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洪
(北京市農村經濟研究中心,北京 100192)
強制拆遷、財產權保護與地方憲政構建
張英洪
(北京市農村經濟研究中心,北京 100192)
近年來,在全國不少地方出現了以侵占農民宅基地和強拆民房為主要標志的拆村并居、強制農民上樓的運動,掀起了對農民權益的新一輪掠奪,引發了不少自焚抗爭現象。農民被迫自焚,充分體現了地方權力的濫用與失控。在中央以行政手段制止地方濫用權力的同時,自焚抗爭現象也對學界提出了如何加強地方憲政建設的理論課題。加強地方憲政建設,將地方權力納入憲政框架和法治軌道,是堅持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保障農民基本權利和自由、實現國家長治久安的重大任務。
強拆;財產權;地方權力;憲政;農民問題
當前,在不少地方,出現了以侵占農民宅基地和強拆民房為主要標志的新一輪掠奪農民的現象,掀起了改革以來掠奪農民的第三波。
198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出現了以加重農民負擔為突出特征的掠奪農民第一波。在掠奪農民第一波中,地方政府組織各種收繳稅費小分隊到農民家里強行收費,造成了一系列干群沖突事件,甚至接連出現農民被逼服毒自殺的惡性事件。據中辦、國辦通報,僅1996年全國被鄉村干部逼死、打死的農民26人。[1]中央為從根本上解決農民負擔問題,2006年全部取消了農業稅,農民稅費負擔問題得到了明顯緩解。
1990年代以后,中國出現了以圈占農民承包土地為突出特征的掠奪農民第二波。在掠奪農民第二波中,地方政府大辦開發區和工業園區,掀起了侵占農民土地的圈地運動,造成了大量的失地農民。據研究,在2004年后,土地問題開始取代稅費問題成為社會的焦點問題,每年發生的土地沖突事件約占全國發生的群體性事件的25%,占農村群體性突發事件的65%左右。全國每年至少有300萬農民成為失地農民,目前累計失地農民在5000萬到6000萬人。[2]地方政府大規模圈占土地,既侵害了農民利益,又威脅到耕地保護,影響糧食安全。為此,中央實行最嚴格的土地管理制度,設定了一個18億畝的耕地紅線,地方政府圈占耕地的勢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
2004年以后,特別是近年來,中國出現了以侵占農民宅基地和強拆民房為突出特征的掠奪農民第三波。在掠奪農民第三波中,地方政府大肆推行拆村并居和村莊土地整理,強迫農民集中上樓,掀起了以侵占農民宅基地和強拆民房為主要標志的拆村運動,造成了此起彼伏的農民自焚等惡性事件。
掠奪農民宅基地和強拆民房的重要背景是,在國家嚴格土地管理中,地方政府的建設用地饑渴癥爆發。在發展主義驅使下的地方政府,無法克制追求GDP增長的政績沖動,換言之,在工業化、城市化快速推進中,地方政府不能沒有建設用地指標,就像一頭彪悍的野獸不能沒有食物一樣。中央政府顯然看到了這一點,因而在嚴格控制地方政府圈占耕地的同時,也給地方政府用地開了一個新的小口子,即“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2004年10月,國務院發布《關于深化改革嚴格土地管理的決定》,該《決定》在強調實行“最嚴格的土地管理制度”的同時,提出“鼓勵農村建設用地整理,城鎮建設用地增加要與農村建設用地減少相掛鉤。”2005年10月,國土資源部發布《關于規范城鎮建設用地增加與農村建設用地減少相掛鉤試點工作的意見》,在天津、浙江、江蘇、安徽、山東、湖北、廣東、四川等省(市)進行“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試點。2008年6月,國土資源部發布《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試點管理辦法》,進一步擴大和規范“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政策成為地方政府增加建設用地的最新途徑。
中央政府也許沒有預料到的是,只要給地方政府用地松開一寸寬的口子,用地饑餓的地方政府就能群起將之撕裂到一丈寬。“增減掛鉤”的用地政策出臺后,各地紛紛以統籌城鄉發展和新農村建設等名義,突破試點范圍和政策規定,大規模實行村莊拆遷,推行農民集中上樓。侵奪農民宅基地和強拆民房的第三波浪潮開始了。
被陳錫文稱之為“史無前例的拆村造城運動”,使地方政府攫取了屬于農民的大量的農村建設用地,以此換取城市建設用地指標,核心是獲取巨額的土地收益。近年來,山東、河北、江蘇、重慶等20多個省市都掀起了拆村并居、讓農民集中上樓的風潮。2010年6月,山東省諸城將1249個建制村合并成208個農村社區。有一位地方執政者則理性地算計說,他將用三至五年時間將其管轄下的100萬戶農民居住的村莊全部拆除,讓農民集中上樓,原農民所占有的100萬畝建設用地可節約70萬畝,以50萬元一畝的價格就能獲取3500億元。
在掠奪農民宅基地的同時,各地暴力拆遷事件頻頻上演。農民的房屋與宅基地不可分,地方政府要農民的宅基地,就必須拆除建筑于宅基地上的房屋。在農民被集中上樓的過程中,農民世代居住享有的宅基地被輕易地拿出了,“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農民私宅被強拆了。地方政府組織、授權或默認的龐大的拆遷隊伍開拔了,農民被逼自焚的惡性事件頻頻發生。
農民在權益受到地方政府侵害后,出現了多種形式的維權抗爭。在掠奪農民第一波中,農民進行“依法抗爭”;在掠奪農民第二波中,農民進行“以法抗爭”;在掠奪農民第三波中,農民被迫進行“自焚抗爭”。
1997年,著名農村問題研究學者李連江和歐博文(O’Brien)對當代中國農民的維權抗爭作了重要分析,他們最早將農民的抗爭行動稱之“依法抗爭”(Law-based resistance)。依法抗爭的特點是,農民在抵制各種各樣的“土政策”和農村干部的獨斷專制和腐敗行為時,援引有關的政策或法律條文,并經常有組織地向上級直至中央政府施加壓力,以促使政府官員遵守有關的中央政策或法律。依法抗爭是農民積極運用國家法律和中央政策維護其政治權利和經濟利益不受地方官員侵害的政治活動,它兼具政治參與和政治抗爭的特點。進行依法抗爭的農民,開始在思想意識和行為方式上從傳統的臣民向具有政治權利意識的公民轉化。[3]
2003年,著名農村問題研究學者于建嶸在對湖南省衡陽縣的調查后提出農民“有組織抗爭”和“以法抗爭”概念。在于建嶸看來,1992年以前的農民抗爭可歸之為“弱者的武器”的“日常抵抗”形式,1992至1998年農民的抗爭屬于“依法抗爭”;1998年以后農民的抗爭進入“有組織抗爭”或“以法抗爭”階段。農民以法抗爭,是以具有明確政治信仰的農民利益代言人為核心,通過各種方式建立了相對穩定的社會動員網絡,以中央或上級政策為依據,以縣鄉兩級政府制定的土政策為抗爭對象、以直接動員農民抵制為手段、以宣示和確立農民合法權益或公民權利為目標的一種政治性抗爭。[4]
最近幾年來,特別是2009年以來,農民為維護自己的住宅權益,在強大的地方政府壓迫下,紛紛以自焚的形式抗擊地方強權,出現了一種自焚抗爭現象。①2010年11月9日,筆者在鄭州大學中國土地法律研究中心、天則經濟研究所主辦的“土地制度的歷史、理論、價值與原則研討會”上,首次提出掠奪農民第三波以及自焚抗爭這一觀點。自焚抗爭是農民(或市民)在面對地方政府強拆自己住宅時被迫采取的汽油焚燒自身的極端抗爭形式。自焚者往往是在自己住宅遭到地方政府的公然侵害后,既不能通過上訪維護其財產權利,又不能通過法院進行權利救濟,從而選擇以死抗爭的方式,表達對個人住宅權利的維護和對地方濫用公權力的悲壯抗議。
早在幾年前,就發生過以自焚反抗強制拆遷的事件。2003年8月22日,江蘇南京市翁彪抗議暴力拆遷,在當地拆遷辦公室用汽油自焚身亡,拆遷辦6名工作人員被燒傷。翁彪自焚成為暴力拆遷造成公民自焚的第一人。2009年以來,以自焚反抗強拆的惡性事件頻繁發生:
——2009年11月13日,四川省成都市金牛區天回鄉金華村唐福珍抗議強制拆遷自焚。
——2009年12月14日,北京海淀區四季青鎮北塢村席新柱自焚抗議拆遷。
——2010年1月26日,江蘇鹽城市曾煥抗議強遷自焚。
——2010年3月27日,江蘇連云港市東海縣黃川鎮一戶村民為阻攔鎮政府強拆自家的養豬場自焚。
——2010年9月10日,江西省撫州市宜黃縣鳳岡鎮發生強拆自焚事件。
——2010年9月16日安徽寧國市西津街道潘村孫某戶因強拆自焚。
——2010年10月30日,黑龍江省密山市崔德喜因強拆自焚。
……
在強拆運動中,2010年還發生了兩起涉及名牌大學博士生老家被強拆而引起關注的事件。2010年10月30日,復旦大學博士生孟建偉的老家——山西省太原市晉源區金勝鎮古寨村的房屋被強拆,其父被強拆人員活活打死。2010年11月17日,清華大學博士研究生王進文老家——山東省濰坊市濰城區西關街道北三里村的房屋被強拆,這位法學博士在給工學博士濰坊市長許立全發的公開信中說:“推土機推不出政治,推不出和諧社會,也推不出真正的城市化,反而可能推出不和諧,推出不穩定,推出上訪,推出流血,推出官民對立,推出對政府尤其是基層工作人員的不信任,推出濰坊市數十年來苦心孤詣慘淡經營出來的良好的形象毀于囂囂眾口。您可以認為推出了新濰坊乃至新中國,但卻把我的家推沒了!老百姓的聲音作為個體固然無足重輕,可以輕易過濾乃至封殺,但是對立與仇怨的種子一旦生根,便會迅速彌漫……濰坊古稱濰縣,自明迄清凡五百余年,所歷知縣凡以百數,而至今為鄉民所念所稱道者,為鄭燮鄭板橋,‘衙齋臥聽瀟瀟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迄今為止,尚未有任何一位守土官長在聲望上超越板橋先生。我們是不是需要反思一下呢?”[5]
暴力強拆已使天怒人怨。有網友繪制了“血拆地圖”,將公開報道的發生強拆導致流血沖突等悲劇事件的地區在中國地圖上一一標明。遍布各地的血拆,充分展現了沒有約束的地方權力的專橫性。
在第三波掠奪農民的浪潮中出現的以自焚抵抗地方強權的悲慘景象,是地方政府公然侵奪農民財產權而又全面圍攻農民行使公民權的必然產物。
掠奪農民的第三波沖破了農民安身立命的最后底線——住宅。善良的農民在地方強權的掠奪中,從第一波中的服毒,到第二波中的集體上訪,再到第三波中的自焚,農民的境遇一波比一波悲慘。那些肆無忌憚的地方執政者,腦子里裝有的只是“沒有強拆就沒有新中國”、“為了發展就得拆”、“第一次上訪罰款、第二次拘留,第三次勞教”等暴力觀念,法治和人權在他們的腦袋里幾乎沒有任何位置。一些地方政府開足馬力駕駛的推土機,不僅推倒了公民的個人住宅,也推掉了國家和諧穩定的根基。地方權力的失控,既是對公民個人權利和尊嚴的最大威脅,也是對國家和諧穩定的最大破壞。地方權力的濫用是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當前地方權力的失控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是以發展的名義侵犯公民的財產權利。一些地方政府往往打著新農村建設、統籌城鄉發展、城鄉一體化、城市化等旗號,侵占農民的宅基地,強拆農民住宅,直接侵害農民的宅基地用益物權和農民的住房權利。山東省諸城市以統籌城鄉發展的名義,將1249個行政村合并為208個萬人社區,農民宅基地被掠奪,農民被“打上樓”,政府從這項名為農民造福實為土地財政的并村運動中賺得預計每年兩三億元的土地收益。這種違背農民意愿、強拆民居、讓農民“上樓”的行動,已迅速演變為一場新的圈地運動,地方權力和資本“合謀”拿走農民宅基地轉化后的增值收益,農民則住進了被選擇的“新農村”、過著被產生的“新生活”。[6]
二是以維護穩定的名義侵犯公民的人身權和信訪權。農民的財產權受到侵害后,一般會選擇上訪尋求上級政府主持公道,以維護權益。面對上訪,地方政府常常以維護穩定的名義(實質上是維護其既得利益)對上訪人進行圍追堵截,甚至對上訪人進行勞教,從而在侵害公民財產權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展為侵害公民的人身權和信訪權等基本權利和自由。2010年9月16日,江西宜黃自焚事件發生后,鐘家的兩個女兒在南昌昌北機場去北京申冤途中,遭到宜黃縣委書記邱建國帶領的40多人圍堵。[7]北京“安元鼎”保安公司與地方政府合作,專門關押、押送到北京上訪的民眾,該公司在京設立多處“黑監獄”,向地方政府收取傭金以限制上訪者的自由并押送返鄉,甚至以暴力手段向上訪者施暴。2010年9月,安元鼎邪惡事件曝光,這正是一些地方政府與社會黑惡勢力互相勾結公然侵害公民人身自由權和信訪權的典型案例。[8]在一些地方,勞教已成為地方執政者對付維權公民的重要專政工具,一些地方的領導對上訪群眾動輒進行勞教的事已時常披露于報刊。[9]地方政府除了以截訪、勞教等方式直接打擊上訪者外,還極力打壓批評地方當權者的言行。2006年的彭水詩案、2008年遼寧西豐縣委書記進京拘傳記者案、2009年的王帥案、2010年的王鵬案,等等,充分說明了地方當權者力圖將其治下的公民以及任何批評者壓服在其權杖之下的傲慢與瘋狂。
三是以提高效率的名義控制司法權。一些地方政府往往以提高行政效率的名義,要么將司法權撇在一邊,要么將司法權綁在行政權上使之成為行政活動的一部分,要么凍結司法權,使之在重大行政活動面前“被缺位”。據報道,江蘇省建湖縣的法院院長就是該縣拆遷指揮部成員,法院院長帶隊拆遷拘人。[10]根據2010年6月1日施行的《關于建立制止和查處違法用地違法建設聯動工作機制的意見》,北京各區縣政府可以直接強拆違建,不再經由法院裁決執行,還可采取停水電等辦法督促拆除。[11]將司法權排除在外的行政強拆,就可以更加得心應手了。司法的錯位、越位、缺位,實質上是為權力包打天下思想觀念的體現。地方政府將司法排除在社會發展進程之外,顯然能提高行政效率,但肯定會降低社會效率。一個國家需要司法機關,是因為“司法工作的最大目的,是用權利觀念代替暴力觀念,在國家管理與物質力量使用之間設立中間屏障。”[12]沒有司法機關依據法律對公民權利進行救濟,從而維護社會公平正義,那么,整個社會就會充滿暴戾的氣息。公民自焚既是地方政府直接侵害公民的私有財產權的結果,也是地方政府切斷公民信訪通道、同時又關閉司法救濟大門的結果。
國家《憲法》第三十九條規定“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第一百二十六條規定“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人個的干涉。”《物權法》明確規定保護公民的財產權利,《刑法》規定了“侵犯財產罪”。憲法和法律的上述規定,在地方政府的強拆運動中面臨空前的失靈,地方政府的推土機摧毀了公民的住宅,也碾碎了國家的憲法和法律。公民的尊嚴和國家的尊嚴都在地方政府的推土機面前蕩然無存。
2010年11月10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研究部署規范農村土地整治和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試點工作,會議強調把維護農民合法權益放在首位,堅持最嚴格的耕地保護和節約用地制度,堅持群眾自愿、因地制宜、量力而行、依法推進。會議提出要充分尊重農民意愿,涉及村莊撤并等方面的土地整治,必須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和農戶自主決定,不得強拆強建;嚴禁違法調整、收回和強迫流轉農民承包地,堅決防止違背農民意愿搞大拆大建。[13]
國務院常務會議對制止一些地方政府的大拆大建,可能會直到一定的抑制作用。但如果不從制度上進行根本的改革,不對地方公權力進行現代法治式的馴服,地方公權力失控從而嚴重侵害公民權利的現象就很難真正消除。早在2004年6月4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曾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研究控制城鎮房屋拆遷規模,嚴格拆遷管理有關問題,對湖南省嘉禾縣的強拆責任人進行處理,會議認為嘉禾強拆事件是一起集體濫用行政權力、違法違規、損害群眾利益并造成極壞影響的事件,會議明確要求各級各部門“舉一反三”,從嘉禾強拆事件中吸取教訓。[14]從2004年到2010年,各地強拆不僅沒有停止,相反愈演愈烈。這說明,地方政府的權力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造和制約。地方權力的濫用不僅是對公民個人權利和自由的最大威脅,也是對國家長治久安的最大威脅。維護社會和諧穩定的根本在于防止地方權力的濫用。防止地方權力濫用,關鍵在于將地方權力納入法治的框架,加強地方憲政建設。
一般憲政學者主要關注國家層面的憲政建設,而明顯忽視地方層面的憲政建設。在中國單一制國家結構中,如何處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有效推進地方憲政建設,既是迫切的現實需要,也是重大的理論課題。地方憲政建設的目標就是限制地方公權力,建設法治政府。筆者在此提出幾個重要的方面,以供進一步研究討論。
一是國家要將保護公民權利作為神圣職責。現代國家的核心是公民,沒有公民就沒有國家,國家負有保護公民財產權和人身權的基本職責,保護公民的個人權利,就是保護國家的公共利益;捍衛公民的尊嚴,就是捍衛國家的尊嚴。國家保護公民權利從地理空間上說有兩個維度,一是在國際上保護本國公民的權利,本國公民出國前往任何一個國家,其個人權利和尊重受到國家的保護。二是在國內保護公民的個人權利,防止地方政府、社會組織和個人侵犯公民個人權利。1993年6月25日,世界人權大會通過的《維也納宣言》提出:“人權和基本自由是全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保護和促進人權和基本自由是各國政府的首要責任。”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堅持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就是要保障每個公民的基本權利和自由。“自由不僅是發展的首要目的,也是發展的主要手段。”[15]轉變發展方式最根本最核心的任務是要從損害個人權利的發展轉向保護個人權利的發展,要切實把政府的職能轉變到尊重和保障人的權利上來。
二是對地方政府既要“放權”,更要“限權”。改革30多年后的今天,國家不僅要給地方“放權”,調動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積極性,更要給地方政府“限權”,將地方政府全面納入現代法治的軌道,使地方政府更加注重尊重和保障人權,更加注重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放權”,就是將適應于地方政府行使的權力從中央下放給地方。“限權”,就是要對放下去的權力進行制約和監督。任何不受制約和監督的權力都可能導致權力濫用和腐敗。中央政府不僅要從意識形態和行政上對地方政府進行控制,更要從現代國家制度建設上處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明確地方政府的權力行使不得侵犯《憲法》規定的公民的基本權利和自由,公民的基本權利和自由既是地方政府權力運行的目的,也是地方政府權力運行的邊界。為此,要加強公民權利方面的立法和相關制度建設,將地方政府建設成為真正的保護公民權利的法治政府。中國農民不僅要生活得富裕起來,更要生活得安全、自由和尊嚴起來。慘痛的歷史和現實經驗表明,只有將地方權力關進籠子,它才不會害人;只有地方公權力得到制約和監督,中國才能走出“興亡百姓苦”的怪圈,農民才會享有真正的自由和尊嚴。
三是將公民的財產權保護作為重中之重。財產權是文明社會的標志,財產權的保護程度是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16]從各地發生的自焚事件中可以看出財產權的極端重要性。洛克認為:“人們聯合成為國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護他們的財產。”[17]財產權與生命權、自由權一道構成三項最基本的人權。“未經本人同意,不能剝奪任何人的財產”。[18](P77)哈耶克曾斷言:“如果沒有一個把保護私有財產作為自己主要目標的政府,似乎不太可能發展出先進的文明。”[18](P32)私有財產具有不受政治權力侵犯的神圣性。“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哪里沒有財產權,哪里就沒有正義。[19]2008年3月,溫家寶總理在第十一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上答記者問時說:“政府的任務就是保護人的自由、財產和安全。”住宅歷來是農民最安全的生活堡壘,必須實行最嚴格的保護。毛澤東指出:“你拿根長棍子去撥樹上雀兒的巢,把它搞下來,雀兒也要叫幾聲。”[20]一些地方政府隨時以推土機將農民住宅推掉,或組織強大的隊伍強拆農民住宅,這是和平時期一種空前的地方政治恐怖,不僅在全世界絕無僅有,而且在中國歷史上亙古未有。應當按照《憲法》和《物權法》精神,修改《拆遷條例》,使新的《拆遷條例》成為有效制止行政強拆、切實保障公民財產權的“條例”。①2009年12月7日,北大法學院姜明安、沈巋、王錫鋅、錢明星和陳端洪5名法學家致信全國人大,認為國務院頒布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涉嫌違憲,建議全國人大撤銷或進行修改。時隔一年后的2010年12月15日,經過修改后的《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再次全文公開征求公眾意見。對于侵奪農民宅基地、強拆農民住房的地方執政者,國家不僅要從行政上進行問責,更要從刑法上進行定罪。那些全副武裝強拆農民住宅的地方官員,他們不只是對自己的同胞犯罪,而是對中華民族犯罪;他們也不只是與共和國的一個公民作戰,而是與五千年中華文明作戰,與全人類的共同文明作戰。那些侵犯公民住宅、逼迫農民自焚的地方執政者,雖然大都未能受到司法法庭的應有審判,但他們在人們心中的正義和道德法庭審判中定會打入十八層地獄。
四是從違法式改革走向立法式改革。強制拆遷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中國違法式改革造成的困境。一般將改革分為激進式改革與漸進式改革兩種,并將中國改革歸于漸進改革之列。其實,我們還可以從另外一種視角將改革區分為違法式改革與立法式改革兩種。違法式改革就是在先不修改現行法律制度的條件下,以解放思想和大膽創新為號召,鼓勵各地敢闖敢冒,沖破舊的思想觀念和法律制度的束縛,“殺出一條血路”,開創發展的新局面,在改革實踐取得實際成果并成為共識時,再啟動修法程序,修改廢除舊法律,制定通過新法律。立法式改革就是先提出改革議題,并就此進行廣泛的討論以取得共識,然后通過法定程序對改革議題進行立法,改革法案通過后再進行改革運作。違法式改革是改革實踐在前,立法保障在后;立法式改革是改革立法在前,改革實踐在后。簡單地說,違法式改革是“先改革,再變法。”立法式改革是“先變法,再改革”。中國改革屬于典型的違法式改革。違法式改革還可分為自上而下的違法式改革和自下而上的違法式改革。違法式改革的好處在于面對強大的傳統觀念和法律制度的阻力時,改革者通過基層或局部地區的大膽創新,開創一條改革路,以此降低改革成本,使新事物借助改革的縫隙破土而出。但社會在享受違法式改革好處的同時,也面臨巨大的風險,承受嚴重的后果。嚴重后果在于它使法律的權威性受損,從而銷蝕法治國家建設的社會基礎。從短期來看,違法式改革操作便利見效快;但從長遠來看,違法式改革后患無窮。在現代法治國家,改革模式均系立法式改革。中國選擇違法式改革,有其歷史必然性。但在經過30多年的違法式改革后,走向立法式改革應當成為中國改革的戰略選擇。特別是當前一些地方的機會主義盛行,違法式改革將鼓勵地方政府嚴重的機會主義傾向,從而危及國家治理的根基。中國要建設法治國家,必須走上立法式改革之路。立法式改革須先立良法,再依法改革。法律以正義為依歸,新制定的法律必須體現社會公平正義,合符憲法。如果憲法存在缺陷或不足,應當通過正當程序修憲。在良憲和良法的基礎上,將改革納入憲法和法律的框架之中。只有走上立法式改革的軌道,才能從根本上擺脫違法式改革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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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 recent years,some peasants'houses were pulled down by force and house sites were occupied in some places of the country.It's a plunder of peasants'rights and interests and resulted in many incidents of self-burning,which fully reflected that the local power was abused and out of control.While the central government trying to stop the abuse of local power with administrative means,the phenomenon of self-burning also provides a theoretical issue on how to strengthen the construction of local 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Strengthening the construction of local 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 and putting local power into the constitutional framework and ruling-by-law way is an important task for persisting in the development concept of taking people as the foundation,guaranteeing peasants'basic rights and freedom,as well as realizing the country's lasting stability.
Key words:compulsion relocation;property right;local power;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the issue of peasants
(責任編輯:葉劍波)
Compulsion Relocation,Protection of Property Rights and Construction of Local 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
ZHANG Ying-hong
(Research Center for Rural Economy of Beijing,Beijing,100192,China)
D902
A
2095-1140(2011)01-0023-06
收入日期:2010-12-14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財產理論與實踐研究》(批準號09CKS012);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劃項目《城鄉一體化新格局中農民土地權益和身份平等權利實現方式研究》(項目編號09BeKD068)。
張英洪(1968- ),男,湖南溆浦人,北京市農村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從事農村和農民問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