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國鋒
(莆田學院辦公室,福建莆田,351100)
多種哲學思維融通中的《實踐論》
俞國鋒
(莆田學院辦公室,福建莆田,351100)
《實踐論》的哲學思維特色在于反思思維、實踐思維、辯證思維和悟性思維在其中互相融通。探討《實踐論》的哲學思維特色,不僅有助于深化對《實踐論》的理解,而且可以使我們深入了解《實踐論》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上所達到的成就,給今天依然在進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事業以有益的借鑒。
實踐論;反思思維;實踐思維;辯證思維;悟性思維
探討《實踐論》的哲學思維特色,不僅有助于深化對《實踐論》的理解,而且可以使我們深入了解《實踐論》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上所達到的成就,給今天依然在進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事業以有益的借鑒。筆者以為,《實踐論》中有著多種哲學思維的融通,在其中,反思思維、實踐思維、辯證思維和悟性思維水乳交融,形成了結晶體,此即《實踐論》的哲學思維特色。
《實踐論》首先在運作并且一以貫之的思維方式就是反思思維。反思,就是“跟隨在事實后面的反復思考”,[1]就是思想以自身為對象反過來而思之。[2]97孫正聿先生指出,反思有兩個基本層次:“一是思想對自己的思想內容的反思,二是思想對構成自己的根據和原則的反思?!保?]103他還把思想的根據和原則比作隱匿在思想活動中的“看不見的手”、“幕后的操縱者”。[2]106《實踐論》包括了這樣兩個層次的反思。
《實踐論》反思了“知識里手”、庸俗的事務主義家、機會主義、冒險主義等等錯誤思想中的根據和原則?!爸R里手”思想中的根據和原則就是把間接經驗神圣化、絕對化,否認直接經驗,他們不能了解一個簡單的事實:“一切真知都是從直接經驗發源的”,“在我為間接經驗者,在人則仍為直接經驗”。[3]288庸俗的事務主義家思想中的根據和原則就是“尊重經驗而看輕理論”,“沾沾自喜于一得之功和一孔之見”,他們不能了解理論有著“通觀客觀過程的全體”的功用,因而“缺乏明確的方針,沒有遠大的前途”。[3]291機會主義“看不出矛盾的斗爭已將客觀過程推向前進了”,“認識仍然停止在舊階段”,冒險主義的思想“超過客觀過程的一定發展階段”,它們思想中的根據和原則都是“主觀和客觀相分裂”,“認識和實踐相脫離”。[3]295這就使這些錯誤思想中“幕后的操縱者”走到了幕前。
《實踐論》還反思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國人民對于帝國主義的理性認識、戰爭的正確規律、一些原先不敢接受工作任務的同志在工作勇氣大大提高時所做出的應該怎樣進行工作的結論,指出這些正確思想中的根據和原則在于,所獲得的感覺的材料十分豐富(不是零碎不全)和合于實際(不是錯覺),而且作出了科學的抽象。《實踐論》還將部分甚至全部地改變思想、理論、計劃、方案的情形,真正的革命的指導者須得善于使新的革命任務和新的工作方案的提出適合于新的情況的變化的情形中隱匿著的“看不見的手”顯示出來。這只“看不見的手”就是“主觀和客觀、理論和實踐、知和行的具體的歷史的統一”。[3]296《實踐論》正是經由這樣的反思以及使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與前述思想中的根據和原則恰成鮮明對照,從而凸顯出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科學性的。
甚而,《實踐論》乃是通過反思思想內容,擴展和深化了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思想內容:一是在對馬克思主義原著閱讀不多的情況下正確地把握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本性,二是并不限于對于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闡發,甚而把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和社會的發展必然要朝向共產主義貫通了起來?;凇爸饔^和客觀、理論和實踐、知和行的具體的歷史的統一”的結論,毛澤東認為,合乎邏輯的結論就在于:“馬克思列寧主義并沒有結束真理,而是在實踐中不斷地開辟認識真理的道路?!保?]296這就敏銳、深刻地抓住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本性。進而認為,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應該被納入到對人類歷史和人類社會的思考中來,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就是要喚醒人“自覺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從而自覺地推動歷史的進步,因而,社會的發展必然要朝向一個“全人類都自覺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的時代,[3]296這就是共產主義時代。上述兩點,既反映出《實踐論》正確地把握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精髓,也說明,僅僅從認識論來把握《實踐論》是有失偏頗的。
透過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以及前述對于其思想內容的擴展,我們接下來看實踐思維。實踐思維,是《實踐論》的重頭戲,也是其靈魂。
《實踐論》列出了實踐的形式。對此,王南湜先生如下這段話非常值得注意:“毛澤東在對于實踐的理解上,比后來許多闡釋者僅將實踐限定在生產和與生產直接相關的領域的眼界要開闊得多。在他看來,實踐的領域就是‘社會世界生活的一切領域’?!保?]5毛澤東的這種理解使我們想到《論持久戰》中這句話:“一切事情是要人做的,持久戰和最后勝利沒有人做就不會出現。”[5]477可見,實踐就是人做著的一切事情。《實踐論》未給實踐下定義,但《論持久戰》中關于做的定義顯然可以視為實踐的定義:“做或行動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東西?!保?]477亦即,實踐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活動。關于做,《論持久戰》還說到:“做就必須先有人根據客觀事實,引出思想、道理、意見,提出計劃、方針、政策、戰略、戰術,方能做得好。”[5]477“指導戰爭的人們不能超越客觀條件許可的限度期求戰爭的勝利,然而可以而且必須在客觀條件的限度之內,能動地爭取戰爭的勝利。戰爭指揮員活動的舞臺,必須建筑在客觀條件的許可之上,然而他們憑借這個舞臺,卻可以導演出很多有聲有色、威武雄壯的戲劇來”。[5]478由這些話,我們完全可以說,在毛澤東看來,做還不是不做,這是一個問題。李德順先生曾指出,馬克思倡導一種實踐思維,關于這種思維,“用最簡單的話說,就是:‘是什么’和‘如何是’是一回事。不在于是什么,而在于如何是”。[6]顯見,實踐、做或行動,就是“如何是”。“如何是”顯然有著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和對象的人化的結構:客觀條件是舞臺,人要憑借這個舞臺去努力導演戲劇。
《實踐論》中的實踐思維是有生存論的本體論的視角的。正是由于未能注意這一點,人們對《實踐論》的理解常不免于砍頭去尾,無法貫通全篇。比如,李澤厚先生就認為:“盡管《實踐論》一開頭就提到認識與人類生產活動以及與近代大工業的生產力相關,但完全沒有歷史地從認識對生產實踐(從而與科學技術)的‘依賴關系’中來具體論證,也沒有歷史具體地從認識對階級斗爭的‘依賴關系’中來論證。”[7]而《實踐論》關于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本性以及共產主義的論斷則更是在李先生的視野之外。如此理解,《實踐論》一頭一尾豈非多余?然而,如果從生存論的本體論的視角看待《實踐論》,就會發現事情并非如此。對于生產活動,《實踐論》的開頭不僅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角度去理解的,它還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特別提到了階級關系、剝削階級的偏見)去理解,這就預示了應當把全部認識理解為生存活動的展現方式。因而,所謂“人類社會的生產活動,是一步又一步地由低級向高級發展,因此,人們的認識,不論對于自然界方面,還是對于社會方面,也都是一步又一步地由低級向高級發展,即由淺入深,由片面到更多的方面”,[3]283正是為文末論及“全人類都自覺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的時代預伏線索。而作為中間部分的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則應被視作人的解放的頭腦。這樣的《實踐論》才是頭尾呼應、連成一氣的。
實踐思維貫穿著《實踐論》所闡發的整個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人們是在“如何是”中獲得感覺和印象,而且是在反復的“如何是”中“生起了一個認識過程中的突變(即飛躍),產生了概念”,[3]285在造成概念和理論的系統之后,理論又須回到“如何是”中以得到檢驗和發展,這個過程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王南湜先生曾提出,《實踐論》中“感覺和印象的階段”這一提法在術語使用上不準確,因為,“感覺和印象作為感官材料,若無概念去把握,只能是一種心理現象,而這在馬克思主義哲學所繼承的德國古典哲學的傳統上,是不能稱之為人的認識的。人的認識不論在哪個階段,總是借助于概念、范疇對于感官材料的把握”。[4]6筆者以為,這一提法或許有待商榷,但是,王先生的觀點似乎忽略了毛澤東所說的“感覺和印象”是在實踐中獲得的,也忽略了毛澤東關于概念是在反復了多次的實踐中產生的的觀點,因而是離開了實踐思維的視角。相比于王先生的說法,毛澤東的說法更為本源。當然,這一點還要通過《實踐論》的悟性思維得到解釋。
在實踐思維的基礎上,《實踐論》展開了辯證思維。由辯證思維,我們就深入到了實踐思維的內在機理。辯證思維之于《實踐論》似乎不言而喻,但我們在把握上卻可能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這里有必要重溫恩格斯關于辯證思維的一些經典論述。應該特別引起注意的是,恩格斯在其名著《反杜林論》中表述了把握辯證思維的視角以及辯證思維實質的觀點。從這部著作來看,杜林之所以似乎打破腦袋也不能理解馬克思的方法,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無論如何把握不了其中的辯證思維。在駁斥杜林的觀點中,恩格斯指出了兩種根本不同的視角:一是“把事物看作是靜止而沒有生命的,各自獨立、相互并列或先后相繼的”,在這種視角中,“在事物中確實碰不到任何矛盾”,[8]461可以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在這種思維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以外,都是鬼話”,[8]360這就是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實質;二是“從事物的運動、變化、生命和彼此相互作用方面去考察事物”,在這種視角中,“我們立刻陷入了矛盾”,[8]462不能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必須在頭腦中形成一幅“由種種聯系和相互作用無窮無盡地交織起來”、“其中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動的和不變的,而是一切都在運動、變化、生成和消逝”的畫面,[8]359而這些就是辯證思維的實質。
《實踐論》對辯證思維的理解和恩格斯是一脈相承的。從總體上看,《實踐論》緊緊抓住了人的思維的至上性和非至上性的統一,實質上把握住了“所有智力進步的主要杠桿”,也就是這樣一個矛盾:“一方面,要毫無遺漏地從所有的聯系中去認識世界體系;另一方面,無論是從人們的本性或世界體系的本性來說,這個任務是永遠不能完全解決的?!保?]376在細節上,則展開了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認識和實踐、真理的絕對性和相對性、實踐標準的確定性和不確對性之間的矛盾關系。而關于認識過程中的所有這些矛盾關系,《實踐論》都要求從“不要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這個眼光去審視、把握:一方面,它們之間固然相互區別、相互對立,但另一方面又相互依賴、相互滲透,它們“亦此亦彼”起來,由此而推動著“主觀和客觀、理論和實踐、知和行的具體的歷史的統一”。而在這種審視和把握中,凸顯出了“從事物的運動、變化、生命和彼此相互作用方面去考察事物”的視角,展現出“巨大的歷史感”,[9]因而是對實踐的真切的把握:“客觀過程的發展是充滿著矛盾和斗爭的發展,人的認識運動的發展也是充滿著矛盾和斗爭的發展。一切客觀世界的辯證法的運動,都或先或后地能夠反映到人的認識中來。社會實踐中的發生、發展和消滅的過程是無窮的,人的認識的發生、發展和消滅的過程也是無窮的。根據于一定的思想、理論、計劃、方案以從事于變革客觀現實的實踐,一次又一次地向前,人們對于客觀現實的認識也就一次又一次地深化??陀^現實世界的變化運動永遠沒有完結,人們在實踐中對于真理的認識也就永遠沒有完結。”[3]295這里的“客觀過程”、“客觀世界”都是作為不能脫離人的“做”或實踐去理解的??傊热簧鲜龅拿荜P系在展開,那么,人的實踐就總在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的矛盾之中。而人對于這一矛盾的深刻領悟必然促使他走上自覺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的道路。
《實踐論》的副標題是“論認識和實踐的關系——知和行的關系”。關于這一副標題,人們素來認為,它意味著毛澤東有意于對中國歷史上對于知行關系的探討作出批判性的總結。人們素來也認為,毛澤東對于中國傳統哲學有著精湛的研究。而我們知道,中國歷史上對于知行關系的探討把悟性思維擺到了十分突出的地位,中國傳統哲學中的“知”并非概念式思維,而根本上是一種悟性思維。侯才先生曾指出,中國傳統哲學的思維方式“在本質上更具有‘悟性’的色彩,是‘悟性主義’的。這種東方的悟性主義與西方的理性主義大異其趣,卻又相映成輝”。[10]然而,人們卻幾乎沒有從悟性思維的角度對《實踐論》予以考察。筆者以為,既然《實踐論》有意于對中國歷史上對于知行關系的探討進行批判性的總結,對于中國傳統哲學中悟性思維的批判性總結自然也是其題中應有之義:《實踐論》的副標題提示了這一點,該文一些思想內容也表明了這一點。
簡言之,所謂悟性思維就是以一定的經驗為基礎、主體通過精神修養而處于“明”的狀態中對于事物之本質的直覺的、明澈的洞察。關于中國傳統哲學的悟性思維,最具代表性的是如下這段話:“從知解而得者,謂之‘解悟’,未離言詮。從靜中而得者,謂之‘證悟’,猶有待于境。從人事練習而得者,忘言忘境,觸處逢源,愈搖蕩,愈凝寂,始為‘徹悟’?!保?1]悟性思維固然要以一定的經驗作為基礎,但有經驗或經驗很多未必就有悟性思維。對于悟性思維,最具決定性的是主體通過精神修養而處于“明”的狀態,這種精神修養要求眼光不向外用而向內轉,相對于反思,可稱之為“返觀”。由這種精神修養而將個體生命的障壁打破,從而與宇宙大生命相通,即為“明”。關于認識活動,中國傳統哲學中占主導性的主張就是,認識應當在“明”的狀態下獲得對于事物之本質的直覺的、明澈的洞察。比如說,被公認為是中國古典性的認識論的荀子的《解蔽篇》就說:“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保?2]251“虛壹而靜”就是“明”。
《實踐論》肯定了也發揮了悟性思維的作用。前曾述及,毛澤東指出,在實踐的過程中引起感覺和印象的東西反復了多次,就“生起了一個認識過程中的突變(即飛躍),產生了概念”。這個觀點很容易使人想到毛澤東鉆研頗深的朱熹哲學中的如下觀點:“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既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12]519也就是說,毛澤東所說的概念的產生帶有“豁然貫通”的悟性色彩。這也是筆者在前面指出王南湜先生的觀點不夠本源的一個原因。
《實踐論》主張:“知識的問題是一個科學問題,來不得半點的虛偽和驕傲,決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誠實和謙遜的態度。”[3]287“誠實和謙遜的態度”正是眼光不向外用而向內轉,對于知識的問題這種態度是“決定地需要的”。而且,我們可以體察到,對于《實踐論》所闡發的整個認識過程,無論是從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還是從理性認識回到實踐中去,抑或還須再認識、再實踐,主體的精神修養以及“明”的狀態是“決定地需要的”,否則,在“上升”、“回到”、“還須再認識、再實踐”的關節上就存在著缺環。同時,我們也可以說,《實踐論》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之精髓的正確把握固然通過了反思思想內容,但也體現出了毛澤東本人的超卓的悟性思維。甚至,他關于共產主義就是“全人類都自覺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的時代的見解實則集中強調了主體之“明”:自覺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也就是使自己“明”。當然,毛澤東對于中國傳統的悟性思維是有所批判的,他顯然強調要堅定地把悟性思維奠定于實踐思維之上。這恐怕也是毛澤東不專意強調悟性思維的原因。
總之,反思思維是《實踐論》首先在運作并一以貫之的,實踐思維則是《實踐論》的靈魂,辯證思維是實踐思維的內在機理,同時,《實踐論》肯定了也發揮了悟性思維并同時對中國傳統的悟性思維有所批判。正是通過多種哲學思維的融通,《實踐論》達到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極高的成就。這對于我們今天依然在進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事業是相當重要而又不無裨益的啟示。
[1] 黑格爾.小邏輯[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7.
[2] 孫正聿.哲學通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3] 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4] 王南湜.21世紀人類思維方式的變革趨勢[J].哲學動態,2007,12(12).
[5] 毛澤東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6] 李德順.21世紀人類思維方式的變革趨勢[J].社會科學輯刊,2003,1(1):9.
[7] 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995-996.
[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2.
[10] 侯才.論悟性[J].哲學研究,2003,1(1):27.
[11] 徐梵澄.陸王學述——一系精神哲學[M].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64.
[12] 郭齊勇.中國古典哲學名著選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B17
A
俞國鋒(1973-),男,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和高等教育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