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長篇家庭小說“情”之主題探析
——家庭、家族文化視域下的明清小說解讀系列論文之二

李小虎,成海霞

(1.天水師范學院音樂學院,甘肅天水 741000;2.天水師范學院文史學院,甘肅天水 741000)

探討作家創作的主觀意圖是研究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個重要方面,歷代研究者關于這五部作品主題的探討可謂異彩紛呈。作為內容豐富、生活面極廣的作品,其主題傾向不是僅憑單一情節單一層次的解剖就可以闡釋清楚的,我們解讀作品也早已經走過了非此即彼的誤區。如果說“一部長篇小說的創作意旨或作者的命筆大意,常要由其主要情節體現出來,常常涵括在其情節進程和情節邏輯之中”[2],當我們從“家庭”敘事的視角出發,依據“情節進程和情節邏輯”聯系作品豐富的思想內容,探討家庭題材的創作就會發現:這五部長篇巨構描寫家庭生活時的側重點雖有所不同,但在“情”之主題的構建上卻存在著共性的傾向和追求。

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首列世情小說的專篇,對世情小說的特征曾作如下分析:“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跡變泰之事,間雜因果報應而不甚言靈怪。又緣描摹世態,見其炎涼,故亦謂之世情書?！逼渲小按舐蕿殡x合悲歡及發跡變泰之事”,是論其內容特征;“間雜因果報應而不甚言靈怪”,是言其思想性格特征和結構手法;“描摹世態,見其炎涼”,是說其注重寫實的風格。由此可看出,世情小說顯然與描寫軍政要事、歌頌古往先賢的軍國政事、歷史演義小說有所區別,亦與抒寫豪杰壯舉、描摹天神地仙奇才異術的英雄傳奇、神魔志怪小說完全不同,它主要寫“家常日用,應酬世務”,也即現實社會中耳聞目見的真實人生。世情小說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古典小說真正擺脫了歷史和英雄對其的濃重觀照,向著自己獨具的領域——現實人生,開疆拓土。在分析《金瓶梅》寫情特征時,魯迅先生的分析又進了一步,指出“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一上之……?！盵3]

關于《金瓶梅》與《紅樓夢》在寫情主題上的承繼關系,姚靈犀在其《瓶外厄言》分析時指出:“若論《紅樓夢》一書,實屬青出于藍,華麗豐贍,允推杰作,倘無《金瓶梅》為之影本,余恐恁空結撰,無從翻新,必不能成此言情高尚之說部。”在肯定前人“紅樓夢脫胎于金瓶梅”之說的基礎上,他又仔細分析了《金瓶梅》在寫情主題上與《紅樓夢》的異同之處:“蓋金瓶梅純寫市井小人,尤其通俗,紅樓夢則寫閨閣兒女,求其雅馴,……金瓶梅說淫欲而寫得真實,紅樓夢談情愛而變為空靈,”又指出“須知金瓶梅為世情之書,紅樓夢為言情之作,根本不同”[4]?？芍髑鍟r期長篇家庭小說在寫情側重點上是有所不同的,《金瓶梅》、《醒世姻緣傳》、《歧路燈》主要寫“丑惡世情”,而《林蘭香》和《紅樓夢》重在寫“兒女至情”。

一、紛繁復雜的世俗人情

作為中國小說史上的第一部家庭小說,《金瓶梅》以家庭為基本單元,記敘男女人倫之事,描寫人間悲歡離合,表現社會背景下的世態炎涼,并把對社會腐敗與人情道德的淪喪一一展示并加以抨擊,寫盡封建社會世俗人生當中的“丑惡世情”。清張竹坡在點評時間接指出了蘭陵笑笑生立意寫世情的重要特征:

“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邇來為窮愁所迫,炎涼所激,于難消譴時,恨不自撰一部世情書,以排譴悶懷,幾欲下筆,而前后結構,甚費經營,乃擱筆曰:我且將他人炎涼之書,其所以前后經營者,細細算出,一者可以消我悶懷,二者算出古人之書,亦可算我今又經營一書……”[5]

而蘭陵笑笑生寫作的世情,其涵蓋面是極其廣泛的:

“書凡數百言 (應是近百萬言),為卷二十,始末不過數年事耳。其中朝野之政務,官私之晉接,閨闥之語,市里之猥談,與夫勢交利合之態,心輸背笑之局,桑中濮期上之,尊儡枕席之語,駔之機械意智,粉黛之自媚爭妍,狎客之從臾逢迎,奴之稽唇淬語,窮極境象,意快心。譬之范公摶泥,妍媸老少,人鬼萬殊,不徒有其貌,且并神傳之。信稗官之上乘,爐錘之妙也?！盵6]

其后的《醒世姻緣傳》以及《歧路燈》繼承了《金瓶梅》重筆墨寫世俗社會丑惡世情的傳統,主要寫了世態之“丑”。

二、情欲與死亡

作為中國最早的“家庭小說”,《金瓶梅》以“‘情欲與死亡’作為解剖家庭機制的母題”[7],并影響到其后的長篇家庭小說。《金瓶梅》的第一回,作者明確道出創作思想:

“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綺羅穿,再不能施朱傅粉。靜而思之,著甚來由!況這婦人,他死有甚事!貪他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他的丟失潑天哄產業,驚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

這是作者本人對于寫作本旨的交待,也是作者對自己小說唯一直截了當的說明。首先值得肯定的是:敢于承認其立意寫一個世俗的“風情故事”,并以百萬言的篇幅來展現這一構思,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事實上,中國古代的先賢們并不恥于談性,孟子就曾說過:“好色,人之所欲;”[8]“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9]儒家亦肯定好色是人之本性,所以他們主張及時的婚姻,怨婦曠夫是下違人性、上干天和的不合理事,所以孟子認為舜娶妻而不告訴父母是對的,“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盵10]滿足自然的性欲是合乎人性的,但在中國文學創作領域卻一直有著把性愛視為淫蕩惡德而基本否定的傾向,認為婚姻不是性欲和情愛的產物而只是為了傳宗接代?！督鹌棵贰穭t肯定了金錢和性欲是人欲的主要成分,特別是性欲更是人欲的基本因素,敢于如此寫“情欲”在文學領域本身就有著開拓性的意義。

瓦西列夫《情愛論》指出:“研究和觀察表明,愛情的動力和內在本質是——男子和女子的性欲,是延續種屬的本能?！薄爸挥写┻^性欲的神秘的迷宮才能進入男女之間親昵生活的高級精神領域?！盵11]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把人類的基本需要劃分為五個層次,性的需要跟飲食、呼吸同列于最基層,也就是說,性的需要也是人類的基本需要[12]。

基于理性的性愛是符合人類社會的進步原則的,而這種理性的培養則需要健康成長和合理的生活環境?！督鹌棵贰纺苋娴亍⑼笍氐孛鑼懭擞?自然生發于笑笑生的人生態度和審美取向以及他創作小說的藝術觀念,同時這也和創作主體所處的社會生活客體息息相關,還受著時代特定環境的制約和影響。明代中期以后,由于社會矛盾的加深和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思想內部發生著新的變異,在哲學思想里出現了以“仁”反“理”的思想流派——泰州學派。王艮以“百姓日用之學”為其發端學說,否定其時居統治思想的程朱理學的天理之“道”。李贄把“百姓日用之學”進一步發揚光大,認為“百姓之邇言為善”,“好貨”、“好色”是“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童心”,即人欲。他直截了當地說:“以身為市者,自當有為之貨,固不得圣人而為市井病?！盵13]在上述文化思想新質和哲學思想新潮的影響下,文學上興起了叛經離道于儒家“詩教”與“文道”為核心的“教化”文藝觀而強調“人學”的思潮?！督鹌棵贰啡娴孛鑼懭擞?充分地贊賞人欲,就是晚明時期文化思想新走向的形象折射,是“人學”文學新思潮的具體體現。

《金瓶梅》的作者既肯定情欲是人之本性,又警告世人濫淫無度必遭災殃。情感上他尊重男女情感本能的需要,在理智上他又不期然地寫了欲的“惡”:人欲的實現如果喪失了良性的途徑,人欲如果完全擺脫了遠慮,完全以暫時性的滿足為目標,它就會變成一種惡性的力量。《金瓶梅》中,創業的西門慶因淫欲暴亡,家業付之東流;守成的陳經濟因淫欲而成為敗家子,家業蕩盡。圍繞著這兩個男人的三個女人金、瓶、梅都因為淫蕩而慘死于情欲中?！缎咽酪鼍墏鳌分械年嗽匆约啊镀缏窡簟分械淖T紹聞,《紅樓夢》中的薛蟠和賈璉等人身上無不體現出“欲”的過度放大所產生的“惡”。家庭小說以“情欲與死亡”作為解剖家庭機制的母題,是具有相當深刻的社會學和心理學根據的,“應該看到,封建主義的婚姻家庭制度和娼妓制度是產生‘情欲與死亡’母題的一個深刻的根源。一夫多妻制的家庭組合,是以兩性的失衡追求宗族延續的。丈夫以逞欲作為威嚴和能力的證明,他甚至從妻妾的爭風吃醋中獲得自尊感。這一性心理在失去道德約束而膨脹之時,嗜男色、占仆婦、宿妓院一類怪行為都出現了。妻妾們則以情欲和生子作為爭寵固寵的手段,而寵愛的傾斜所帶來的性壓抑和寂寞,所刺激的曠怨、忌妒、傾軋,在道德戒律廢弛之時,便引出了姑婿、主仆之間的亂倫行為。”[7]《金瓶梅》作者不否認人欲是人生與社會進步的基本動力,又譴責了人欲橫流,這種觀點也直接啟發了《林蘭香》和《紅樓夢》對于“男女至情”主題的思考。

三、男女至情

寫情,是世情小說的一個普遍性主題,而男女之情則是主要的內容。即使是在抄本流傳時就有“淫書”惡謚的《金瓶梅》,也并非完全將男女情愛處理成為男女性愛。即使是潘金蓮,作者也寫出了她有“情”的一面。她演唱的《棉搭絮》中有“奴家不曾愛你錢財,只愛你可意的怨家,知重知情性兒乖”;她給西門慶寫的詩中有:奴有并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潘金蓮雪夜弄琵琶”又有下面二句:常記得當初相聚,癡心兒望到老?！督鹌棵贰穼τ凇扒椤?、“欲”關系的思考對其后《林蘭香》、《紅樓夢》的寫“情”是有直接的啟發作用的。相對于《金瓶梅》、《醒世姻緣傳》、《歧路燈》更多地描寫世態人情,《林蘭香》和《紅樓夢》則重在寫男女至情?！读痔m香》第十一回寫燕夢卿與宣愛娘說:“天下有情人大抵如此。情得相契,則死亦如生;情不能伸,則生不如死?！奔础盀榍樯?為情而死”,這其實是作者對“情”的看法。對此寄旅散人評曰:“言情至夢卿,真可謂情種。彼假道學,動以義理自相糾纏,直一土木耳,情乎何有?”基于這樣的認識,作者倡言以“情”作為婚姻的基礎。第五十回寫香兒死后,耿朗以禮祭葬,盡情哭泣,作者議論云:“大概男女之間,情為第一,理居其次。”將“兒女之情”至于“夫婦正理”之上。耿家四少爺耿服與小丫頭渙渙相愛,經夢卿巧妙安排也終能打破世俗成見,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紅樓夢》是一部劃時代的以“談情”為“大旨”的人情巨著,作者曹雪芹注重從人的情性抒發,用“談情”、“用情”、“寫情”的神化之文,寫成一篇“至情文字”。從第一回“還淚說”到第一百二十回“情榜”部分,寶黛的愛情故事在《紅樓夢》龐大的敘事結構里是貫穿全書的故事情節。書中歌頌了賈寶玉和林黛玉,尤三姐和柳湘蓮等人生死不渝的愛情,大觀園中眾女兒的純潔清凈,以及晴雯、鴛鴦等被壓迫者的反抗斗爭,表達了作者對新的生活方式和美好感情的理想與追求,尤其是建立在“知己之愛”基礎上的寶黛愛情。

《紅樓夢》全書奔涌著曹雪芹的“情”,以致“寫情字萬不能禁止者!”(第二十五回甲戌本側批)如第十八回黛玉跟寶玉嘔氣誤剪香袋一節,已卯本雙行批曰:

“按理論之,則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若以兒女之情論之,則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古今小說中不能寫到寫得,談情者亦不能說出講出,情癡之至文也!”

由以上分析可看出,從紛繁復雜的世俗人情以及情欲與死亡的哲思命題再到男女間的至情至愛,明清時期長篇家庭小說對“情”進行了多層面的思考,“情”之主題的探討是家庭小說中一道獨特的風景,也顯示出小說作家對人類“愛欲與文明”母題大膽而有益的探索。

[1][法]安德列·比爾基埃,等.家庭史:第1卷(上)[M].袁樹仁,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5.

[2]卜健.世風的澆離與生命的懲戒——《金瓶梅》情節過程的剖析[M]//中國金瓶梅學會.金瓶梅研究:第2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171.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73-74.

[4]姚靈犀.瓶外厄言[M].天津:天津古籍書店,1989:73-74.

[5]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竹坡閑話[M].王汝梅,校點.濟南:齊魯書社,1987:10-11.

[7]楊義.楊義文存:第六卷——中國古典小說史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376,376.

[8]諸子集成·孟子正義·萬章[M].長沙:岳麓書社,1996:407.

[9]禮記譯解·禮運[M].北京:中華書局,2001:299.

[10]諸子集成·孟子正義[M].長沙:岳麓書社,1996:413.

[11][保]瓦西列夫.情愛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1-2.

[12]彭云石.走向生命的巔峰——馬斯洛的人本心理學[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108.

[13]李贄.續焚書卷二論交難[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