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仙
(杭州師范大學錢江學院新聞傳播分院,浙江杭州310012)
在對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批判中呼喚精神家園
——閻連科小說淺析
石秋仙
(杭州師范大學錢江學院新聞傳播分院,浙江杭州310012)
閻連科的小說闡釋了耙耬山區的土地文化,一方面通過對鄙陋的鄉俗與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族宗法制負面作用的描寫表達了對傳統文明的批判;另一方面,通過對金錢至上的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冷漠,精神家園荒蕪,人性缺失等病態現象的描寫,表達了對現代文明的批判。作家在批判兩種文明對人性的扭曲的同時呼喚健康優美的精神家園,并提供了一條自我救贖之途——回歸鄉土,回歸大地母親的懷抱——那蘊含著人性溫情的世界。
閻連科;傳統文明;現代文明;批判;精神家園
閻連科是中國當代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主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丁莊夢》。這些作品描繪了耙耬山區絢爛多姿的土地文化。一方面,通過對鄙陋的鄉俗與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族宗法制負面作用的描寫表達了對傳統文明的批判,另一方面,通過對現代都市文明沖擊下耙耬山區的原始土地文化逐漸發生質變的描寫,表現出作家對“現代文明”的擔憂和批判。作家所褒揚的是回歸土地、親近自然、回歸親情的傳統文明的精華部分,他在呼喚充滿溫情的精神家園的同時為人們指出了一條出路。
1.對傳統文明的批判。作家對傳統文明的批判主要體現在對血緣宗法制和粗鄙的民風民俗的批判兩個方面。
1)對以血緣為紐帶以家族為單位的宗法制的批判。兩千多年來,中國鄉土社會受儒家思想文化的影響,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道德結構和價值體系。孔子認為:“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論語·子路》,中華書局,1980年)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族村落是宗族制社會的基本單位,其核心價值體現為以家族利益至上的孝與悌。
這種傳統的價值觀在以政治意識形態為中心的社會中,是以犧牲個體的利益、自由、價值、尊嚴為代價的。如小說《瑤溝人的夢》,作家筆下的“我”就是瑤溝村村民們的希望,只要當上了大隊秘書,就可以像“爹”說的:“也算咱閻家出了領導,對起了先祖列宗。”又可以像“村長”盤算的:“先當大隊秘書,再入個黨,當支部委員,等你成了大隊書記……咱村日子就他奶奶好過啦!”“我”的前途、婚姻、人生都被套上了沉重的家庭、家族甚至是鄉黨的期望枷鎖,個人的自由、愛情都必須讓位于村人的需要。《鄉間故事》也是反映權力成為婚姻的主宰,利用婚姻、血緣關系來謀求出路的主題的。血親權力和姻親權力的交織構成了中國鄉土社會中一張強大的權力網絡。在這張權力網之下,人們逐漸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困擾下失去自己的本真面目,失去了美好而純凈的心靈家園。
2)對鄉間粗陋的民風習俗的批判。如果說鄉村的血親權力對人是一種硬性制約的話,那么,鄉間的民風習俗便呈現為一種軟性的束縛。這種由傳統文化長久積習沉淀而來的民間習俗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一代代的國民,其中的愚昧陋習以極強的生命力在不斷地侵蝕著人們的靈魂與精神。作者正是通過對鄉村一系列陋習的呈現來批判中國傳統文化的鄙陋之處的。
在小說《平平淡淡》中,作家寫到了鄉村婚嫁的種種丑陋習俗。趙家的老二強奸了苗家的老四,這本是一種嚴重的犯罪行為,必須交由法律來行使處罰,但是在耙耬山脈這個鄉間之地,一種鄉間粗鄙的民風習俗給了這件事情一個“完滿”的結局。從表面上看,用這種方式來處理強奸事件可以說是達到了“雙贏”的局面:苗家與趙家結為親家,苗家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趙家經濟上的接濟,趙家也不必為其子的罪行付出代價。而實際上,這種鄉間風俗以一種不自覺的方式麻木著每個人的生命意志,掩蓋了人性深處的丑惡,也在不自覺地助長著犯罪與暴力侵犯。在這種保守愚昧的風俗習慣的作用下,鄉間風俗深深地控制著農民潛意識里的文明程度,鄉間不可能有機會真正地文明與開化。
2.對現代文明的批判。如果說傳統文明已經內化為中國國民的血液,這些陋習與血親權力意識已經成為潛意識甚至無意識內在地影響制約著人們的言行,銷蝕著人們的精神家園的話,那么,以經濟發達為標志的現代文明則是以一種外在的形式蠻橫地扭曲著人們的靈魂、變異著人們健康的人性。
作家對現代文明的批判,主要是著眼于金錢對人性異化的深刻揭露。
隨著鄉村現代社會經濟的發展,商品經濟的金錢利益關系逐漸吞沒了人與人之間的親情與溫情,曾經樸實的農民與鄉眾淪為了金錢的奴隸。
在小說《黃金洞》中,作家不僅反映了鄉村的當下生存景觀,而且還深刻揭示了當代農民在金錢面前的異化狀態[1]。在金子的利誘面前,為了獲得經濟利益和城里女人,“爹”和“老大”陷入了爾虞我詐的境地。這里的“爹”已經不是一位慈祥的父親,而是一名劊子手,在臨死之際他還設計陷害自己的兒子。“爹說,都說西梁山上沒有金,其實那兒金最旺,水沙金怕比這兩道梁子多幾倍”,而實際上,“原來這金沙洞里是一條水沙線,水沙線最易塌方”,結果,“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邊啦”。當然,這里的兒子也被金錢和女色所迷惑,變得猙獰可怕,異常貪婪。貢家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兩性之間、鄰里之間的各種關系在金錢的利誘下變得淡漠僵硬、混亂不堪,家庭倫理可有可無。不僅是貢家,可以說,《黃金洞》里的每一個人都為利益和欲望活著,自私、無情、殘忍、貪婪、恐怖,社會道德風氣敗壞,整個鄉村不再溫馨健康,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恐怖氣息。這些丑陋的元素都埋藏在了處于商品經濟之下的鄉村社會人際關系之中,也埋藏在了聚斂的大量財富之中。
面對異化的人性,作者將深沉的思索與批判理念掩藏在了冰冷的敘述之中。
在批判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同時,閻連科對充滿人性溫情的習俗進行贊美,對精神家園進行深情的呼喚,以期達到對人類精神的自我救贖。
1.理想的精神家園。從作家對鄙陋的鄉風民俗的否定和批判中我們讀到的不僅是他沉重的憂患意識,還有他深沉的思考和熱切的渴望。他對于鄉村中的那些陳規陋習,那些麻木著人們生命意志、束縛著生命展開的民俗是極力否定的,我們從中讀出的是沉重與憂患。
但作家對于那些能對人們的意志和思想起到一定療救作用的民俗是極為推崇的,我們從中看到的是期望與夢想。作家希望這些健康淳樸的民風民俗能夠喚醒迷醉在虛幻的商品經濟中的人們,收拾他們荒蕪異化的精神廢墟,以美好的人性之光照耀人類的精神世界。實際上,與其說是作家推崇這些民俗,不如說他是對掩藏在“民俗”這一為普通民眾所廣泛接受的通俗形式下的“仁義”、“善良”、“信任”等美好精神品質的贊美與呼喚。
在小說《尋找土地》中,鄉間風俗“冥婚”被當成了救世的“良藥”,其原因就在于作者從“冥婚”這一看似愚昧的鄉野陋習背后發掘出其原始質樸的人性力量。“冥婚”不僅是指小說中“馬家峪”這個地方輩輩相傳的一種習俗,更代表著一種強大的原始鄉村文明,是可以與充滿銅臭味的現代商業文明相抗衡的一股力量。小說中的主人公“我”是兵營里的一個士兵,“我”為了救一個寡婦讓房梁砸死了,所以“我”被帶回了家鄉安葬。小說處處運用對比的手法,把處在現代商業文明熏染之下的以“舅舅”為典型的自私自利、視錢如命、薄情寡義的劉街人與充滿著原始鄉土氣息,接受著鄉間文明教化的以四爺為典型的善良樸實、熱心慷慨、有情有義的馬家峪人作比較,從而處處顯露出作者對原始鄉村文明的推崇,對商業文明所帶來的金錢利益觀的唾棄。最終,按照鄉間習俗,馬家峪人為“我”舉辦了盛大的冥婚典禮,送葬隊伍經過劉街,“響器班的樂聲,吹拂起往日歲月的塵灰,劉街人忽然憶起,幾年前他們都是劉家澗的人”。此刻,“劉街有人忽然想起來,秀子和佚祥原都是劉街的人,如今卻要合葬到馬家峪”。于是,便都想到了“我”的“舅”和那開了金礦的秀子的公婆,他們這些產自商業文明,屈服于金錢利益之下的“寄生蟲”都在這熱鬧的場面中閉門不出。熱鬧的“冥婚”場面,一種祖祖輩輩相傳下來卻即將被現代人所遺忘的原始鄉村習俗警醒了那些即將為現代商業文明所腐蝕的鄉村農民,他們每天為了各自的利益爾虞我詐,久而久之,農民開始異化,漸漸遺忘了自己的本真。難怪馬家峪人會發出這樣的感慨:“世道真真不是世道了,外面都沒有咱馬家峪這般的村莊了,滿天下都是劉街那樣的人。”
其實,不論是否定還是推崇,作家的目光始終隨著時代的發展來審視鄉村中的民風習俗,在淳樸的人性的呼喚中建設理想的精神家園。去其害而取其利,在不斷的衡量和思索中期盼著現代農村可以朝著更文明、更健康的方向發展下去。
2.回歸鄉土——理想精神家園的回歸途徑。作家經過一個逃離土地、背棄土地、但最終卻始終無法走出土地的過程和在此過程當中的思考,最終做出了返回鄉土的自覺選擇。他要重新尋找土地,追尋和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園。
在小說《年月日》里,在千年不遇的旱災中,在荒無人煙的耙耬山脈,作家為我們樹立了一個神格化的老農形象,即土地的守護神——先爺。小說中沒有彷徨無著的生命呻吟,只有一往無前的生命輝煌的展現。小說主人公“先爺”與跟他同樣年老的盲狗為保護唯一殘生的玉蜀黍苗,與令人難以想象的惡劣生存環境展開了搏斗。[2]在“先爺”的搏斗中,在他為守護大地的千辛萬苦中、在他為了內心永恒的信仰中、在他倒在大地上的殉道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先爺”的信仰和他的精神世界,我們更看到了自身與土地密不可分的親緣關系。同時,“先爺”體現出來的是一種我們久違的親近鄉土大地的延續的觀念,從“先爺”對土地的宗教般的感情中我們恍然大悟,這也許能夠讓那些迷惑于金錢的人若有所思:土地才是人類的生命之本、生命之根。守護大地母親就是守護我們——大地母親的兒女。“先爺”用他的死,他與土地最終合二為一的方式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人生于土、死歸于土,和土地、自然心心相印,心意相通才是我們返璞歸真、獲得人性自由健康之道。
作家懷著崇敬的心情贊頌了“先爺”那種根植土地、守護土地的精神。而這些對我們這個日益疏遠土地的時代來說,對我們這個由于高度的機械化、制度化而使原始的創造力和生命活力萎縮的時代來說,不啻為一種警醒。當然,作者最后還是以一種積極的姿態來觀望以后的人類。畢竟,在以后耙耬山區的逃荒時節,在“先爺”之后,這兒又留下了這個村落中的七個年輕、強壯、有力氣的男人,他們最終“頂著無休無止酷銳的目光,種出了七棵嫩綠如油的玉蜀黍苗”。可以說,《年月日》是閻連科對更為博大深厚、更富力度的鄉土世界——理想的精神家園的建構。
閻連科的作品為我們構筑了一個別具特色的耙耬世界,他在“那一方故土”里注入了深厚的感情,有著自己獨特的思考:耙耬山區在傳統文化與現代商品經濟文化的影響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鄉土農民們在轉變傳統觀念、接受現代商品文化的過程中,丟失了自己的“根”,失去了自己精神上的歸依,從而使每個人都變得自私、浮躁、冷酷與荒謬。受到商品經濟影響的傳統土地之路應該走向何方?傳統文化又該以何種方式繼續傳承下去?這些問題無疑在當今商品經濟繼續發展、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的環境下,是一個值得深思和探討的問題。作家閻連科透過現代商業社會的迷霧來探求原始鄉村社會的轉變,指出了鄉村社會在轉變過程中我們應走的道路,警醒了沉醉在商品經濟大潮中的人們,呼喚我們建立即將迷失不再的理想精神家園。
[1] 何雪英.直面與回望:論閻連科的鄉土小說[J].上海海運學院學報,2002(3).
[2] 劉英利,趙生寶.彷徨與訴求——論閻連科的鄉土情結[J].山東電大學報,2004(1).
I207.4
A
1671-2544(2011)04-0067-03
2011-05-14
石秋仙(1972— ),女,河北保定人,杭州師范大學錢江學院新聞傳播分院副院長,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張曉軍)