,道德改革于是開始盛行。禁酒運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的,并在禁酒法案出臺的20年代達到高潮。禁酒運動似乎也從清教主義身上找到了依據,如個人行為的自我約束。在小說《巴比特》中,劉易斯對禁酒法案下的私酒消費進行了生動的描述,對巴比特一類中產階級既想樹立道德榜樣又想滿足個人欲望的矛盾情形進行了精確的諷刺。
但是,形成于1870年至1910年期間的中產階級對清教主義有著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清教主義將錯誤的道德精英們奉為神圣,將錯誤的道德觀念付諸于一個新的社會體系中,整個一個所有錯誤的縮影[9]。對清教主義的批判在1920年代達到頂點[3]。同時,美國的工商業空前繁榮,“富足、玩樂、休閑、享樂、夢想、自我實現、及時行樂、感官滿足、個性、公共關系、社會名流”等成為這個時代的關鍵詞。劉易斯在小說中對巴比特的生活方式進行了充分的描寫,整個就是為了追求一樣東西——舒適。在這種新的消費文化主導的社會里,中產階級開始關注自身,關注體育運動、健康、節食、食物及其加工、外出就餐、營養與維生素、肥胖癥等,外表、身體感受開始變得重要。各種文化得以表達的場所和方式也前所未有的多樣化,如百貨大樓、賓館、餐館、主題公園、郊區住宅小區、室內裝修等,更別說各種新技術、新裝備、新奇玩意兒和現代交通通訊的日新月異。如此令人眼花繚亂的變革對中產階級的認知和實踐產生了巨大的沖擊。但同時,舊的強調高尚道德的文化并沒有消失。于是,強調個性解放和個人表達為特征的新的文化與強調倫理道德的舊的清教文化之間激烈碰撞,在中產階級身上表現為扭曲的心理和矛盾共存體。在這場較量中,新的中產階級迫切需要一種新的文化意識來支撐自己,但在新的意識建立起來之前,舊的必須得被譴責,甚至是消滅。如此,被認為代表舊的、頑固勢力的清教主義就順理成章的成了被攻擊的靶子。他們試圖從更物質化、專業化和科學化的層面尋求理論依據。柯立芝總統的倫理規范“美國人的工作就是做生意,建造工廠即建造教堂,在此工作的人也在此禮拜”高度概括了20年代初期的生活哲學[10]。中產階級新貴們將之視為經典,巴比特也不例外。“在當前這個緊要關頭,美國需要的不是什么教授總統,也不是要有外交手腕的人,而是穩健可靠、講究經濟、務實的政府,讓我們有好轉的機會”[8]。
在這種社會氛圍中,新舊兩種文化在巴比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一方面,巴比特努力工作掙錢,通過加入各種社會團體以實現利益最大化這一最終目標,這完全符合清教主義教條;另一方面,在新文化的沖擊下,在追名逐利、追求個人表達和個性解放、追求物質享受的同時,他的內心卻愈發空虛。在虛偽的面具下,它與指甲修剪師調情,與寡婦朱迪克偷情,與一群波西米亞人飲酒作樂。正如上文所說,他試圖實現個性解放和個人表達,結果卻是名譽與生意的雙重受損,借太太生病一事良心發現,重回“正軌”,再次成為澤尼斯的優秀公民,大家的楷模。整個過程,與清教主義倫理道德規范的描述幾乎完全一樣。
新舊兩種文化在巴比特身上相互碰撞,形成一個典型的矛盾共存體。在這個矛盾共存體中,傳統文化的影響仍然是決定性的,并在與新文化的較量中占了上風。雖然不少劉易斯研究者認為,傳統的力量貌似強大,但僅僅是外強中干,遲早要被人們所拋棄,但是至少在巴比特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仍然是強大的傳統力量。巴比特在偏離正軌之后又重回“正常”的中產階級生活圈子,常常被研究者認為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但仔細研究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社會與文化,尤其是中產階級的形成和清教主義傳統之后,我們發現,除了諷刺,更應引起注意的是,傳統力量在經過不斷的適應和改變之后,仍然牢牢地控制著像巴比特一樣的美國中產階級人士的思想。正是通過巴比特這樣一個典型人物的塑造,劉易斯充分、正確地反映了美國的民族特性,只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才能理性地認識二戰后的美國政治、社會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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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712.074
A
1008-4681(2011)03-0085-03
2010-11-25
江西省社科“十一五”規劃項目,編號:09WX207。
陳勇(1977-),男,重慶人,東華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語國家社會與文化。胡步芬(1977-),女,重慶人,東華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責任編校:陳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