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權恒
(信陽師范學院華銳學院,中文系 河南 信陽 464000)
□作家作品研究
“身體寫作”的癥候式分析
禹權恒
(信陽師范學院華銳學院,中文系 河南 信陽 464000)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出現的“身體寫作”具有復雜的社會文化背景。本文試圖從女性主義、社會狂歡、市場規則三方面來挖掘“身體寫作”產生的內在因緣,從而凸顯出其在當代社會文化語境中的獨特價值。
身體寫作;女性主義;狂歡化;大眾傳媒
一
20世紀90年代以降,晚生代女作家衛慧、棉棉相繼推出了《上海寶貝》、《糖》等暴露女性隱私的作品,引起了巨大社會反響。緊接著,書市上出現了《我把你放在玫瑰床上》、《我這里一絲不掛》、《戀上小親親》、《與你有染》、《欲望黑天鵝》、《在床上撒野》、《再見小處女》、《天不亮就分手》、《天亮以后說分手——十九位都市女性一夜情口述實錄》等等充滿欲望化的作品。木子美、九丹、春樹、竹影青瞳、流氓燕等先鋒女作家的寫作先后被冠之以“私人寫作”“下半身寫作”“器官寫作”“妓女寫作”“液體寫作”“胸口寫作”等等諸如此類的名稱,她們在文壇上的突然出現就像一劑興奮劑,給人們帶來一系列眼花繚亂的花邊新聞的同時,也有效地刺激了部分女作家更加私人化的寫作。此時,諸多年輕女作家們無不把自己的創作神經調整到沖鋒陷陣的緊急狀態,生怕被這個變幻莫測的時代所遺棄。如今寫“性”已成為女性寫作中的一種新時尚和潮流,好像不這樣進行寫作就是老土和不開化。于是,女性寫作顯現出更加豐富多彩的格局,她們都以卓越的姿態在鍵盤上瘋狂地舞蹈著,與此同時,其許多作品被讀者們(更多是男性)爭先恐后地搶購著。大小書市都出現了不可思議的脫銷現象,其中,喝彩者有之,唾罵者更有之。但作為一種全新而復雜的文學現象,筆者認為必然有其深刻的時代文化背景和特定內涵。此時,過分地喝彩或盲目地否定可以說都不是一種理性的判斷,我們只有等待在一切都明朗化之后,才有可能給予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
二
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的發展可謂是十分曲折和艱辛的,它始終在不平坦的崎嶇道路上艱難地爬行。中國現代女性意識的初步覺醒可以追溯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當時的眾多女作家,比如冰心、凌叔華、馮沅君、廬隱、陳衡哲、石評梅等人,先后都在創作過程中明確地提出有關女性權利的問題,從而開啟了現代知識女性思想覺醒的新傳統。緊接著,30年代丁玲繼承了此種優良傳統,代表作《莎菲女士的日記》、《夢珂》、《阿毛姑娘》等都十分大膽地袒露了女性內心的真實渴望和追求,作品中充滿了情緒化的宣泄話語,曾經給當時文壇以巨大沖擊和震動?!拔母铩苯Y束以后,女作家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和張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線上》先后以新的寫作手法,給長期受壓抑的人們點亮了一盞明燈。新時期的知識女性漸漸地從黑暗地平線中突圍出來,80年代中期以來,王安憶憑借著《錦繡谷之戀》、《荒山之戀》、《小城之戀》及《崗上的世紀》等系列作品,大膽地突破了文革女性文學的禁區。之后,以女性意識覺醒為題材的作品猶如洪水猛獸一般勢不可擋,“性”話題先后堂而皇之地進入了人們的閱讀視野。特別是90年代下半葉以后,陳染和林白分別以《私人生活》和《一個人的戰爭》,袒露了大量帶有作家自傳色彩的性經驗和性幻想內容,那種驚世駭俗的大膽暴露著實吸引了很多讀者的眼球。正是在此種背景之下,“美女作家”的“身體寫作”才開始慢慢浮出水面,她們在作品中毫無遮攔地描述著女性的性經驗。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九丹曾指責“美女作家”衛慧等人麻木,說她們虛偽和不敢直面生活的真實,認為其全都是虛偽和做作的女人,因為她們沒有很好地表達女人身上應有的東西。由此可見,在另一種私人化寫作中,女性的隱私和經驗暴露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里以木子美的《遺情書》和《性愛日記》為例來說明之。作品詳細地記錄了木子美的全部做愛過程,她說她本人有兩大愛好,即做愛和將做愛的過程公之于眾,這樣才可以給她帶來直接的快感。木子美還說,她的寫作是“液體寫作”,即純粹生理性的內分泌,任憑快感的液體在紙上肆意地流淌,她日記中的詞就像一些分泌物,沒有任何精神性色彩。她說做愛就是做愛,就像抽煙就是抽煙一樣,是一種動物化的生理發泄行為而已。此時,性沒有任何倫理和道德意義,我們由此可以看出,其寫作完全是被身體所操縱的軀體寫作,那是一種徹底拒絕靈魂和情感介入的肉體行為,一種沒心沒肺和感情缺席的純粹欲望化行為。但是,其一出現便在當代文壇鬧得紛紛揚揚,大有愈演愈烈之勢。如今網絡上諸多熱鬧事件完全可以看作是“身體寫作”的一個余波。作為一個虔誠的文學閱讀者,我們不禁要問,中國的部分女作家們到底怎么了?究竟何以至此呢?
首先,“身體寫作”的出現有其深刻和特殊的歷史原因。從國內環境看,中國長期以來是一個男權中心社會,女性則處于金字塔式社會結構中的最低層。她們一直承受了男權社會所附加的種種重負,而性在傳統文化心理中往往不具有生命價值的意義,它只是承擔著傳宗接代的生產工具而已,性就是一種罪惡象征和代名詞。在這種歷史背景之下,倘若女性以公開或不公開的言行,去爭取屬于個體生命價值的性愛權利,實屬一種極為艱難和可恥的行為。這樣,女性一直是“被言說”和“被描寫”的對象,她們一直處于失語和沉默狀態。徐坤曾說“女性因為沉默太久,緘口的時間竟然可以用百年千年來計算,所以,若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死亡?!盵1]她們沒有任何資本反抗強大的男權社會,部分知識女性在百般無奈之下,才開始用書寫女性軀體的方式來和男權社會作斗爭。陳染說:“寫作,更經常地作為我離家出走的替代,它是不是一種逃避呢?我真的說不清?!盵2]由此可見,她們要想擺脫沉重的枷鎖束縛,要從那令人窒息的封建牢籠中逃遁出來,只有采用極端方式才有可能獲得女性最基本的權利?!吧眢w寫作”就是在此種社會文化背景中開始形成的。她們“通過寫作放縱軀體生命,沖破傳統女性軀體修辭學的種種枷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充當寫作所依循的邏輯”[3]??梢哉f,女性已經受夠了男權中心社會強加給她們的種種不平等,她們要用女性軀體和男權中心社會作孤注一擲的斗爭。毫無疑問,其初衷是想解構和顛覆強大的男權中心社會的,但可悲的是,她們非但沒有達到此種預期目的——從男權中心社會中突圍出來,反而成為了男權中心社會的俘虜。她們的主觀愿望在殘酷社會現實面前出現了嚴重錯位,女性軀體則處于一種被“窺視”的尷尬境地。正如一位西方知識女性饒有興趣地說,我們不知道婦女們的眼光是什么,婦女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呢?她們是怎樣雕刻、塑造和解釋現實的……我只知道男人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如今“身體寫作”已經成為部分男性的一場豐盛的悅目宴席,女性身體又一次被男人們掠奪性地消費了,它只能有效地刺激著部分人的感官沖動,臨時充當了性發泄對象而已,“她們”的“身體寫作”的美夢被社會現實擊得粉碎;從國際環境來看,“身體寫作”本身是西方社會的一個舶來品,法國埃萊娜·西蘇最先運用“身體寫作”的概念。其本是西方女權主義者對文學表現方式的一種描述,是在文學領域里對男性話語的反抗,精義就是在作品中凸顯女性視角和女性立場,遠不局限于女性自身的生理感受,更不是女性隱私部位的大膽裸露。她們認為私人化的敘事立場和宏大敘事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此時,“身體寫作”是西方女權主義者反抗男權社會的一個重要砝碼。但是,當它傳入中國以后,就非常尷尬而奇怪地失去了其本質意義,它變成了一個被扭曲和借用的概念。魯迅曾說“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從這個意義上講,“她們”的“身體寫作”就是一個十足的悲劇。但是,從另一個層面來觀照之,此種寫作方式也恰恰迎合了西方女權主義者的寫作初衷,它意味著一向失語的現代女性開始覺醒并發出自己的柔弱的聲音。
其次,“身體寫作”的出現也具有其特殊時代原因。20世紀80年代以來,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神州大地,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成為社會的主導思想,社會諸多領域開始出現了解凍局面,文學也逐漸地步入了正常發展軌道。特別是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迅猛發展,人們猛然意識到,必須從盲目崇拜的封建牢籠之中解放出來才有出路。特別是90年代以來,由于市場經濟規則進入了社會諸領域,一部分人在市場經濟競爭大潮之中突圍出來,張揚個性、打倒權威、消解中心、顛覆傳統等是他們生活潛在的邏輯規則,社會各個領域中都處于一種“狂歡化”狀態。作家的社會地位由中心走向邊緣,由精英階層滑入平民階層,部分作家開始追逐商品化,認同世俗化;褻瀆神圣,肯定平庸,盅惑欲望,拒絕批判;追求物質,遠離思想。知識分子精神侏儒化和動物化現象相當普遍,甚至出現了整體性人格扭曲的現象。人處于一種完全沒有靈魂和自我的狀態,部分作家也喪失了自己堅守的精神陣地,他們企圖和國家主流意識形態話語達成共名。此時部分作家感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金錢的巨大壓力,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意識到自身的無足輕重,此前那種先知先覺的導師心態,真理在手的優越感,以及因時代而產生的悲壯情懷,在商品流通中變得一錢不值。于是,中國的堂吉訶德們,最可悲的結局很可能不只是離經叛道而遭受處罰,而是因其道德、理想、激情而被市場所遺棄”[4]于是,中國作家出現了勝利大逃亡,一部分則從“形而上”向“形而下”的放任狀態滑落。女性作家的“身體寫作”的出現,正是迎合此種社會大環境的佐證,她們肆無忌憚地公開自己的隱私,以博得眾人的雀躍和歡呼,與此同時,鋪天蓋地的名與利向她們招手,其很快就成為“明星作家”,我們完全可以說,這種狂歡化的社會文化環境才是成就“身體寫作”的深層原因。
第三,“身體寫作”的興盛和大眾傳媒的搖旗吶喊也不無關系。在進入消費主義社會以后,高科技以及圖像文化的勃興使現代人的生活方式發生了急劇變化。文化產業的迅猛發展,廣告、電視、廣播、網絡等新興媒體的作用已經得到凸顯,其已經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傳統的價值取向發生了巨變,市場經濟的邏輯規則操縱著文化產業生產的全過程,各種文化產品都迅速地納入市場經濟的軌道。文學作為一種特殊商品也毫不例外,文學生產和消費都受到商品社會規律的制約。于是,各種媒體和書商為了共同策劃了一幕幕文學市場的鬧?。荷碳矣行У乩昧瞬糠肿x者的閱讀心理,出版作品不但用充滿撩撥性的名字,而且也暗示作家要寫有關隱私性和暴露性的內容。之后,他們大肆進行宣傳和炒作,一切都經過極度的夸張和包裝之后,作品銷量就會一路攀升。據說畢淑敏的《拯救乳房》的原名是《癌癥小姐》,書商們害怕帶有“癌癥”字樣的作品銷路不好,于是書名最后改為《拯救乳房》。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作品一經上市就曾經脫銷,再版和盜版行為更是屢禁不止。這樣,一方面既滿足了部分男性讀者的“窺視”欲望;另一方面,書商和作家們著實也賺足了鈔票,二者都達到了“雙贏”的共同目的,這對于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從某種意義上講,“身體寫作”的流行和風靡,很大程度上完全是媒體炒作的結果。此時,部分女性的私人化寫作是被人“借用”的犧牲品,他們把“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身體寫作”推向了危險邊緣。我們完全可以說:正是大眾媒體有力地推動了“身體寫作”,而“身體寫作”也相應地成就了大眾媒體。
三
刁斗曾說:“我覺得情欲之于人的重要性非常大,它是每個人固有的東西,同你的生命一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在左右著人的行為、生活和情緒,干擾你生命中的一切。”[5]“性”是人的自然屬性之中最圣潔的本質之一,所有的人都是性的產物,任何對性的丑化、褻瀆都是變相地對人本身的否定。從文學是人學的角度來講,寫“性”也是對人性的尊重,缺少“性”的文學更是不完整的。王安憶說,“寫人不寫性,是不能全面表現人的,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如果你是一個嚴肅、有責任的作家,性這個問題是無法回避的。”[6]可見“性”并不是一個能否寫的問題,而是一個怎樣寫的問題。筆者認為,它只有經過藝術化的處理才不失恰當。因此,我們把“身體寫作”看作是對清教徒式的意識形態的矯枉過正也未免不可,何況,她們對女性軀體的推崇,也基本符合身體的辯證法:壓抑之后就意味著放縱,圣化之后就暗含著祛魅。也惟有如此,“身體寫作”的本質意義才能夠得以凸顯。但許多評論家則不以為然,他們對于“性”仍然諱莫如深、避而不談,表現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甚至以其有傷風化、淫穢不堪的理由來極力反對之。但是,正如魯迅所說的《紅樓夢》一樣,經學家看見易,道學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一切就看你選擇什么視角和立場去審視了。那種對“身體寫作”肆意妖魔化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文化君子,而對其百般神圣化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十足的文化流氓。毋庸諱言,在大多數讀者的眼中,“身體寫作”畢竟只是對女性身體的簡單描述,而人的靈魂則處于被放逐狀態。“身體寫作”只有達到靈肉合一的境界才是完美的,她們反抗男權社會的初衷才有可能實現。所以,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中國現代女性文學倘要健康發展,絕對不能拘泥于外在的暴露隱私和性經驗。當時一切都煙消云散之后,所謂先鋒姿態“身體寫作”必將成為一幕幕的歷史往事。之后,最值得我們反思的事情是:我們究竟能夠從中看到什么?是應該寬容它,抑或是抨擊它?這無疑都是彌足珍貴的歷史鏡像和佐證。
[1]徐 坤.因為沉默太久[J].中華讀書報,1996,(1).
[2]陳 染.寫作與逃避[A].興安,蔚藍色的天空[C].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公司,1995.126.
[3]南 帆.女性寫作與女性軀體[J].海上文壇,1996,(12).
[4]周錦鶴.池莉小說《你是一條河》中的女性形象解讀[J].四川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6):84-87.
[5]陳平原.鏡域中的文化定位[J].讀書,1994,(5).
[6]刁 斗.《60年小說坊》自序[J].當代作家評論,2003,(1).
[7]王安憶,陳思和.兩個69屆初中生的對話[J].上海文學,1988,(3).
I206.7
A
1674-3652(2011)03-0078-04
2011-03-08
禹權恒(1980- ),男,河南泌陽人,信陽師范學院華銳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思想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志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