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楠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
人類公共自由限度的邏輯終結
——阿倫特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思想論析
龐 楠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
自行動生活與沉思生活之間的鴻溝在古希臘生發以來,動態開放的政治行動與靜態封閉的法律制度就開始了尖銳對立。在阿倫特那里,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關系問題之所以重要在于它不僅涉及現實政治秩序的維護,更重要的是它還關涉人類公共自由的實現。作為一個古典的二元對立,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之間的緊張關系集中表現為法律制度對于政治行動的制約以及政治行動的反制約。阿倫特一反西方政治思想傳統對于政治行動的貶低,在復興本真政治的基礎上,啟明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的緊密關聯,并最終在革命精神制度化的政治體制中完成消解對立實現自由的政治理想。
公共自由;政治行動;法律制度;革命精神制度化;評議會制度
自古希臘思想家蘇格拉底就已經開始思考人之為人生存的應然狀態。他基于當時的城邦生活,在政治實踐中找到了能夠實現公共自由的行動生活,即公民在平等交流基礎上形成的、不受必然性和強制力束縛的政治生活。遺憾的是,蘇格拉底在希臘城邦的民主審判中,未能通過辯護證明自己的清白,他的死暗示了以言說為特征的行動在政治空間的無力。蘇格拉底之死作為決定性的轉折點,以柏拉圖為代表的哲人開始從行動生活退卻到沉思生活,“柏拉圖因目睹其老師蘇格拉底之死而提出反政治、反城邦的政治哲學,是不難理解的”[1]P107。動態開放的政治行動因其偶然多變被視為靜態封閉的法律制度的死敵,為確保統治秩序以及社會的穩定,將人類的公共生活“作為一個整體進行批判”[2]P55并構建嚴格的法律制度防范政治行動隨意性的理論和實踐屢見不鮮。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之間的關系直接關涉人類實現公共自由的限度問題,即動態開放的政治行動是否可能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實現與法律制度的相容共生。為了更加深入地理解政治行動的自由意蘊,我們有必要根據阿倫特的相關論述闡明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的復雜關系。
自柏拉圖一反古希臘前哲學時代精神將人的存在分為實踐生活與沉思生活以來,西方政治思想便開始了抬高沉思生活貶低行動生活的傳統。阿倫特一反傳統對于政治行動的貶低,頻繁回溯古希臘古羅馬城邦生活尋找本真政治。以此為基礎,她將人的實踐活動分為勞動、工作和行動,它們分別對應人的三種境況——必需性、世界性和復數性。勞動是人受制于生命必然性,在私人領域獨立進行、既無起點也無終點的消費品生產活動。工作是人在功利的驅使下、依據一定的模型、運用一定的材料、依照手段——目的邏輯,構建文明世界的活動。工匠制造世界持久之物、藝術家創造藝術品甚至立法者的立法活動及其產物等都在工作范疇之內。在人的三種實踐活動中,唯有行動才是人所特有的自由活動。行動具有展示與溝通兩個面相,一是公民在他人面前展現一己真性的“秀異”活動;二是公民在公共領域就政治事務與他人展開溝通合作。前者重在“言”,后者重在“行”,二者缺一不可。與勞動和工作不同,行動擺脫了必然和功利的束縛,它的價值在于人類公共自由的實現。在人類生活中唯有行動和政治才關涉自由,政治存在之理是自由,而自由實現之域是行動。這種自由不是意志自由、不是消極自由,而是存在于政治生活之中的公共自由,行動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干擾自然或社會進程。依據所處法律制度背景,政治行動包括常態下的與友合作與非常態下的對敵斗爭兩個維度。常態下的政治行動是公民在合理法律制度下溫和美善的公共生活。非常態下的政治行動是公民挑戰腐朽法律制度、再造政治秩序的革命斗爭。出于對自由的關注,阿倫特十分警惕不當法律制度對人創生行動的威脅。在人生存的三種境況中,動態開放的政治行動與靜態封閉的法律制度之間存在著最為尖銳的對立。
首先,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分屬不同領域。我們常將法律制度的制定視為政治的內容之一,但是這樣的認知在阿倫特看來是極具危險的混淆之舉。政治行動是人實現自由的光輝之境,而法律制度是人為世界增添新物而工作的黑暗之域,二者界限分明。法律制度的制定及其產物屬于工作范疇,而非政治行動。在回溯希臘城邦政治時,阿倫特將制定法律制度視為類似建筑城墻的前政治活動。阿倫特之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將立法視為工作之職,乃出于她對于以工作邏輯理解政治危險的高度警惕。自希臘哲學時代,為將人類事務從政治行動脆弱性中拯救出來,柏拉圖最早提出以工作模式處理政治事務的主張,他按工作邏輯設計他的理想國與城邦的法律制度。他以哲學家觀照到的理念為政治事務標準,并以此為模型制作作為城邦統治手段的法律制度。甚至亞里士多德也和柏拉圖一樣將前政治的立法活動視為政治行動。但在阿倫特看來,在行動之前作為劃定城邦政治空間手段的法律制度因其非自足性屬于工作范疇,而公民實現公共自由的政治行動則因其自足性屬于行動范疇。將作為手段存在的法律制度納入政治行動,會將工作的手段——目的邏輯帶入政治,造成對本真政治的侵蝕。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的非法越界,既是對法律制度的抬高,亦是對政治行動的貶低。
其次,政治行動往往沖擊和重塑既有法律制度。具有自由特性與不可預見和不可逆缺陷的政治行動是法律制度僵化不變的克星。由于政治行動的不計結果、人心的晦暗以及人的有限理性,置身于行動關系網中的公民行動產生的結果難以預見和挽回。行動的困難表明它不是按照預存模型制作的產品,它從來不會完全按照既有法律制度進行。這類似于維特根斯坦的遵守規則悖論,他在研究語言游戲時揭示了語言實踐與語言規則的悖論。盡管人的行動在預定規則中進行,但是規則本身并不是行為的最終依據,相反,規則在人的行為互動中被重塑。因此,“悖論是這樣的:一條規則不能確定任何行動方式,因為我們可以使任何一種行動方式和這條規則相符合”[3]P94。與此類似,法律制度在人們的行動中歷史地形成和發展。不對法律制度亦步亦趨的政治行動,勢必會沖擊法律制度,而這正是政治行動追求卓越的代價。彌漫爭勝精神的古希臘,曾由于公民秀異的政治行動沖擊法律制度出現政體循環。威廉姆·奧滕曾言:“很少有任何地方像古希臘共和國那樣鮮明地展示了自由與組織、自由與穩定、進步與秩序之間的困境。希臘共和國未能成功地解決這些問題,其失敗有某種必然性。它們常常使自由蛻變為無政府,使秩序變成暴政……”[4]P29。阿倫特在盛贊人類自由行動的同時,也對其破壞力表現出深深的憂慮:“無論行動的特定內容是什么,它總是建立著聯系,從而內在地具有沖破存在于人類事務領域之中一切限制和跨越一切界限的傾向。而這些限制和界限所提供的框架,從來都不足以抵御每一代新人進入時必然帶來的沖擊。人類的體制、法律以及一般來說所有與人們共同生活有關的事務的脆弱性,都來自于創生性的人的境況,而非人類本性的脆弱性。……法律的限制從來不能完全可靠地防御從政治體內產生的行動,正如領土界線從來不能完全可靠地防御外部的行動一樣。”[5]P190-191具有超越法律制度傾向的政治行動很可能沖擊既有法律制度造成政治體的脆弱。當然,如若法律制度已是人自由行動的嚴重障礙,阿倫特反倒倡導政治行動對不當法律制度的顛覆。
最后,法律制度制約政治行動。制度是用以調整個體之間、個體與組織之間以及組織與組織之間關系的規范體系,其中法律是最高形式的制度規范。作為統治階級意志集中體現的法律制度的價值在于,通過一整套規范體系調節、制約和塑造人的行為以維護統治秩序。而偶然自發的政治行動卻是既有法律制度的最大威脅。于是,制定嚴格的法律制度制約人的政治行動就成為一種長存不衰的誘惑。柏拉圖與霍布斯正是企圖將政治行動納入人為設計法律制度統治的典型代表。出于對城邦政治衰頹之勢的挽救,柏拉圖將真理轉化為處理人類事務的標準,并在晚年試圖以此為據制定排除公民行動隨意性的法律制度。出于對政治行動不確定的厭惡,近代理性主義代表霍布斯將自然科學的制作方法引入政治,以算計的方式思考,試圖將人類事務納入預想的政治藍圖。在符合預設模型制定出的法律制度的統治下,霍布斯自認為成功制造了政治,人的政治行動因獲得了人造物體的明晰性而被控制在可預見的范圍內。用法律制度制約人的行動自由以求得穩定不僅是一種理論誘惑,更是古今中外政治的現實之需。較之于習俗、宗教和傳統等,法律制度是保持政治體穩定最為重要的因素。涉及人類生存境況方方面面的法律制度,在公民政治行動中扮演著壓制性角色。當然,法律制度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它在維護階級統治的同時也在維系社會秩序等方面起到重大作用。法律制度的優勢就在于“它的僵化不變,一個穩定的法律制度之存在,也能使生活變得比較安全,比較可預期,這是它‘得’的部分”[6]P3。
盡管,動態開放的政治行動與靜態封閉的法律制度之間存在看似難以調和的矛盾,但是二者并非涇渭分明。在阿倫特的表述中,二者之間的中間地帶仍然可見。在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的辯證關系中,我們看到了二者以公共自由為中介、以政治行動為基礎實現調和的可能。在阿倫特那里,作為法律制度核心的憲法在實現人的公共自由中起著最為重要的作用。如果憲法與公共自由精神相容即實現革命精神制度化,那么以憲法為核心的法律制度就不再是政治行動的障礙,而是行動自由持久生發的穩定框架。當然,與公共自由精神相容的法律制度只能是公民政治行動的成果。缺乏公民政治行動而由政府和專家強加于民的法律制度,只能是階級統治或僅僅實現公民消極自由的工具。
第一,政治行動是制憲權威的根本來源。任何法律在創建之時,都需要一個權威來源,居于法律制度核心的憲法更是如此,否則其合法性有朝一日就面臨全面坍塌的危險。阿倫特將憲法權威來源分為兩類,一是追溯到一個始終在場的絕對開創者的希伯來——基督教傳統;二是以奠基行動本身的神圣性以及它在歷史中的延續為權威的羅馬政治傳統。阿倫特將以立國之舉為憲法權威的羅馬經驗作為權威典范,不僅將立憲視為限制政府權力的法律制度之制定,更將其理解為人民創建自己政府的政治行動。在傳統、宗教和習俗等權威解體的現代社會,阿倫特從古羅馬政治經驗出發、以人的創生性為起點,不從圣物而是從政治行動汲取制憲權威,但前提是回歸革命和法律的本源意義。唯有將革命理解為再造公共自由的政治行動、將法律理解為存在物之間的關系,革命才能成為制憲權威來源。阿倫特認為,唯有以實現公共自由為目標的政治行動才是真正的革命。而之后的理論家,將法律曲解為宗教戒律,似乎沒有更高的宗教禁令,這些戒律就不具有約束力。隨著世俗領域從中世紀宗教監護中解放出來,尋求更高法律超越立法舉動的需要變得更加強烈。立法困境集中表現為制憲權威的惡性循環:憲法往往由制憲會議制定,但先于憲法存在的制憲會議的制憲權不是憲定的。阿倫特從關系的角度理解法律,認為制憲權威就在政治行動——革命本身。那么,在現代革命中,政治行動如何成為制憲權威來源呢?
在阿倫特那里,革命與立國、立憲相等同,“這種自由觀念就無異于立國之舉,也就是一部憲法之制定”[7]P219。立憲是一種契約行為,為實現公共幸福的公民一起行動、相互承諾建立全新的政治空間,并將承諾以憲法形式固定使之具有永久的約束力。阿倫特借契約論解釋行動制憲的合法性,但是她認為這種契約不是虛構的理論,它在美國真實發生過。美國建國之初的憲法,不是神意、理性和宗教等超越性資源的理論產物,而是革命的偉大成果。早在革命之前,美國公民就以自治體的形式組織起來,依法形成法人機構或政治體,擁有在市政廳集會和商議公共事務的權利。美國革命不是突然爆發的,而是公民在共同協商和相互誓愿的基礎上共同締造的。在已被構建的自治體中從事公共事務、經正式選舉產生的委托人,從次級權威汲取制憲總權威,他們不僅擬定了州憲法,還擬定了聯邦憲法,他們的制憲權從未被質疑。在革命中他們就已經是在立國了,制憲權威就來自立國之舉。是革命行動使立憲者擺脫了歷來針對制憲會議無制憲權的指責,將美國憲法從權威危機中拯救出來。阿倫特曾依據憲法的產生途徑和方式將其劃分為兩類,一類由政府強加于民,另一類由人民自行構建。作為公民政治行動結果的美國憲法顯然屬于第二種。而在革命之前沒有自治組織、在革命中為貧困所困、偏離自由立國方向的法國憲法,因缺乏公民的協商認同不得不從神意、公意或者偉大立法者等絕對性中汲取權威。
第二,法律制度是政治行動展開和延續的基礎,革命精神制度化是實現公共自由的根本保障。在阿倫特看來,政治議題的解決必須經由公民在公共領域的平等協商。然而,政治的非自然性決定了公共自由不可能自發產生,必須首先構建法律制度為政治行動劃定界限。“法律對每一個新的開端設置障礙,同時也保證它的運動自由,這種自由是某種全新的、無法預言的事物的潛在力量;成文法的界限說明了人的政治存在,如同記憶說明他的歷史存在;它們保證一個共同世界的預先存在和某種連續的實在,它超越每一代人的生命跨度,吸收一切新的起源,并由它們來滋養。”[8]P580良善的法律制度促進政治行動的生發,而反人類的法律制度或者法律制度的不存在,則會削弱甚至摧毀人的政治行動。阿倫特在論述極權主義時指出,摧毀一國所有法律的極權主義消除了法律劃定出的政治空間。而依據自然和歷史法則制定出的成文法,則摧毀了一切人的行動能力。
法律制度是政治行動展開的基礎,但是具有靜態封閉特性的法律制度在相當程度上會成為行動的障礙。能否構建既能促進政治行動又不被行動破壞的法律制度,直接關系到人類公共自由的實現程度。阿倫特的解決之道是以革命精神制度化來延續革命之時的公共自由。在論革命時,她將政治行動成果、與自由行動精神相容的憲法視為公共自由實現的根本保障。憲法的作用在于為行動劃定政治邊界、為政治確定運行規則,從而保證公民追求公共幸福的激情得到自由發揮并代代相傳。阿倫特將革命視為創新與保守的統一,它的目標是在顛覆舊政治秩序的基礎上創建持久的自由空間。然而,開端啟新的革命行動偶然易逝,公民在行動中的誓愿不足以建立持久的自由空間。而將政治行動從隨意性中拯救出來的,是立國者以公共自由精神為原則制定的法律制度。以政治行動為目標的開始者以行動的自由原則制定了法律,從而保證了原則不斷激勵后來者的行動,并在行動中發揚光大。實現革命精神制度化的法律制度保障了政治自由的持久,避免了反復制憲的破壞性后果。遺憾的是,至今沒有一場革命在革命精神制度化上取得成功,共和主義的偉大革命——美國革命亦難幸免。美國革命成功建立了擺脫壓迫的新政治體,但是立國者未能構建保障政治行動這種最令人刻骨銘心的自由精神持久的法律制度。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在于聯邦憲法未將殖民地時期形成的、實現公民自由行動的市鎮會議等自治體納入其中。憲法規定的代議制、政黨制等政治體制,剝奪了公民直接參與政治的行動空間,只為代表而沒有為廣大公民提供公共自由。然而值得慶幸的是,美國20世紀60年代后半葉出現的公民不服從運動,為法律制度的完善和政治空間的重建帶來了曙光。阿倫特曾言,真正的公民不服從。由于憲法在種族歧視、越戰和政治謊言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對憲法不信任的公民展開以挑戰現存政府和法律制度為目標的非暴力政治運動。盡管它不像革命那樣能創建一個新政治體,但是它為革命過后的穩定世界提供了完善法律制度和復活公共幸福的溫和途徑。阿倫特認為,作為一種政治行動的公民不服從與保障公民行動自由的憲法精神完全吻合,美國應當修訂憲法給予公民不服從以合法地位,而這不亞于美國憲法確立自由的意義。
正如哥茨根所言,阿倫特提出了實現自我與維持世界兩種相互矛盾的行動范式。盡管革命精神制度化在理論上實現了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的統一,但在現實政治中實現創新與保守的一致卻異常困難。雖然“在某種程度之內,美國憲法,簡直成了一片可尊敬的化石——古代思想和背景的結晶”[9]P32,但是美國政治的缺陷促使阿倫特重新審視美國革命并轉而尋求實現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良性互動的政治制度。評議會制度作為阿倫特論述不多的制度構想,是她從具體制度層面探尋有望替代現代民族國家和實現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和解的全新政府形式。美國國父托馬斯·杰斐遜在小街區共和國基礎上構建大共和國的“街區制度”的聯邦主義設計,再加上產生于革命成熟之時、公民聚集在一起構建政治空間的評議會,為阿倫特構想出實現廣大公民公共自由的全新政府形式提供了靈感。
作為秩序與行動統一的組織,評議會是公民履踐政治自由的空間、遴選政治精英的機制和制定法律制度的渠道。由無數基層直至中央評議會組成的評議會體系,不僅實現了公民的行動自由,而且還保證了無黨派性法律制度在公民協商誓愿中的生成。在評議會中訂立包括憲法在內的法律制度的過程,就是公民參與討論諸如國家存在目的、政府權力、政府組織等政治議題,并將討論結果用法律語言加以表達的過程。“通過憲法,政治變成了一種公共財產、公共責任和公共活動”[10]P6。阿倫特認為,評議會真正實現了共和主義的構想:“人民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和結果,凡事皆出自人民,并用于人民”[11]P64。政治精英在辯論協商基礎上制定的法律制度,不再是公民行動的障礙,而是與自由的行動精神相容并與其協同發展的制度保證。較之于代議制與政黨制,評議會為普通公民實現公共自由提供了獨特性的政治空間,由公民自發構建的多元政治社會在這種全新政府形式中得到保存。由于美國憲法未將公民自由行動的自治體納入其中而造成的公共自由精神萎縮的遺憾,最終在評議會中得到彌補。不僅如此,阿倫特還希望在無數實現公民普遍政治參與的小組織的基礎上,結合共和政體與聯邦制原理,在全國甚至是世界范圍建立實現人類公共自由的評議會制度。由于評議會存在內容空洞等問題,評議會理論被學者們視為阿倫特政治思想中最具烏托邦色彩的部分。盡管連她自己也認為“如果它有可能實現的話,可能性也非常小”[12]P232。但是她仍將評議會制度視為消解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二元對立并最終實現人類公共自由的可能選擇。由此公共自由的限度問題在評議會中實現了邏輯終結。
作為一位用政治理解和解釋世界的思想家,阿倫特對于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關系的思考已經頗具原創性地為我們提出了當今時代最為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人類自由的實現何以可能。她將現代性危機診斷為政治危機,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的關系從根本上關涉人類達至穩固世界與創生行動和諧統一的可能,即人類公共自由的實現限度。在她看來,在傳統、習俗以及宗教權威崩潰的無根基時代,傳統形而上學、私人生活和意志世界都不是人類自由的實現路徑,唯有在公民行動的本真政治中人類才能獲得自由。然而,在政治日益經濟化的今天,人們在彰顯人類創生性和卓越性的公共空間卻“缺乏信心、表現笨拙。”[13]P64因此,重新找回能夠喚起公民責任、實現人生價值和達至人類自由的力量就成為阿倫特矢志不渝的追求。她對于政治行動與法律制度對立消解的希冀,代表了一種公共生活復興的理想以及公共自由實現的可能。盡管通往人類的自由之路困難重重,但她從未對人類文明和人類創造卓越的能力喪失信心。阿倫特曾言:“想建立一個與人類需要及人類尊嚴相一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人的行動由自己主宰,服從他的法律而不是來自上面或下面的神秘力量……為了建設這樣的世界……他首先必須期望粉碎一個誤建的世界。”[14]P251她無意為我們講述政治真理,也無心為我們闡明政治規律。她要做的是引導我們構建給予人們以無拘無束自由行為的政治空間,在公共之光的照耀下實現自由和不朽的崇高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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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譚桔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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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9-3605(2011)01-0077-05
2010-11-15
龐楠,女,山西太原人,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政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