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五四時期 (1917-1927)翻譯文學的繁榮

付 胤

(浙江農林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 311300)

本文中的五四時期特指中國現代文學的頭一個十年,即1917年到1927年。此時的中國文學正是Even-Z ohar所說的處于“危機或轉折點的文學”[1]。新文化運動以后,中國文壇經歷破舊立新的變革,新文學正試圖從舊文學中掙扎出來,但尚未成型,從而在文學體系中為外來文學 (確切地說是翻譯文學)的進入留下巨大的空間,這一獨特的歷史和文學背景為五四時期翻譯文學的發展壯大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大量的翻譯文學出現在文壇,對中國新文學的生成起了推波助瀾的巨大作用”[2]。與之前的近代翻譯文學相比,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有著鮮明的、獨有的特征。本文擬從源語,目的語,報刊、出版機構和社團的發展三個方面來描述五四時期翻譯文學的特點和繁榮。

一、源語:原作質量的提高和范圍的擴大

從源語的角度來講,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與前期的近代翻譯文學相比面貌迥異,呈現出全新的氣象。總的來說,這一時期選譯的原作有兩大鮮明的特征:質量高,范圍廣。

質量高指的是當時選譯的原作在其本國的文學地位越來越高。許多譯者開始關注原作的質量,選擇翻譯文學名著。“此時,學界已不滿意初期譯介的趣味性傾向,提出名著概念,強調引入切合現實的作品,同時倡導譯介的組織和規劃”[3]。1918年,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號召譯界翻譯文學名作,并擬訂了幾條翻譯文學名著的辦法,其中第一條就是:

只譯名家著作,不譯第二流以下的著作。我以為國內真正懂得西洋文學的學者應該開一會議,公共選定若干種不可不譯的第一流文學名著……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選。詩歌一類,不易翻譯,只可從緩。[4]

這與之前的局面大不相同,在前期的近代翻譯活動中,譯者大多選擇他們感興趣或是娛樂大眾的作品進行譯介。在挑選原作的時候,他們注重內容的教化功能或是故事情節曲折,較少關注原作的藝術水平以及它在世界文學體系中的地位。許多譯者 (包括林紓)從西歐和日本翻譯了不少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作品。作為早期近代翻譯家的代表,林紓在五四時期遭受的詬病最甚。如鄭振鐸在《林琴南先生》中寫道:“他所譯的一百五十六種的作品中,僅有這六七十種是著名的 (其中尚雜有哈葛德及科南·道爾二人的第二等的小說二十七種,所以在一百五十六種中,重要的作品尚占不到三分之一),其他的書卻都是第二三流的作品,可以不必譯的。”[5]事實上,林紓翻譯的作品達180種以上,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是一流作品。這樣的現象不能簡單地歸結為譯者的審美情趣,這是時代的產物。“五四運動前后,中國社會發展急需先進的科學技術和進步的思想政治,于是‘五四’前重在譯介西方先進的科技與教育書籍,‘五四’后重在譯介俄國和西方的小說,大量吸收其中的政治意識和人本主義思想。”[2]為了啟蒙讀者,開展新文學革命,促進社會的進步,此時的譯者非常重視原作的選擇,尤其注重譯介有助于中國社會改良的優秀文學作品。

除了選擇質量高的原作,五四時期翻譯文學還有一個顯著特征,即選擇的原作范圍廣。所謂范圍廣是指原作覆蓋更多的語言、民族和流派,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就國別而言,包括俄、法、英、美、德、日本、印度、比利時、捷克、波蘭、荷蘭、希臘、挪威、愛爾蘭、西班牙、丹麥等多個國家;就流派而言,涉及古典主義、啟蒙文學、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唯美文學、象征主義、表現主義、現代主義,等等,西方的文學潮流都在中國露過面。”[6]除了歐美的文學作品,這時期的譯者們開始關注弱小民族和被損害民族的文學,尤其是俄國文學的翻譯在這一時期成為主流。隨著1917年舉世震驚的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在黑暗軍閥統治下的中國人民受到極大鼓舞。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看到希望的曙光,急于將先進的經驗介紹到中國。反映在文學領域,那就是文學界開始將翻譯事業的重點從歐洲文學轉向俄羅斯文學,使得俄羅斯文學翻譯成為當時的一大亮點。許多譯者如魯迅、瞿秋白、耿濟之都投身聲勢浩大的俄羅斯文學翻譯活動之中。魯迅翻譯了大量的俄羅斯、東歐、和北歐文學作品。瞿秋白自1923年回國之后繼續翻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和俄羅斯文學作品。據統計,1917-1927年,翻譯文學單行本大約500種,其中俄國91種;尤其是1921年之后,俄國文學翻譯增勢迅猛,達85種,超過一直領先的英國,而居于首位。[7]

二、目的語:譯者的素養和譯作的質量都極大提高

要描述這一時期翻譯文學的局面需要一個前提條件,即之前的翻譯文學狀況。只有通過對比,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特征才能更加明晰。總體來說,從目的語這一方面來看,這一時期譯者和譯著的質量都有極大的提高。

首先是譯者的狀況。與新文學革命之前的譯者相比,此時的譯者有個最顯著的特征:著名的作家同時也是著名的譯者。在現代文學歷史上,許多作家有著雙重身份。他們將翻譯和寫作置于同等重要的位置,相互促進。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幾乎所有主要的作家都從事過外國文學翻譯,如魯迅、胡適、郭沫若、周作人、茅盾、巴金、曹禺、徐志摩、郁達夫、梁實秋、林語堂。[8]這種雙重身份也意味著當時的譯者有著高超的文學造詣和審美能力,這對譯本的選擇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是新文學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從而十分清楚哪些是舊文學所缺乏的,哪些該從國外引進,在選擇時這也有利于保證原作的質量。

他們還有著另一個同樣很重要的特征,就是都精通外語,熟悉外國文學和文化,因為他們都有著留學背景。據統計,在現代文學史上較為重要的300余位現代作家中,具有留學背景的竟有150位之多,而在1917-1927年間,留學的作家達56位。在這些作家中,留學3—6年的最多,也有不少是留學7年以上。[9]“從某種意義上說‘五四’之后的新文學幾乎就是留學生文學。”[10]這種情況與之前大不相同,在晚清至新文學革命時期的譯者中,也有不少譯者精通外語,像嚴復、梁啟超、徐念慈、辜鴻銘、蘇曼殊、曾樸、周桂生、吳光箭等,但值得一提的是不懂外語的林紓翻譯的作品最多,成為那個時代最有影響力的譯者。

就時間來說,這短短10年涌現出來的著名譯者數量十分驚人,而在之前近50年 (晚清至新文學革命時期)里知名的譯者就要少得多。就譯者的質量而言,五四時期的譯者不僅精通外語,熟悉外國文學和文化,而且具有極高的審美情趣和文學素養。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不同以往譯者的強烈動機:借助翻譯外國文學創建中國的新文學。他們還建立文學社團,出版報紙雜志,開始有組織、有計劃地開展翻譯活動。

五四時期翻譯文學作品的繁榮不是體現在單純的數量上,而在于其質量的飛躍。因為據統計,與之前的近代文學翻譯相比,這10年的翻譯文學數量并無過人之處。在之前的50年里,“據粗略統計,翻譯小說數量為2569,詩歌近100,戲劇20多,還有一些散文、寓言和童話”[11]。另據統計,“在近代 (1840-1919)原創小說7466部,翻譯小說2545部……在1898-1919二十年間,原創小說7388部,翻譯小說是2525部。”[12]而據阿英統計,1917-1927年共出版譯作225種,當然這是不完全統計,還有發表在報紙雜志上的譯作未包含在內。[6]也有學者統計這10年翻譯文學單行本大約500種[7],盡管如此,無論是與1898-1919年間的近代文學翻譯還是與1928-1949年間的現代文學相比,數量上都不占優勢。因為有學者統計出在1919-1949年間,外國文學作品的譯介數量為4499種 (另有出版年份不詳者46種),其中1919-1927年間有437種,而1928-1949年間為4062種。[3]所以單純就數量而言,五四時期并不是翻譯文學最多產的年代。

但是就質量而言,卻是另一番景象。總的說來,這一時期的翻譯文學質量比之前的近代翻譯文學要高出許多。之前的翻譯活動無組織,選材無嚴格標準,翻譯方法也比較隨意。而隨著五四運動的開展,翻譯活動進入了最燦爛輝煌的時期。其特點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上文中論及的譯者質量的提高,是譯作質量提高的保障和前提。當時譯者身兼兩職,精通雙語,懂創作理論又有專業美學素養,為創造高水平的譯作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其二,這一期間翻譯中使用的語言主要是白話文。作為新文學革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運用白話文創作和翻譯是新文學倡導者和實踐者不可推卸的責任。從胡適到魯迅、瞿秋白、劉半農、周作人,許多杰出的譯者和作家都運用白話文進行翻譯和創作,而且還撰文呼吁使用白話文。正如瞿秋白所言:“我們對于翻譯就不能夠不要求: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中國白話文。這是要把新的文化的言語介紹給大家。”[13]對這些譯者而言,翻譯不僅要譯介內容,還要引進新的語言。這種要求是時代的產物,也是五四時期翻譯文學最顯著的特征。這一時期譯作的第三個特征是翻譯文學的主題與之前有別。當時翻譯活動帶著鮮明的時代烙印,有著直接而清楚的動機,那就是通過吸收外來文學的養分來構建新的中國文學和文化。“結果,名家之作,尤其是那些有現實意義及具有批判力量的19世紀以后的現當代譯作日益增多,純粹供消遣(冒險、言情類)的譯作在文壇不再占據主導地位。”[3]這時候的譯者都是抱著改良社會和構建新文學的目的進行翻譯活動,因而挑選主題時都不再依據個人興趣。

三、報紙、雜志、出版機構、文學社團的繁榮

報紙、雜志、出版機構、文學社團的蓬勃發展是五四翻譯文學繁榮的重要因素,也是一大顯著特征。報紙、雜志、出版機構為翻譯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有利條件,而文學社團讓文學翻譯更加有組織性,更加專業化。

五四時期,報紙、雜志、出版機構、文學社團數量急劇增加。據統計,“20世紀頭十年間,全國出版機構近170家,報紙雜志近90家。”[14]但是到了20世紀20年代,大量的文學團體和文學刊物開始涌現。據茅盾估計,1921-1923年出現的文學社團40余個,出版刊物52種,到了1925年,所出現的社團和刊物不下一百余。[15]報刊、出版物的增加,為翻譯文學的繁榮提供了良好的平臺和載體。

這一時期的文學團體也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持有共同見解的作家和譯者走在一起,從事外國文學翻譯和白話文創作,不僅使翻譯活動更加有組織性,也營造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新局面。許多以翻譯為主要職能的文學社團不斷涌現,重要的社團達到了幾十個。在這些社團中,最知名、最有影響力的是新青年社、文學研究會、創造社、新月社、語絲社、未名社等。

其中很有代表性的是新青年社,它的翻譯活動是以《新青年》為陣地來開展的。新青年的許多譯者如陳獨秀、胡適、周作人等都是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從事翻譯的目的就是為了改造舊文學,建立新文學。自1915年創刊以來就翻譯歐洲現實主義和唯美主義的作品;到了1918年開始關注俄國、日本和弱小民族的文學作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1918年《新青年》刊出了“易卜生號”,“以專刊的形式,有目的、有計劃,比較全面系統地翻譯介紹一個外國作家的生平思想和主要作品……在我國翻譯文學史和期刊發展史上堪稱首創。它對我國現代翻譯文學新思想、新文學的建設都有著重大的意義和影響。”[2]

很有代表性的還有成立于1921年的文學研究會,其中的作家如茅盾、鄭振鐸、周作人、冰心等提倡現實主義文學,即所謂的“為人生”。

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全面革新,大量翻譯介紹外國文藝理論、文藝思潮等作品,從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新浪漫主義以至象征主義等不同流派,它特別注重俄國文學及弱小民族的文學(當時的北歐、東歐、南歐的一些弱小國家和民族的作品)。[13]

在1921-1926年《小說月報》發表的譯作中,俄國文學33種,法國文學27種,日本文學13種,英國文學8種,印度文學6種。《小說月報》還于1921年10月刊出了“被損害民族的文學”專刊,介紹了波蘭、捷克、塞爾維亞、芬蘭、猶太、小俄羅斯 (立陶宛、烏克蘭等)等民族的文學狀況,發表了周作人、魯迅、沈雁冰等人所譯的關于這些民族的作品。[6]

于同年成立在日本的創造社則完全不同,主要成員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子平、田漢傾向于倡導浪漫主義文學,即所謂的“為藝術”,他們翻譯歌德、雪萊等作家的作品。以徐志摩和聞一多為主要成員的新月社倡導美學主義,主要翻譯曼斯菲爾德、莎士比亞等人的作品。以魯迅為主導的未名社著重翻譯俄羅斯文學。在魯迅的幫助下,未名社的主要成員都變成外國文學翻譯界的中堅力量,尤其是俄羅斯文學翻譯。

通常,一個社團對應一個刊物,如新青年社與《新青年》,創造社與《創造》季刊,新月社與《新月》等[3],因而社團和報紙在五四期間互相促進,共同發展,最終造就了這一時期翻譯文學的繁榮,呈現出與前期完全不同的面貌。

四、結語

無論是從源語視角還是從目的語視角看,五四時期的文學翻譯與之前的近代文學翻譯相比,都更加絢麗繁榮:選擇的原作文本質量更高,范圍更廣;譯作的質量和譯者的素養也顯著提高;加之各種報刊、出版機構、文學社團大量涌現,使得這一時期的翻譯文學豐富多彩、燦爛輝煌。這一時期的譯壇,名人輩出,佳作涌現,正如春日的江南,鶯飛草長、亂花競艷,也為后來的文學和翻譯愛好者、研究者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1]Even-Z ohar,Itamar.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within the Literary Polysystem[J].Poetics Today.1990,11(1).

[2]孟昭毅,李載道.中國翻譯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3,4,75

[3]王建開.五四以來我國英美文學作品譯介史1919-1949[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28,64-65,40,135.

[4]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J].新青年,1918,4(4).

[5]鄭振鐸.林琴南先生[J].小說月報,1924,15(11).

[6]任淑坤.五四時期外國文學翻譯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5,25,29-30.

[7]秦弓.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五四時期卷[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205,205.

[8]謝天振,查明建.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9.

[9]鄭春.留學背景與中國現代文學[D].濟南:山東大學,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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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王秉欽.20世紀中國翻譯思想史[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134,213.

[14]徐鵬緒.中國近代文學史綱[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184.

[15]黃悅,宋長宏.20世紀中國文學史綱[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