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志彬
(馬鞍山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安徽馬鞍山,243041)
詩意鄉村的現實困境
——評劉慶邦的中篇小說《我們的村莊》
汪志彬
(馬鞍山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安徽馬鞍山,243041)
劉慶邦的小說始終關注著中國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況和精神面貌,他的很多作品抒寫了鄉村美好的人性,但他也不吝筆墨,大膽揭露并批判了現實鄉村道德操守的退化。他的中篇小說《我們的村莊》就是把筆觸深入到鄉村深處,揭示了傳統詩意鄉村的現實困境,表達了作家對當下中國農村現狀的憂慮。
劉慶邦;現實;道德;權力;憂慮
素來有著“短篇小說之王”美譽的劉慶邦,是當今文壇很受歡迎并獨具特色的一位作家,他始終關注著中國最廣大下層民眾的生存狀況和精神面貌,對他們不離不棄。他常常通過對底層小人物命運的揭示,寫出他們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表達了他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向往與憧憬,如《梅妞放羊》、《春天的儀式》等作品。但他的小說也不吝筆墨,對底層民眾進行了深入剖析,揭示了他們性格中陰暗、低俗的一面,對他們道德的墮落及人性的丑陋等方面進行了批判,體現了作家對當下農村現狀的深切憂慮,如《我們的村莊》、《外來的女人》等作品。他筆下的民間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由陰毒的人性所構筑起來的一個陰暗世界,另一部分則是以美好的想象建立起來的田園世界。[1]
他的中篇小說《我們的村莊》(載《十月》2009年第6期)的現實意義很強,作品典型地概括了當下中國農村的真實面貌,寫出了當下農村道德水準的退化及農村環境的日益惡化,字里行間表達了作者對當下鄉村的深切關注和擔憂,具有很強的時代特色。文章發表以后,引起了評論界的普遍關注和高度評價,小說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09年十佳中篇小說,《北大評刊》對這篇小說的現實意義做了重點評價。以下擬從當下農村權力結構的變化、鄉村道德操守的退化以及城鄉二元對立等方面,對這篇小說進行深入剖析,揭示出詩意鄉村的日益衰落及當下中國鄉村道德操守的式微,以期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從而對現實鄉村給予更多的關愛,達到重建我們心中詩意鄉村的美好愿望。
中國是一個幅員廣闊、歷史悠久的農業國,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這一稱謂得到了社會的普遍認同。鄉土,是絕大多數中國人賴以生存的基礎,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也都出身于鄉村,他們筆下的鄉村,很多都是帶有田園風光,充滿詩情畫意的,如廢名的《竹林的故事》、《橋》等作品,就是一個充滿了牧歌情調和詩意的竹林世界,人與自然進入到了渾然一體的境界;在魯迅的《社戲》、《少年閏土》等作品的表達中,鄉村的質樸、悠遠和詩意也躍然紙上,它幾乎就是一首韻味無窮的古老歌謠;在沈從文的筆下,湘西鄉村生活幾乎就是田園牧歌式的世外桃源,那里既粗俗又純凈,既寂寞靜穆又趣味盎然。[2]18鄉村在他們的筆下,是美好而令人神往的。
而劉慶邦在《我們的村莊》這部小說中,更多地卻是勾畫了與傳統村莊不一樣的當下農村現狀:現實的村莊已經是空蕩蕩的了。村里的青壯年男子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老弱婦孺留守在村莊……很多人家燒起了蜂窩煤、液化氣,玉米秸稈被隨便一把火燒掉。這是當下中國農村人口的典型結構,也是當下中國鄉村的普遍現象。很多家庭舉家寄居在城里,農村大量田地被荒廢,很多孩子早早輟學,隨父母到城里打工掙錢,城市成為他們的理想樂園,做城里人也成了他們人生最大的追求目標。劉慶邦在他的小說《到城里去》中,就曾大聲地喊出了“到城里去”的心聲,這是億萬中國農民在諳熟了城市與農村的巨大反差之后發出的最真切、最熱烈的呼告。
小說中寫到了當下農村另一個基本狀況:穿舊的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十分難看。以前村莊水坑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的,水里有魚,有蝦,有葦子,有菱角。現在坑里的水又黑又稠,咕嘟咕嘟冒黃泡兒。這些都是中國農村在經濟快速發展之后帶來的一系列負面效應——很多鄉村正在變成天然的垃圾場。這樣的村莊哪里還有一點詩情畫意?留下的只有惋惜,甚至是憎惡。
劉慶邦自己也說過:我看到的農村情況是,不少人家蓋起了新房,卻封門閉戶,到城里打工去了。把院門推開一道縫往里一瞅,院子里蓬蒿肆虐,雜草叢生,一片荒蕪。燒鍋的柴火用不完了,人們把麥秸和玉米秸稈就地點燃,燒得遍地狼煙,或把麥秸扔進河里,堵塞了河道。有的人家越來越富,開始修廟建祠堂,有的人家卻越來越窮。也有人心理失衡,產生了抵抗和變態心理。這使我想到,在這個世界上,人類無論走到哪一步,都走不出困境。[3]
現實鄉村的困境,何嘗不是社會發展的困境?隨著城市化、工業化的進程,廣大農村人口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大量田地荒蕪,環境污染日益嚴重,生存條件漸趨惡化,前景確實令人擔憂。作品中也深深地滲透了作者的這一擔憂。
小說中的主人公葉海陽,是個在外打工受挫,回鄉后又好吃懶做的鄉村二流子形象。他憑借自己無所事事時胡亂揮出的幾招雙截棍而在村里為非作歹。外鄉人小楊夫婦為躲避計劃外生育而躲進葉橋村,即使他們已經獲得了村長的同意,但是葉海陽卻說:“村長同意,我不同意也不行。”他的這一番話既體現了他的蠻橫,更是揭示了鄉村基層行政權力的弱化。他多次敲詐恐嚇小楊夫婦,最后嚇走了他們。他還和自己的警察堂弟勾結,狠狠敲詐來村作業的旋土機主,鄰居葉老堂以自己是共產黨員并參加過解放戰爭的退伍軍人的名譽擔保,答應免費給他旋地,他不但對葉老堂冷嘲熱諷,最后還強行搶走了旋地人挎包里的錢。在這兒,鄉村已經成了鄉村惡霸肆無忌憚的場所,他們為所欲為、橫行鄉里。
更可怕的是葉海陽的父親葉挺堅,這位過去公社糧店的會計,與葉海陽構成了跨越兩代人的大歷史敘述。在計劃經濟年代,糧店是國家重要部門,葉挺堅要收誰的糧食,就收誰的糧食,村里人都有求于他。更邪門的是,村里人賣糧食給糧站,憑他開的蓋有公章的條子,賣十二斤,他可以寫三十六斤。甚至你沒有賣糧食給糧店,也可以拿葉會計的條子領錢。村人得了好處,就要把其中的一大部分返還給葉家,葉挺堅憑借這些手段,一躍而成為那個時代的富裕戶,蓋起了四間大瓦房。從人民公社時代的特權富裕戶葉挺堅到新時代的流氓無產者葉海陽,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鄉村權力結構的變化。這個權力解體的過程當然也就是外在空間逐漸侵入鄉村世界的過程。在中國的特殊語境下,空間的對立置換成為時間的接替,而權力結構的重整顯然尚未完成,還有可憐的權力剩余遺留下來,以至于葉挺堅居然想要自己的流氓兒子趁主流人口放棄鄉村轉戰城市之機,去搶占村支書的位置,以使他在破碎而開放的鄉村空間找到一個可以立足的位置。[4]葉挺堅給葉海洋出點子:“現在對你來說,正是好時機。村里年輕力壯的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能跑腿辦事的人不多了……目前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個是出去打工,另一個是在村里當干部。你既然不想出去打工,就得想法兒當支書。只要你當了支書,你的日子就不用發愁,別人蓋樓,你也可以蓋樓。不但你不用發愁,你的孩子也不用發愁。”葉挺堅的話典型地概括了當下中國農村權力失衡,甚至失控的現狀,也表明了當下中國鄉村干部利用手中微弱的權力在鄉村為所欲為的現實。
劉慶邦的作品除了揭示鄉村權力的弱化外,還寫出了鄉村價值觀念的退化,暴露了鄉村道德及人性的墮落。作品中寫了村里一個閨女因為在城里做妓女,賺了不少錢,后來回鄉準備嫁人,但沒人愿娶她,最終她只好以給男方買一輛跑運輸的貨車為陪嫁,才把自己嫁了出去。在這里,錢已經成了衡量節操的工具。小說中的另一個主要人物黃正梅,也是靠在城里做妓女賣身,才使其父兄成為村里的富裕戶。其父兄不僅不以此為恥,反以為榮,在村里蓋房、建蔬菜大棚,大肆招搖顯擺。鄉村的傳統道德正是在這種奇異的城鄉財富交易中被置換了出去。黃正梅回鄉不但沒有羞恥感,反而和鄉村二流子葉海陽混在一起。而葉海陽對黃正梅的“強奸”,也很具有隱喻的意義:這是鄉土中國隳突掙扎而不得發泄的欲求。在葉海陽的身上,我們絲毫看不到他對自己行為的歉疚和羞恥。
小說中還寫到了類似于魯迅筆下的“看客”的丑陋嘴臉。當葉海陽借故和旋地人爭執、大耍無賴手段時,村里留守的老頭、老太、婦女和孩子,甚至殘疾人都爭先恐后地圍攏來看熱鬧,當他們沒看到預期的打罵場面時,感到十分失望,就故意起哄,挑撥葉海陽和旋地的人打架,甚至有人喊著葉海陽的名字,讓他發揮一下雙截棍的威力。此時,在他們的心里,為了滿足自己“看客”的劣根心理,竟然把鄉下二流子當成了英雄,鼓噪他打人、搶錢,令人何奇悲哀!這讓我們想到了魯迅作品中“看客”那種麻木、冷漠的表情,“看客”的丑態在經歷了近百年的歷程后又再次出現,不能不令人心酸!“看客”心理的危害并沒有因為時代和社會的發展而消失。
劉慶邦總是善于挖掘人物的一些動機,突破表層現象,帶我們進入被遮蔽的人物內心世界。小說塑造的人物形象,不管是急于擺脫鄉村身份的黃正梅,還是固守鄉村的葉海陽等鄉民,都不能不引起我們對農村價值觀念及道德水準倒退的擔憂。
城市,是無數鄉下人的理想世界。中國農民自古以來就有著對城市社會的向往。由于中國社會正在加速其現代化進程,同時市場化進程也不斷地深入,而現代化的進程同時意味著都市化、全社會市場化的過程,也意味著都市作為市場化的核心所起的作用,并正向廣大的鄉村輻射和滲透。[5]城市的快速發展給了農民進城的機會,他們從四面八方涌入城市,迫不及待地脫下沾滿泥土和汗臭氣的衣服,想融入到城市中去。但是走進城市的只是農民的身體,事實上城市并沒有也不可能在精神上徹底接受他們,城市因“現代”的優越,在需要他們的同時,又以鄙視的方式拒絕著他們。[2]19城市可能永遠只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城鄉二元對立的價值體系在他們身上表現得很明顯,他們只能以外鄉人、打工者的身份寄居在城市的邊緣。居住環境的惡劣、生活水平的低下使他們始終無法和城里人相比,他們中的很多人生活在城市的最底層,飽受歧視和不公正的待遇,這使他們對城市徹底失望,最后只好黯然回到故鄉。劉慶邦曾說:“我國幾千年的歷史,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一部進城與反進城的歷史。”[6]
鄉下二流子葉海陽,其本身也并非天生惡棍,他是公社糧店會計葉挺堅的兒子,是舊的鄉村秩序的受益者。因此,他的進城打工及打工受挫造成的心理變化,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代表鄉土中國在過渡時期的心態。第一次出去打工,他是自己倉皇逃回來的,如果不從現實層面上談小煤窯之可怕,而從抽象意義上理解,那是舊式農民對于混亂的超出此前想象的鄉村之外空間的恐懼和無所適從。第二次出去打工,欺負他的不是城里人,而是和他一起去城里打工的鄉下人。鄉土中國已經發生了分化。如葉海陽這樣后城市化的鄉下人,必然面臨著一種尷尬:在城市,他格格不入,而鄉村也已經不是可以退守的故土。于是我們才能夠理解,為什么在村莊游蕩時,葉海陽是那么焦慮,那么暴躁,那么茫然無措,那么有力無處使。唯有理解葉海陽從城市退回農村之后日復一日的挫敗感和由此而生的無聊感,我們才能解釋文本的一個破綻:小說將葉海陽的惡寫得淋漓盡致,整個小說的力度就壓在這上面,這就要求小說家必須解釋清楚葉海陽為什么惡。而小說當中明顯可見的解釋,只有兩次打工經驗,這顯然是無法支撐葉海陽如此大的性格突變的。而如果我們能夠體會葉海陽如何在空蕩蕩的村莊里一次次地回憶并累加他對于城市的憤怒以及對于鄉村的絕望,大概可以明白他內心的惡是怎樣一點點郁積的。[4]
對城市的向往及做個城里人,可能是億萬進城打工的農民們永遠的夢想,但城鄉二元對立的矛盾,也可能是他們永遠也無法解開的一個情結。
劉慶邦與農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并對其懷有濃厚的感情。十九年的農村生活記憶,為劉慶邦的創作提供了素材,也奠定了他面向底層、面對平民的感情基調。他曾說:“我夜里做夢,夢見的多是兒時在河南農村老家的情景……有些故事雖說是在外地聽來的,但從我心里一過,就變成我的小說,人物、人物所處的環境,以及人物說話的口氣,必定打上家鄉人的烙印。”[7]
劉慶邦的很多小說都體現了作家本人對鄉村生活的熱愛,他的小說語言大多帶有地方特色,并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民族風格。赫姆林·加蘭說:“應當為地方色彩而地方色彩,地方色彩一定要出現在作品中,而且必然出現,因為作家通常是不自覺地把它捎帶出來的。他只知道這點:這種色彩對他是非常重要的和有趣的。”[8]劉慶邦就是很自覺地“為地方色彩而地方色彩的”,他的作品善于描寫家鄉的風俗畫卷、風土人情,如他的《遍地百花》等作品,就是對鄉村自然風光進行描寫,寫出了理想鄉村社會的淳樸美。
但是現實農村的狀況又不能不引起作家的擔憂。《我們的村莊》中的葉海陽是一個留守在村莊的男壯年,本應是當下農村的主心骨,擔負著現實農村發展的領頭羊作用,但是他卻好逸惡勞,成為欺鄉霸市的鄉下惡棍。這樣一個青壯年農民何以落到撬鎖、偷羊、破壞大棚、干擾旋地、不思上進的“二流子”地步?《平原上的歌謠》中魏月明家的羊被偷殺、賣小雞的錢被偷;《鄉村女教師》中的周老師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不得不對孩子們撒謊,殘酷的現實粉碎了她凈化孩子們心靈的夢想。“更可怕的是,人們的思想受到資本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浸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幾乎變成了金錢關系或利益關系。張家幫李家干一點活兒,要事先講價錢,干完活兒用現金結算。夜里如果一家遭到搶劫,不管遭劫的人家如何呼喊,別的人家聽見了如沒聽見,都閉門不出。這種負面的東西讓人痛心,但無可奈何花落去,沒辦法”。[9]
劉慶邦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對此表明了自己的憂慮:理想中的詩意鄉村什么時候消亡了?傳統的鄉村真的一去不復返了嗎?
劉慶邦又是個悲天憫人之人,《我們的村莊》的結尾再次體現了他的溫情主義。小說結尾寫葉海陽在燒自家麥茬地時,大火引著了鄰家的麥子地,把鄰家的麥子燒完,又向更大的面積蔓延而去。火借風力把本村和外村沒有收割的小麥都帶著燒起來了,他的禍闖大了。這位惹禍者想由此逃離自己的村莊。劉慶邦說:“葉海陽怎么辦?他是不是到外邊躲一躲呢?他要是躲到外邊,還能回到他的家鄉嗎?”這最后的詰問,凝聚了作家深重的憂患意識,也反映了一個很沉重的現實問題:中國未來的鄉村將何去何從?詩意的鄉村還會回來嗎?
[1] 陳思和.在柔美與酷烈之外——劉慶邦短篇小說藝術談[J].上海文學,2003(12).
[2] 孟繁華.堅韌的敘事——新世紀文學真相[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18.
[3] 劉慶邦.走到哪一步都是困境[J].中篇小說選刊,2010(1).
[4] 陳思.北大評刊[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3).
[5] 高秀芹.文學的中國城鄉[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12.
[6] 劉慶邦.紅煤·后記[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371.
[7] 劉慶邦.河南故事·自序:不可改變的夢境[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4.
[8] 赫姆林·加蘭.破碎的偶像[M].劉保瑞,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4:89.
[9] 北喬.劉慶邦的女兒國·對話錄[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293.
I207.4
A
2008年安徽省高等學校特色專業馬鞍山師專語文教育專業建設點項目(項目序號:50)
汪志彬(1970-),男,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小說及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